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叶
楝庭
一
咿咿呦呦的吹叶声又响起来了,残月如钩,白鹭夜唳,浩渺的湖面波光明灭。
这凄清的吹叶声出自渔家少女柳枝之口。
柳枝的家在白马屿。这是湖中的一座孤岛。远看,其形如一匹白马踏波嘶风,因此就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白马屿既荒僻又充满生机。岛上到处是没膝深的茅草,夏天茅蕊开花,便吐出一片白花花的毛毛狗。青草地里间或有一两丛蒿草、蒲叶兰。蒲叶兰开花也在夏天,花瓣淡蓝,还夹杂着白色的斑点,它的形状很象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岛的四周柳树环绕,有的长在岸上,有的一半没在清浅的湖水里,柳条飘摇,溅翠飞黄。这里是各种鸟儿的天堂。黄鹂在枝头鸣啭,曲调变化无穷,但常常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蓝背绯胸红嘴的的翠鸟长时间一动不动蹲在枯树枝上,两眼一直盯着水面。鱼儿翻花了,它一头扎下去,叼起一条银鱼,又悄没声地飞走了。鸬鶅永远是那样悠闲。它迈着绅士的步伐在湖上踱来踱去,东张张西望望,一副笃笃定定又心不在焉的神态,恬静而散漫。除了野鸟,还有不少家禽,象白羽红顶的肥鹅,黑嘴花毛的麻鸭,整天在水面上的浮浪草里寻寻觅觅。入夜,柳树林里也很热闹,不时传来水鸡的咕咕声,青蛙的呱呱声,蝉儿嚓嚓声。没有月亮的晚上,这里到处黑黝黝的,只有湖水被星光照的闪闪烁烁。露水一晒,萤火虫便飞出来了,提着一盏盏银亮的小灯笼四处转游。偶尔有一只不知名的水鸟从水韭之中飞出,受惊的萤火虫就会激射而出,在夜空划出千百道荧光。太阳一出,这些可爱的小生灵便潜入野草丛中养精蓄锐,夜幕降临之时,又四处游弋。
白马屿的四周长着大生青葱茁壮的芦苇,密密匝匝,了天隙地。秋高气爽时节,这些芦苇便吐出一大片雪白的芦花,湖风一吹,芦花四处飘荡,纷纷扬扬,一片迷茫。在这些芦苇当中生长着几丛高大的荻柴,青杆如竹,长叶似刀,花开绯红,绰约婀娜,极有韵致。
在小岛的东方,是一条马尾巴状的土岗。岗前有一条数里长的芦苇荡,中间有水道通向外湖。这里的芦苇更高更密。除了芦苇,还长着不少剪刀草,水韭,蒲草,水红蓼,青萍,金鱼草,有的地段还有稀疏的莲藕。凡是有莲藕的地方都能看到长着暗绿色圆叶的莼菜和暗红色心形片的鸡头米以及碧叶黄花的水红菱。这条水道大约有三,四里路长,是渔民出岛的必经之路。
柳枝家就住在马尾巴上。她爹和她娘姓什么叫什么很少有人晓得,人们只跟这老俩口叫獭爷和獭婆。原因是这老俩口养了一群取采的水獭。在獭爷家,畜生比人金贵。岛上偶尔有人来,到了獭爷家,两眼连瞅都不瞅獭爷老俩口子,尽盯着笼内那群生龙活虎的水獭。嗯,怪有意思,这才叫真正的鱼丫呢!比人厉害多了。啧啧称赞一番,人走了,小桌上泡的清香的薄荷茶凉透了都没人咂一口。老两口对望一眼,摇摇头,叹口气。
这也难怪。事情本来就是这样:没有这群水獭,哪来的獭爷獭婆?
