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守望

夜，起风了。远方几盏昏黄的灯在无边的沉寂里摇曳着，舞动着我长长的思絮。一个人，独坐窗前，合着我轻撩我发丝的风，哼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信天游，想着远方的故事……

那是一次孤独的旅程。一路上听着旅人们欢笑嬉闹，目光空洞地望着车窗外流动的风景，彷徨在自己的心事里。

下了车，独自一人无目的地走乡间的小路上，任由延伸的小路把我带向不知名的一个村庄。

这是一个静谧无声的小村。几户人家疏落在绿树包裹的某个角落。

一个静静地坐在石碾上的老者，牵住了我的视线。

这是怎样的一个老者呀！

已经发黄了的白羊肚手巾包裹着满头散乱的银发，那无神的大眼睛静默地望着向他走来的我，被岁月雕刻的沧桑的脸，那双皮包裹着筋骨的满是皱纹和苦难的颤抖的双手，还有那同样苍老的拐杖……

泪一下子莫名地模糊了我的视野，我的别我二十年的老父亲，那个常在院畔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翘首盼我归巢的亲人仿佛就在眼前！

孩子，你怎么了？老人凝重的嗓音唤回了我远游的思絮。我走向老人，握住他的手，无言的流着泪。

老人似乎能读懂我的忧伤，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抚摸着我。

我们就像一对久已相识的故人，不，更像一对失散多年又重逢的亲人，聊起了过往。

默默地倾听着老人讲起了发黄的故事。

那一年，他用了全部的家当凑齐了沉重的财礼，娶回了她。

那一天，在悠扬的唢呐声中，她穿了一身红衣裳，如一团火一样燃烧着他全部的幸福。搂着她，他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即使付出所有，他觉得值。她并不漂亮，但在他的眼里她是他的天使。他小心地呵护着她。她是他的织女，他是她的牛郎，他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艰辛却幸福地过着属于他们的生活。

天上下雨地上流

十八岁的女娃嫁西口。

哥哥你掀起红盖头

一辈子跟着哥哥不回头

不回头

……

天上下雨地上流

妹妹是哥哥的好帮手

缝缝补补热炕头

相依为命度春秋

度春秋

……

四周一片寂静，老人用苍老的嗓音唱起了这首哀怨凄婉的信天游。空灵的歌声，随着几缕袅袅的青烟在空气中飘渺跳荡，浑浊的双眼此时闪烁着光亮，辉映出诗一般静美的图画。

战争到来的时候，他丢下了她，带着这首歌，踏上了炮火连天的战场。他说不愿忆起战乱时血浴疆场的岁月，那是如地狱般的生活。在每天充满着死亡气息的日子里她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他无法忘记临行前她嘶心的哭声和万般的叮咛。

是的，一定要回家，她在家守望着他的归来。

老人伸出颤抖着手，我惊异地看着这个只有四个手指头的手，想象着他曾经经历过的苦难，但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残缺的手曾经有过这样惨痛的命运。老人告诉我，在战乱的日子，看着人与人互相残杀，他无法忍受，也无处躲藏，当别人逼着他杀人的时候，他拿起斧头剁掉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头。痛苦，绝望充溢着老人的双眸。老人说，看到战友们抑或被夺去生命，抑或拖着残缺的肢体等待着死亡的召唤，他也想到了死亡，但想到在家守望着的她，他就会在无眠的夜里，在子弹飞啸的战场，唱起那首歌，那是一首战争的苍穹里，一种哭泣着的悲伤，一种绝望里的希望的旋律……

战争结束的日子，他还活着。

他说在那时，如果不是想到她，他是不想活着。战争带给他的创伤让他看到了活在这个尘世上的狰狞与恐怖，想起他的战友们临行前的那种痛苦，他就颤栗而绝望。

然而，拖着残缺的身体回到他日夜思念的家，他的她却病得奄奄一息了，在见了他最后一面后，他的织女就别他而去了，在离去的那一刻，她紧握着他的手，告诉他要活着，好好的活着……

她在那里，老人指向远山的一个点。那在绿树掩映中的一个小土堆，隐约的能看见土堆旁边几棵小树在风中摇曳着。

眼眶里蓄满了泪雨，但始终没有溢出来，老人是只是默默地站着，像雕塑一般凝视着远山的那一个点。

几十年了，老人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望着远山的那一个点，我知，老人在生命最后的那一株夕阳里，依然守望着日出和日落，守望着夏、秋，守望着一种生的美丽。凝视着老人浑浊的目光，咀嚼着老人如苦瓜一样清肝润肺的歌声，心晨有一股难以抑止的酸楚在升起……

多少年，多少年岁月的流逝，我始终不能忘记那个远村中守望着的老人。在他和她的故事中，幸福其实很简单。生命能够承受多大的重量，生命有着怎样的韧性，我无从知道。在我无助的时候，我就会哼起这首歌，这首歌引领我凡俗的心逐渐远离尘嚣，保持一种宁静淡泊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