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指(八)

2011-11-05 22:18 | 作者:芸在肩上 | 散文吧首发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时光是一杯慢性发作的毒酒,等有一天你发现到了,你已经被侵蚀得苍老。

时光是一把沾了麻沸散的刀,等有一天你感觉到了,你已经被它杀死了。

时光是每个人一生甩也甩不脱的同行者,你不带它走,它就带着你,推着你,拉着你走,你滚在地上耍赖,也是一种前进的状态。

如果你看过刚横空出世时的罗尼,然后在一个里,看到大腹便便的罗尼,再也不是风驰电擎般带着球跑,而是木讷的等着球来找他,你的心里会是一痛的:时光,好冰冷。

可是时光又真的是让人恨交加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它的存在,我们不会拥有那么多记忆:游戏的童年,追风的少女,遇上爱情青年,牵着一个人的手边走边唱,看尽路上美好的风景。

可恨的是它从不肯为任何人停距,它抹去我们的童年,遗忘我们的少年,分开我们的爱人,然后将我们催眠在荒野里,忘记再叫醒我们自己继续去了远方。

当我站在重庆某一处破落的街头,在人来人往中看到一个老妇,她身形干瘪瘦小,头发苍白稀疏,根本无法引人注目。可是看到她手指间夹着的一支轻烟袅绕的香烟,我才发现,那手指的形态是那么优雅的兰花状。忽然就想起《东方不败之风云再起》里拨弹琵琶唱起“笑红尘”的林青霞。她是那么风华绝代。

相信,这个暴露在三十度高温下,手拈兰花的老妇,也曾经拥有一段风华绝代的时光。

就在这座似是伸手就能触摸天空的山城,她轻轻一笑就能让整个城市疯狂倾倒。就像当年的鱼玄机,李季兰,粗俗笑骂都能征服长安城。

可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长安失去它的名字已经很久很久了,重庆也已经不是当年的重庆。那些倾慕,欣赏,追逐的人,即使不是埋骨青山,也是已经记忆迟钝。谁还会记得某个人的一颦一笑,曾经使之心神荡漾?谁还会惆怅的说:人面不知何处去了?只留下桃花依旧笑着这风。她自己,都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对于过去,也许也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保留下来的,只是这一个兰花指的姿势,跟一支轻烟袅绕的香烟。

很久也没有再看到林青霞了,也许就这样再也看不到了。风华绝代,成了一个传说。要追寻,只能去老电影里找。

也没有看到过张曼玉,王祖贤,赵雅芝,关之琳了,还有曾经号称不老的靳羽西,琼瑶,现在都已经向时光缴械投降了吧。那些曾经的艳光四射,绝代芳华,现在正在她们住所里,回忆中,像一张老唱片慢慢的转,唱着现代人不欣赏的老歌曲,转不回过去也转不出时光的漩。除了任其沉沦,不能再做任何挣扎。就像一个古代的女子先是没心没肺的“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轻敲”的嬉笑着说:“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好像自己可以跳出时光的深渊一般,但是看到:“燕子衔将春泥去,纱窗几阵黄梅”时,忽然警醒:“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终究,再美的梦也会像被风吹远的彩云一样寻觅不到踪迹,只有满天凉月散发着清冷的光,让自己忍不住忽然抱住双肩。

人生,其实如梦啊。

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那一天元宵,早早的,街市就热闹喧哗起来了。小孩子举着糖葫芦小风车脱缰野马般追逐嬉戏,俊男美女们穿戴上自己最美最好的衣饰像中了状元花魁一般踏步游街。渐渐入夜了,最高潮的部分开始上演了,但只见只闻:“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当然会有早早就约好的小情人,在人群里找啊找啊,正急躁呢,慕然回首时,发现那人却就在灯火阑珊处那。