不过,自从獭爷獭婆家有了柳枝,光景便与原先大大不同了。柳枝不是獭爷獭婆的亲生闺女,是天赐的。
平素,只要没风波浪,獭爷同岛上几十户渔家的爷们一样,总到湖里去取采。一天傍晚,太阳看看点地了,连柳树林里的老鸦都归巢了,可獭爷还没有影子。獭婆心里觉得不踏实,便站在土岗上,搭起眼罩往水道上搜寻。打渔船过来一只又一只,可全不是獭爷的。獭婆心里便有点作慌,问人也不知道,都说没看见獭爷。不知什么时候,水道里冒出了一大片水泡泡,连湖水都泛黄了,透起一股腥气。太阳也暗下去了,远边的天际一片雨脚,就象万根金针一闪一亮。老子山出云了,云团如败絮连绵,黑中泛白,渐渐罩住了湖面。起风了。风越刮越大,凉飕飕的,刮得水道两旁的芦苇荡索索作响。一大群橙黄色的蜻蜓不安地贴着湖面飞行。一声闷雷滚下云天,下起了急雨,黄豆大小的雨点打在水面上,激起一片水柱,刹那之间,天白了,湖白了,白马屿罩在迷茫的雨帘之中,变得模糊不清了。
獭婆急急慌慌往家跑。饶是跑得快,衣裳也湿得没有一根干纱。她心里惦记着老爷子,顾不得换衣裳,便在水母娘娘面前烧起了大香,嘴里念念有辞:“水母娘娘显灵,保佑獭爷平安归来。来年一定为您老人家重塑金身。”
据老辈人讲,这片大湖就是水母娘娘啐口水变的,那古老的泗州城就是被这口水淹没的。所以,这方人都敬奉水母娘娘。世上有人没有神不成,哪都一样。没有神神,人的心里不踏实。
半夜时分,柴门“吱呀”一声开了,獭爷象水鬼一样钻进了茅舍。獭婆正在打盹,听见响动醒了,手里举着油灯上下打量獭爷:“老爹爹,你没事吧?”
獭爷笑呵呵的:“没事!老太婆。快来接宝!”
“什么宝?喜的!”
一个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小娃儿戳到了獭婆怀里。獭婆一喜,脸上的水波纹都扯平了:“乖乖,疼人呢!没准饿坏了吧。”说着便腾出一只手去解怀。
一只油瓶似的奶子塞进了娃的小嘴里,两片粉红色的肉腮吸个不停。忽然,娃的小舌头一翻,将奶子吐了出来,“哇啦”一声哭了起来。人小语音高。这娃的哭声浏亮,充沛,盖过了茅舍外滚滚雷声哗哗两声鸣鸣涛声。灯花一炸,茅屋里顿时亮堂了不少。
獭爷“扑哧”一笑:“老太婆,你这人情做的……”
獭婆的老眼红了:“唉,谁让我这一辈子没开过怀咧!”突然,她们想起了什么:“哎,老爹爹,这娃是从哪抱来的?”
獭夜:“巴答”一口旱烟袋,吐出一团浓浓的云雾:“我哪知道!”
“这话说!你咋不晓得?”
獭爷确实一肚子白米饭。早上,他摇着舢板下了湖,刚到黑水潭边上,就看见一条扁担长的红娘鱼。獭夜下湖几十年还从来没看过这般大鱼,手中长橹在船帮上一敲,十几只水獭一齐跃入湖中,扑向那条巨大的红娘鱼。一场追逐搏斗展开了,水中十几朵黑云轮番扑向那朵红云,可怎么也降不住这条鱼精。到了黑水滩中间,红云一翻,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水獭们急得四下翻滚,搅起一片白色的浪花。獭爷也累了,掏出旱烟袋不停“巴答”。就在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他浑身汗毛一炸。日鬼咧,这里要出什么妖怪!抬头一看,獭爷呆了:打上流头漾来一片硕大碧绿的荷叶。摇过去一看,荷叶托着一只出家人打坐用的蒲团,上面是一个红布包裹的娃儿,睁着眼四处张望。那些水獭也发现了娃儿,还以为是一条红娘鱼呢,一齐上去,将娃儿叉上了舢板……
“就是这儿一回事啊!老太婆。”
獭婆两眼一亮:“哎!没准是水母娘娘赐给我们老俩口的吧!快磕头吧,老爹爹!”
獭爷将烟袋杆朝腰上一插:“嗯,磕头!”
