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

2011-11-14 20:40 | 作者:林涧清泉 | 散文吧首发

深人静,整个城市都沉睡了,连路灯也困倦得没精打采。寒风中“吱吱”的板车声,伴随着一个瘦瘦的身影,正急匆匆地赶回家。

低矮的屋,透出淡淡的光。她轻轻地推开了门,儿子已趴在桌上睡着了,饭还在灶上热着。她给儿子脱下了那双破旧的解放鞋,轻轻地抱起,放到床上,小心翼翼地给儿子盖好被子。

这是一个空荡荡的家。没有什么家具,仅有一张连漆都剥落的饭桌;也没有什么人,只有她和儿子相依为命。望着熟睡的儿子,她既有点心疼,又有些许欣慰。

为了明早赶上第一辆列车,多拉些货,多攒些钱,她还得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她麻利地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草草地扒了几口饭,就缩进了石板似的被子里。这是婆婆留下来的,缝缝补补几十年了。

不堪回首的往事,总是不时地袭上心头。

她,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四十多年前,是婆婆在村口路边把她捡回来的。阿梅,婆婆是这样叫她的,其他人也是这样叫。

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公公被抓去当兵了,杳无音信。无情地抛下婆婆母子俩,再加上捡回来的女孩,一家三口了,这让婆婆既高兴又犯愁。有儿有女多好呀!这年月拿什么来养活三口人呢?风里来,里去,婆婆一个人,硬是把两兄妹拉扯大。

儿子付旭,长成一个壮实、敦厚的男子汉。阿梅也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但都被阿梅一一拒绝了。

婆婆终于耐不住性子,狠狠地训斥了阿梅一顿,“你也不想想,这么大了,家庭条件又不好,你还挑这挑那的!”阿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妈妈,我愿意一辈子饲候您和付旭哥,其他地方,我死也不去。”其实,自从十六岁那年得知自己身世之后,她就暗暗许下心愿,长大只做哥哥的新娘,终生陪伴妈妈和哥哥。婆婆扬起的手颤抖了一下,混浊的双眼湿润了,转身默默地离去

她如愿地做了哥哥的新娘,根据当地的风俗,改称妈妈为婆婆。接下来,是一段清苦而幸福生活。尤其是儿子的降临,更让这个家增添了一份喜悦。婆婆因此乐得合不拢嘴,没少夸阿梅的肚子争气。当然,家庭的经济负担也随之加重,仅靠干些农活,入不敷出。

此时,正是八十年代初,农民的思想也开始活跃了起来,不少人外出打工或下海经商。付旭思前想后,自己没技术也没文化,但有力气。于是,他拉起了板车,起早贪黑,补给家庭,一家人的生活也算过得有滋有味。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丈夫付旭半夜回家,遭遇了车祸,虽经抢救,但无力回天。让人更可恨的是,肇事者早已逃之夭夭。这一变故,将阿梅当场击晕。婆婆闻此,悲痛欲绝。

阿梅望着怀中仅六个月的孩子,欲哭无泪。上苍怎么会对我如此的不公,丈夫还未来得及听孩子的一声呼唤,就这样匆匆地走了。

深陷的双眼,凌乱的白发,干枯的双手,颤巍巍的脚步。在岁月和不幸的双重折磨下,婆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没过多久,婆婆就撒手人间。

亲人的相继离去,阿梅彻底绝望了,整日以泪洗面。当听到孩子的呀呀学语,看到孩子蹒跚学步的身影,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自己还有不能放的担子,也感觉到了一线希望。从而坚定了一个信念:一定要好好地抚养儿子,续付家香火。有人劝她改嫁,别一个人撑着。她说:“这是我的命,只有认命。”

苦熬了十二个秋,儿子长大了,下期就要进入初中学习。周围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而自己住的依旧是那低矮的土砖屋。现在,连儿子的学费也没着落。她踱步于门前,不经意间看到了柴草下的板车——丈夫曾经拉过的。她无限伤感,也咬了咬牙。

那年暑假,她拉起了板车,成了当地板车队伍中唯一的女人,其他车夫都称她为“铁娘子”。她起得早,回得晚,吃得苦,让那些男车夫不得不叹服。这不,她刚回家吗?