那夜,也有人来约她出去看灯游乐。她却找了好多借口婉言拒绝了。然后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连窗也不开,灯也不点,默默的坐着。像是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消失的人。但是黑暗里,她却已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是元宵,她跟女伴一起上街去,引来无数大胆或胆怯的目光的注视。她嘻嘻的笑着,像是牧神,牵着那些目光走遍了火树银花的大街小巷。但是现在,不用走近镜子,她也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若是投入人海,怕是有人会嫌弃她煞了风景而避之不及。所以,还是独自呆在房间里吧。只是忍不住,靠近窗,侧耳聆听到外面人们的欢声笑语时。鼻子一酸,委屈的说了出来:“哪年,我是比跟你们现在一样快乐的啊。”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髻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一年的元宵,李清照怕是已经五六十岁了吧,躲避在偏安一隅的南宋都城临安。其实对于她来说,已经算是国破家亡了。曾经的富贵繁华早已随靖康之变而散场,只剩下一片狼藉,想收拾却无从收拾起。最亲最爱的人早已经亡故,剩下自己一个柔弱的身躯犹如惊弓之般漂泊江湖躲避刀兵,靠无可靠,依无所依,承担不起,却只能咬牙死撑。就这样,撑了这么多年。

会不会,在哪一个元宵夜,夜深人散尽后,灯熄风渐冷时,她终于会忍不住会悄悄推门出来,在冷清的大街,在繁华欢乐的残迹中,一个人走了很久很远。街上自然是空无一人,就像没有人知道,这个老去的女子,她曾经是那么青春娇媚,顾盼生辉?也只有她自己记得,曾经有一个男人,与她花前月下,十指相扣,他们是那么情投意合,那样的神仙眷侣。可是,那已经是很久远的往事了。

也许,人生最为残酷的是:当你越来越明白,那个人,是你最最不能失去的人。你却已经失去他很久了。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曾经也不是没有过离别,看着荷残香消,独自躺在冷滑的竹溪上,似是感觉到了深秋的寒意。实在是无法入眠,就换下轻薄的罗衣,一个人划一叶轻舟在湖上没有目的的飘荡,忍不住抬头,多希望那彩云间会忽然坠下你寄来的书信。却看到排成人字形的雁群,正从远方归来。而你呢?什么时候能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即使站在高楼之上,周围是清冷的月光,也从心到身体的倍感温暖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恨花为什么要谢,恨水为什么要东流?为什么不能长久的停驻。人世间又为什么要有离别?要将两个不能分离的人远隔了山水重重,手牵不到,呼唤不应。这相思是那样的深重,无法消散放低,泪光刚刚才从眉目里勉强消隐,心里却忽然变得像压了一块大石一般那么沉重。

而那时,毕竟还可以再欢聚。离别伤感都可以好好的补偿回来。

现在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寒还暖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的悲伤,让人不忍多看。可是除了赵明诚,已经没有人可以拯救了。

失去他,就像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燕离巢,珠离掌……

而写下这十离诗的女子,也是一个人,静静地,在红尘中老去了。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深。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十六岁那年,她用这一首诗博得喝彩一片,也使得那个叫韦皋的人对她欣赏有加,赠她女校书之名。于是从此美名扬天下。一个叫王建的当时兴许小有名气的诗人写了赞美的诗句,千里迢迢的送来赠她。道是:“万里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真是恨不得借阵风将她送上三万英尺的高空啊。也没想想如果人家摔下来会很惨的——太不负责任了嘛。

没办法,出名太早,还未来得及搞清游戏规则。再心意玲珑的女人也是会一时发烧昏了头的。这个叫薛涛的女子飘飘然得觉得自己已经是可以呼风唤雨了,对一手提携自己的韦皋韦大人也表现得冷落不敬了。就算不是所有男人都是自私有强烈占有欲的,你也不能在曲意逢迎之后突然把他当隐形人嘛。韦大人发怒了,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将薛涛送到了一个边远之区不毛之地。