一炉香点起来了,老俩口齐刷刷跪在水母娘娘面前,膜拜如仪,只是心里又比往常多了一份感激与满足。老俩口子一辈子没生养,不要说别人瞧不起,就连自家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会儿天上掉下个肉芽芽,自然恨不能把通红滚烫的心扒出来供到神台上。
二
獭爷还是照样下湖,可獭婆却多了一忙。每天獭爷下湖后,獭婆便抱着柳枝满岛转游,给娃儿讨奶水。柳枝吃醉了奶,要困,獭婆便把她放在一只绯红色柳枝条编的筐里,吊在门前那棵歪脖子柳树上悠悠地摇。树上有蝉儿咶噪,喜鹊打鸣,獭婆便举了竹杆吓唬:“去去去!娃儿睏觉呢!知趣点啰!”柳枝睡熟了,獭婆没别的干,便想给娃儿裁剪一套小衣裳。她用一块自家织的白棉布绞了一个小兜兜,拿针线纫的时候,手指肚被针扎了,雪白的布兜兜胸口上滴了好几滴殷红的血珠珠。獭婆灵机一动,绣成了一朵合欢花,又拿彩线配上枝叶。布兜兜做得了,她举起来瞄了瞄,心里怪得意:“嗯,还中,柳枝,妈还没老,能把你养大!”
柳枝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了什么,水红淤淤的小脸蛋上泛出两朵笑晕,小嘴巴一咂一呷。娃儿笑了!獭婆久久盯着柳枝,一看就是老半天。
天赐的娃儿怪哩。柳枝刚会走路,就不肯再吃女人的奶水。更奇怪的是,她也不爱吃五谷杂粮。獭婆愁得不行,熬了一碗雪白的银鱼汤,又撒上几片碧绿的葱花儿,劝柳枝:“乖乖,吃点儿鱼汤吧!”
柳枝摇摇头,不肯吃。
时间一长,獭婆扼出来了,这个小小的娃儿天生一副吃素命,她爱吃湖里长的水红菱,莼菜,莲藕,鸡头米,慈菇,也爱吃茅英,花蕊,榆饯,蒲菜,芦根。獭婆心里有点犯疑:“这娃儿命薄呢!”可柳枝照样长得很滋润,两只肉嘟嘟的胳膊象藕节一样,小脸银盆一样,两只大眼墨玉一样。更奇怪的是,柳枝的身上还天生有一股香味,好招蝴蝶、蜜蜂。只要到茅草丛里一趟。回来时,身后准尾着一群蝶儿蜂儿,上下翻飞,有趣极了。
柳枝的话儿不多,每每人家问她三、五句,她才搭讪一句。不过她有一种喜好,没事便卷了碧绿的芦叶独自坐在水边咿咿嘎嘎地吹。那调调有时象鸟叫,有时象蛙鼓,有时象鱼吹浪,欢快,高亢,流畅,给人一种生命的欢欣和愉悦。
然而,有那么一天,柳枝口中的吹叶吹出来的调调却透出一种凄清和酸楚。獭婆觉得奇怪,便问柳枝:“乖乖,谁欺负你了?妈找他去!”柳枝撅起小嘴不吭声。太阳要落山时,柳枝在水边又吹起芦叶来,呜呜咽咽,透出一种幽忆怨断之音,让人听了感到压抑、忧郁、沉闷。
獭婆听不下去,上村里串门去了。她听到这样一桩怪事。早上,岛上来了一个长得天仙一般的年轻尼姑,她循着吹叶声在水边找到了柳枝,托着腮听了老半天才悄然离去,有人看见她的眼里还盈着泪花。獭婆心里蹊跷,就打听这个尼姑的来路。一个老人告诉她,这个尼姑好像是湖对岸观音寺里的小师傅,还说这个尼姑原来是龟山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不知为什么就出了家。到底是不是这个富家小姐,她又为什么会对柳枝感兴趣,没人说得清。
从那天起,柳枝更没有什么话语了,一得空就到水边吹芦叶,调儿老是那么幽怨,似在倾诉与思念什么。
有一天,柳枝突然问獭婆:“妈,我是你的亲手的闺女吗?”