日子平静地一天天过去,她靠拉板车,送儿子读了初中,进而读完高中。再重的担子,她都一声不吭地扛着,从未怨天尤人,从未退缩懈怠。

儿子高考落榜,这让她有点失落。儿子却说,没考上还好一些,妈妈就不用再那么累了。她,更多的是责怪儿子不争气。那一段时间,拉着板车,她总觉得力不从心,有时迷惘得连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也分不清东西南北,心中总缺少了那种奔头。

不久,儿子付小军在附近的水泥厂找到了一份工作。儿子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并诚恳地说:“妈妈,以后您不用再拉板车了,我来养您。”“不行,我还得攒钱给你娶个媳妇。”阿梅坚定地说。

就这样,阿梅每天拉着她的板车,穿梭于大街小巷。儿子每天赶往水泥厂,干着自己的工作。日子总算有所好转。

儿子付小军在二十三岁那年与一姓刘的姑娘结了婚,此时,阿梅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在儿子、儿媳的再三劝说下,放弃了拉板车的活儿。在家洗衣做饭,打点家务。儿媳也在一家私人印刷厂做事。生活如雨过天晴,让阿梅感到了很久没有过的温暖和甜蜜。

孙子出生后,阿梅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她仿佛又年轻了许多,干起活来浑身是劲,忙里忙外,一人承担了所有家务,还无微不至地照顾儿媳母子俩的生活。

好景不长,儿子付小军所在的水泥厂,破产倒闭了。儿子失业了,家庭的唯一经济来源也没有了。儿子四处找工作,却次次碰壁,回到家中唉声叹气。阿梅面对此境,又想起间了两年未拉的板车。

瘦瘦的身影,高凸的颧骨,青铜色的脸,车夫中的“铁娘子”又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她一趟一趟地拉着一座座生活的大山,在大街小巷中吃力地前行。

噩运再一次降临在这个不幸的家。赋闲在家一个多月的儿子付小军,一天晚上对阿梅说:“妈妈,我的眼睛这几天怎么看东西越来越模糊。”第二天,她带着儿子,来到市人民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让母子俩无法接受,儿子付小军得的是糖尿病,而且有一个肾已完全坏死。阿梅一听,脸色煞白,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立。紧接着,儿子被安排住进了医院,阿梅对儿子说:“儿子,你安心在这里养病,妈妈挣钱给你治病。”

为了攒钱给儿子治病,阿梅她拼命地拉车。每天最早一个到车站,最后一个离开车站。别人不愿拉的货,她拉。不管多少钱,不管多重的货,她都不愿意放过。她的早餐就是几块饼干,中饭仅吃一元钱的粉。她和她的板车天天在人群中、黑夜里徐徐前行,风雨无阻。为的是多挣一分钱,多省一分钱,给儿子的生命多挣一分希望。

她晕倒过,摔伤过,哭泣过,但她还是坚持着。

两年了,儿子在医院靠透析、化疗维持生命。她变卖了自己曾经置办的家具,借遍了左邻右舍,加上自己拉车的钱,都交给了医院。但是现在她拉板车已无法维持儿子的治疗。儿子每月的费用由开初的一千多元,涨到现在的四五千。

该怎么办呢?医生不是说,儿子急需换肾吗?她急匆匆地走进医生办公室,对医生表示,只要能救儿子,她愿意把自己的肾给儿子,哪怕自己死了,也心满意足。但医生告诉她是不行的,必须有相匹配有活力的供体,手术至少需20万。20万,对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来说,就等于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病魔夺去生命。

她不甘心,她想到了社会,开始了她的漫漫求助之路。半年时间,她徒步走遍了全省的每个角落,向个人,向企业、机关求助。她风餐露宿,日夜兼程,磨破了双脚,哭干了眼泪,遭受了不少的委屈。但为了儿子,她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向他人乞讨。