知道那里的人文化水平等于无,是不懂得尊重知识的,你说你会写诗,是才女。他们搞不好还理解错误以为是可以拿来烧火煮饭的柴女的。薛涛慌乱之下发挥了自己的聪明天赋,分析得出才华确实是可以使人赏心悦目的,但是绝对不能拿来跟强权作战。虽然感觉很可悲,却是赤裸裸的现实,自己唯一的选择只有妥协。于是写下那十离诗给韦大人看:我是犬,您是主,我是笔,您是王羲之的圣手……张爱玲虽然将自己放低进了尘埃里,但还是开出了一朵小花的。薛涛也将自己放低进了尘埃里,却是一根韦皋脚下的草,真是可怜。还好韦皋也不是什么大恶之人,只不过就是需要这样一个面子跟台阶,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你回来继续当我的女秘书吧。好好干,要乖要听话,前途还是光明的。

他还真没有亏待薛涛,因为有他的悉心栽培,薛涛对四川军政大事,风土人情了如指掌。竟使得以后的十位节度使赴任时都必来登门造访。更厉害的是当时天下的才子诗人们每写出一首诗,都第一个想请皇帝老子看——因为兴许可以骗个官做做之外,第二个就是想让薛涛过目,因为薛涛是当时是女子最高品位的代言人发言人。得到她一句赞赏的男人,那以后泡妞就容易多了。到是薛涛自己经历风波,已经淡定了不少。一个人买了间房子住在浣花溪边,写诗之余还干了个不错的副业,制出了用胭脂染成,花纹精巧,色彩艳丽的“薛涛笺”,实在是情侣之间互表爱慕,寄托相思的必备佳品。

但是她自己,却没有遇上过真正的爱情。天下那么多人仰慕她,欣赏她,却没有人懂得,她也只是一个希望能被爱被宠被娇惯的小女子,什么“管领春风”,她才不稀罕。“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才是她最想要的生活。她只想像那池上双鸟一样,朝朝暮暮一起出去觅食,一起归巢。同心同德,不离不弃。

那个叫元稹的人,是不爱她的。并不是因为她比他大十一岁,并不是因为她的才貌配不上他,他实在是一个喜新厌旧的薄情人啊,爱情,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个游戏,玩得久了,就不会想玩了。薛涛一片痴情为他写“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他在当时兴许也给过她一个紧紧的拥抱,但是不久后就会忘记的。就算记得也会当做一个可以显摆的资本吧,就像他写“玉真记”一样。女人,在他生命里,只是路边的花跟树而已,他走过去了,就不再回头,边走边忘了。

好在薛涛也是非常聪明冷静的,很快便看透了这个人。明白爱情不是擦肩而过了,而是根本就没有来到过。写下“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之后,便将这个人这段情尘封进往事里,飘一片落花于浣花溪清澈的水里,告诉自己不要再留恋,要像这溪水一样继续往前。

而往前,是年华渐渐老去。

最后一次让天下人侧目,是在筹边楼上,意气风发想要建立卫青霍去病一般功绩的节度使李德裕请薛涛赋诗一首。薛涛一挥而就:“平临乌云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一片沉默之后,众人击案而起,彩声一片,一如当年,十六岁时,那个小小女子初露峥嵘。开创了一个风华绝代的时代。而现在,她已经是白发苍苍,一身道袍。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沾沾自喜了,一切都是该结束的时候了,薛涛淡淡一笑:“请诸位大人念及天下苍生,切莫妄动刀兵。”然后,飘然而去。

从此,隐居于望江楼中,在青灯古佛下,轻烟袅绕中,诵经念佛。世事经遍,荣辱看尽,她已经明白,所有荣华富贵,爱恨离别,都注定是过眼云烟。你争与不争,它都就那么个结局,你伤与不伤,它都不会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还不如在这人世间,静静的随了这流年,慢慢的转,淡然的转。

多希望,李清照可以与她相遇。那么她将学会怎么坚强,豁达的面对人世间的风雨离散。然后在下一个元宵夜里投入人海,快乐着自己能感受到的快乐。也许人群中会有个人因此发觉,这个老妇,气质非凡,非同一般,曾经,她一定也是风华绝代的人呢。

云中再无人寄锦书来了,就任它月满西楼吧。也任它花自飘零水自流吧,我将将悲愁赶下眉头,也删除于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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