母亲

2008-10-18 08:51 | 作者:如泰漫步 | 散文吧首发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昏暗的路灯下,雨丝在微风中斜斜地飘飞。儿子已经放假去外婆那儿,妻还在上班,路灯下仍不见她的身影。独自一人,开始着四十不惑的惆怅与郁闷,一如潮湿而郁闷的天气。不知怎的,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想起了那个远在乡下和我父亲生活了四十年的郁闷的母亲,于是,泪水便涌了出来。

我多次劝母亲到城里来,离开那个不太懂夫妻感情的父亲和那常对母亲斜眼呵斥的奶奶。母亲就是不来,她说,那才是她真正的家。母亲因甲状腺后遗症,患有糖尿病、高血压,却仍坚持要开一片裁缝店。我也多次劝她到城里来开店,因为在乡下做衣服的价钱,远不如城里,整天从早到晚,为几个工钱而劳累,价值太低。她说,那里的人熟。我说,就别开店了吧,衣服太多,身体能支撑得住吗?她说,现在她还能揪(qiǔ),不能增加我们的负担。

母亲是个异常聪明的农村妇女。没有上过学校,却能认识很多常见的汉字,还能作一些简单的书写。她没有拜师学过音乐,却也能有板有眼地唱着越剧、黄梅戏。闲暇时,还能拉着那掉了漆的二胡,给我们表演一番《正月里来》(长大之后,我才知道,那叫《四季歌》)。尤其是我带着儿子回到她身边,她的二胡拉得就越动情。看着她随着节奏开合的手臂与洋溢于嘴角眉梢的笑容,我常常沉浸在家庭温馨与安详之中,根本看不出曾经的委屈与无奈。她最擅长的当然是裁缝这一行当。哪里有什么新款的衣服,她只要看上几眼,便能依样画葫芦地做出来。更妙的是,她还能在别人设计的基础上,进行加工改造,设计出别样的乡间挺时髦的服装来。因此,乡间的时髦女郎们常常从几十里以外赶来,带着渴望将布匹交给我的母亲,两三天后,又穿着新款的服装满意地穿梭于乡间的门前村畔。我有了妻后,妻便成了母亲的模特儿。什么新式的服装一出现,母亲必定首先替她的媳妇做上一件。然后妻便穿上它。在单位里,姑娘与少妇们总是诧异地问从哪里买的,并铁定地说也想买一件,然后,便惊诧于母亲的手艺,缠着妻到母亲那儿也做一件。母亲知道妻喜欢有个性的衣服,但有时还是拗不过那些软磨硬泡的劝说,做上一件与妻款式一样的服装来。因为母亲的手艺出名,二十年前,母亲的徒弟就已经突破五十人。那时,乡里的一家麻袋厂倒闭了,家里便一下子像开了工厂,收了将近二十个徒弟。客厅两排,房里也尽是踏缝纫的嗒嗒声。母亲俨然是一个教授,穿梭于嗒嗒的机声里,穿梭于银铃般的笑声里,示范、指点,充满着难有的自信与成就感。

母亲就做衣服这个行当,也只习惯于做衣服这个行当,家务活很不在行,烧饭、洗衣、收拾房间,远远比不上一般的家庭妇女。因此,奶奶常常将她的衣服洗净、晾干,家里的三顿,都由奶奶包办。于是,奶奶一边忙碌,一边念念叨叨。母亲稍有不是,便挤鼻子弄眼。母亲有时从集市上带回一些海货,奶奶更是大声呵斥。于是,母亲到也埋头麻利地处理这些新鲜的鱼虾。然后,在席间夹着这些海鲜往我们这些已经逐渐长大的孩子们碗里放。奶奶则斜着眼,不时地插上一句:“孩子们不长手吗!你夹了干什么!”母亲装作没听见,又夹着往奶奶碗里送。奶奶此时的嘴翘得老高,夹起母亲刚夹来的菜送到盘子里,然后悻悻地说:“我有手!”母亲默默地吃着饭,我们也默默地吃着饭,菜,专拣妈妈的海鲜。我并不是特喜欢吃海鲜,但我觉得多吃些,妈妈心里会舒服。

母亲的农活也很不在行,且干起农活来,体力不支。于是,父亲常在我的耳畔埋怨:“屋里屋外,我一个人操劳。你妈妈田里的活计一样都不做!”“妈大忙时不也做吗?再说,她白天裁了衣服来不及做,晚上还要做到很晚。可那时,你们已经睡三四个小时了!”我反驳道。“不种田,也不知饭哪有得吃!”奶奶站在灶边气呼呼地说,且脸拉得老长老长。“家里的家用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就看不见她的钱,也不知她能挣几个钱!”父亲又指着家具什么的鄙夷地说。其实,我已经长大,我怎么不知道呢?父亲挣的远不如母亲,可父亲就爱面子地常常埋怨着,而我却从没有听母亲拿父亲的收入作比较。