一次,她向一个单位求助时,却遭到工作人员的冷嘲热讽,说她是骗子,并将她赶了出来。在路上,无尽的委屈随着泪水倾泻而出。她想庄严地活着,但上苍残酷地剥夺了她的这个权利。来到一条河边,她呆望着滔滔的河水,她多么想纵身投进那滚滚的河水,了结自己的生命,了结这一切的苦难和烦恼。她抬头的瞬间,蓦然发现对岸几个孩子在追赶嬉戏,何等地开心快乐!她仿佛看到了儿子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她深深地知道,没有她儿子是活不了三天的。她,又迈出了坚定的步伐。

她通过自己不懈地求助,筹集了四万多元。但这也只是杯水车薪,仅够维持现状的治疗。给儿子动手术换肾,此时还只是一个遥远的

阿梅的坚强、家庭的不幸,终于引起了媒体的关注。一家报社,对此进行了跟踪报道,引起了巨大反响,社会各界纷纷伸出了援助之手。不到两个月,筹集到了手术费,手术在将广州的一所医院进行。

05年11月21日,对阿梅来说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清晨,儿子被送上了南下广州的飞机,下午将在那里进行手术。在家的阿梅凝望着天空,心里祈祷着,她在默默地等待,等待一个来自南方的消息。

手术成功,一个响亮的声音扫除了三年来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她兴奋不已,连续几天睡不好觉。

12月11日,阿梅一大早来到火车站,这一次她没有忧愁和劳累,只有欣喜、激动和轻松。一声长笛,火车进站了。一位英俊的小伙子,直奔向她,这是她盼望已久、帅气、鲜活的儿子又回来了。她紧紧地拥抱着儿子,一切都过去,阳光是那样地灿烂和美丽。

随后,儿媳在家带孩子照顾付小军。阿梅再一次拉起板车,维系这个家的生活。人虽老了,力气却丝毫不减,沧桑的脸上现出了人们少见的笑容。

儿媳的一次大意,付小军的执拗,直到阿梅回家背着儿子飞奔医院,但一切为时已晚。儿子终因肺部感染,离开人世。“天呀!你睁开眼看看,为什么要这样?……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儿子走了,她的心也死了。在梦里不知多少回呼唤着自己的儿子;在街上,不知多少次把别人当作自己的儿子。整天不吃不喝的,时时念叨着儿子的名字。蓬乱的头发,脏兮兮的衣服,呆滞的眼神,在别人眼里她成了一个疯子,一个被生活逼疯的女人。

儿媳的精心照料,孙子的甜甜呼唤声,逐渐地唤醒了她的记忆。两个月后的一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儿子,还有孙子,她还有未走完的路。她从心底呼喊着:我要养活孙子,我要挣钱还债……

寒风中,“吱吱”的板车声,依旧伴随着一个瘦瘦的身影,日复一日地追赶着岁月。

这“吱吱”的响声,多么美妙动听,它奏响的是一首不屈的生命之歌,是一首永恒的母之歌。风,把这歌传得很远、很远……

评论

  • 忘记名字:这看起来很像一个构思巧妙的故事,但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比比皆是。衣食无忧的人们有的是真的离这种生活很遥远,没有亲身体会,而有的却是在故意回避,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习惯于欣
    回复2011-11-15 09:43
  • 忘记名字:赏和模仿那些花前月下的才子佳人,没完没了的玩弄着文字游戏抒发他们不染风尘的情调,听不到这些底层的疾苦之声。而在底层挣扎的人们又有几个能在公开的平台上发出他们的声音?吾辈无能 ...
    回复2011-11-15 10:02
  • 忘记名字:只能给作者一声赞叹,给生活一声叹息!
    回复2011-11-15 10:05
  • 林涧清泉:回复@忘记名字:非常感谢你的点评和赞许!生活不是仅有风花雪月的故事,更不是遥不可及的虚无缥缈,文学亦如此,并将永远根植于生活.血与泪,悲与喜,爱与恨,编织着生活,也同样编织着文学.
    回复2011-11-15 20:00
  • 墨竹-润泉:力赞!
    回复2011-11-16 23:42
  • 林涧清泉:回复@墨竹-润泉:感谢!
    回复2011-11-17 1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