有时,我真想与他们狠狠地吵一架,以发泄我心中的郁闷和我母亲的压抑与委屈。但我又不想看到奶奶那伤心的脸。奶奶也不容易,从与大爷爷分了家之后,我们家是一贫如洗。后来,家被日本鬼子烧得精光,只剩下藏在沟边草丛里的一个米缸。再后来那个饥荒的年代,奶奶的小儿子庚宝儿因患痢疾没有钱医治,七岁那年便夭折了。奶奶和爷爷拉扯着父亲,从四面芦苇帐网的三间茅屋到三面土墙一面砖墙的拍屋(一种用麦秸盖的,屋顶突起,造型很美的草屋),再到与我的父母亲一起树起的楼房。虽然,我家的那楼房现在已经落伍了,但在二十多年前,在我们乡可是凤毛麟角的。我从小就与奶奶睡在一起,直到十六岁那年上师范。虽说在我学习最紧张的时候,奶奶和父亲仍要我剥棉桃到深,只有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代替我剥棉桃;虽说奶奶已经睡去仍舍不得那亮到半夜因我熬夜读书而耗去的四十瓦的电费,但她总是我的奶奶,毕竟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我不想看到她伤心的模样。但,我委屈了我的母亲。

母亲的辛苦,不止于手艺的繁忙,不止于家庭里受过的种种委屈。外公外婆常年生病,母亲每次从小镇上回家吃饭,总要路过,不是带点食品,就是买来药品。料理好他们后,才回家。也许是这个缘故,奶奶和父亲很有看法。母亲姐弟三个,外公外婆倾其所有,让舅舅上学,姨妈和很有天资的母亲失去了上学的机会。不知是什么原因,舅舅对外公外婆很不好,生病住院开刀还是父亲、姨妈,特别是我的母亲料理,有时我与妹妹也帮着跑前跑后,可是就迟迟不见舅舅的踪影。有一次,外公开刀,打电话到在乡政府工作的舅舅签字,他就是说工作繁忙,是我追到乡政府,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把他请到医院。幸亏外公命大福大,活到八十多岁,才将自己积攒的三千元钱留给了舅妈,撒手人寰。外公去世前,奶奶、父亲、舅舅几乎是站在同一战线上,外公去世后,奶奶、父亲也开始责备起舅舅来,小气、不顺,连自己在别人前的脸面都不顾。但仍然责备母亲,责备她不能及时回来吃饭,责备她辛辛苦苦服侍外公外婆,外公居然一分钱都没有留给她。但分明同情起我的母亲来。

生了甲状腺之后,我终于将父亲和奶奶召集到一块儿:“不管怎样,妈妈已经生病了。”我尽量用中性的语言阐述着家的概念,“无论是饮食还是心情,都会影响她的身体的恢复。我们远在县城。妈妈生病了,你们肩上的担子最重。她病重了,首先是你们,都不会有舒坦的日子。”奶奶沉默。父亲开口了:“放心。吃的随她。”然后,又转过脸对奶奶说:“随她。有事没事,你在她面前少罗嗦。”奶奶把脸转过去。我将父亲叫到一边:“奶奶的脾气你知道。可我也只有这一个妈妈。……”我说不下去了。“你奶奶都这么大年纪了,脾气难改呀!”“但,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呀!你不能左右家庭,谁来支撑这个家庭?”父亲点点头。

后来,母亲又要与别人合开布店,兼做服装。我劝她别辛苦,后来又想想,母亲不能静,静下来,相反烦恼会涌上心头。“只是,别太辛苦了!”“这我知道。身体不好,你们也遭罪!”

母亲开布店有一年了,生意挺红火,每天很晚才回家。但晚上回来绝不会熬夜赶衣服了,饮食上也不省,瘦肉、鱼虾、鸡蛋是家常便菜,高血压、糖尿病也得到了很好地控制,家里也常常听到了笑声。虽然也零星地听到奶奶与父亲的责怪,但基本上在背地里。父亲有时也开始纠正奶奶的言辞,奶奶也开始微笑着面对了。有时烧好的鱼肉,还让母亲端上一碗捎给外婆。

一次,大概是中秋节吧,我们回到了老家。我和妻已经准备休息,母亲走了过来,拿出了厚厚的一叠钞票:“这是一千块钱。我今年的收入不错。你们买房子还欠钱,我又不能给你们去烧饭。这钱就算我给你们请保姆吧。”

“不!不!这样可不行。你身体不好,还要吃药。我们收入还不错,用不着你再操心!”我连忙坐了起来。

“吃药的钱我足够了,反正有多少将来都是你们的。”母亲转身走了。

望着母亲的背影,我一阵辛酸……

窗外,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昏暗的路灯下,妻已经回来了,心里一阵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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