獭婆楞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刚回过神,柳枝已跑远了。
獭爷为这事也发愁。他想让柳枝下湖去散散心,便对柳枝说:“乖乖,跟爹下湖吧,那里可好玩了!”
柳枝点点头,跟爹上了舢板。那群水獭看见柳枝显得特别兴奋,将她围在中间,吱吱乱叫,就差开口讲话了。那头为首的花獭更是定定地瞅着柳枝,看得她的脸儿发热。她捅了花獭一下:“够人!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花獭便扭过脸去,装着不再看柳枝,可它老是偷眼望人,弄得柳枝好恼火,伸手给了它一记。花獭猛地跃起,扑下湖水。其余的水獭也一齐跃下湖,腾起一片浪花。獭爷急了:“柳枝,等会它们还要捕鱼呢!累了可不中!”
水里的獭们不见了,水面上只有一圈圈涟漪。
獭爷将手指塞进嘴巴,拔了一声尖锐的口哨。水面上还是静悄悄的。獭爷的脸上透出一片茫然。
柳枝笑笑,从兜里掏出那只长长的、碧绿如玉的吹叶吹了起来。其音峭拻,峻烈,尖利,搅得湖水翻白花。獭们冷不丁钻出水面,将那三角形的小脑袋搭在船帮上,一齐瞅着柳枝。
吹叶的调儿变成了溪水幽咽下滩声,其中还杂着啁啾婉转的百鸟和鸣声。水獭们在水里跳起舞来,队形不断变化,动作敏捷优美,就象水上芭蕾,獭爷都看傻了。他怕水獭过于劳累,便央求柳枝:“乖乖,让它们上来吧!”
柳枝点点头,口中的吹叶突然拻了一个高音,如游丝飘向蓝天,越飘越高。獭们像听到了召唤,争先恐后上了舢板,一个个浑身湿漉漉的,黑色的皮毛上泛着银光。
渔岛上也有人会吹芦叶,但从未有人能吹得像柳枝这么奇巧。獭爷心里犯疑,便问柳枝:“乖乖,你这是跟谁学的?”
柳枝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不吭声。
“把吹叶给爹看看好么?”
柳枝将吹叶递给獭爷。他反复看,也没看出什么稀奇,便将吹叶还给了柳枝。
舢板渐渐摇到了湖心。獭爷看了看水色,挂了橹,准备放獭。柳枝说:“爹,我们上黑水潭吧,那里鱼多。”
獭爷摇摇头:“那里鱼是多,可爹不敢去呢!那里古怪,老淹死人呢!”
“不碍咯!走!”
獭爷只好将舢板摇向黑水潭,可心里总感到忐忑不安,战战兢兢。
黑水潭到了。四下的水色一片墨黑,深沉得象一个龙渊。水流也极外湍急。獭们一齐看着柳枝。柳枝拿出吹叶吹了起来。这曲调透出古怪,吱吱呕呕,或高或低,或粗或细,就像雨后群鱼喋水。刹那间,湖面上白花翻转,出现了一大群又大又肥的鱼儿,有鲫鱼,鲤鱼,草鱼,青鱼,鲢鱼,银鱼,摇头摆尾,翻泡吹浪,连空气都变腥了。
吹叶的调儿突变,急促响亮,犹如长号声。獭们如同听到一声号令,一齐跃下舢板,扑入鱼群。
一袋烟功夫,舢板沉下半截。
柳枝看看船舱:“爹,够了?”
“足够了!”
“那就回。”
说也奇怪,转眼之间,满湖的鱼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白色的水沫。
舢板吃力地向来路驶去。
突然,湖面上一声巨响,水柱喷出数丈高,一条舢板大小、浑身红鳞、两眼亮若宝石的红娘鱼出现在水面上。
獭们一吓,一齐扑到柳枝怀里,只打颤。
獭爷也吃惊不小。他见过这条红娘鱼,就是十多年前那个早晨,可没想到这条鱼已经变得如此长大吓人。他飞快的摇动长橹,恨不能一步离开这古怪的黑水潭。可柳枝就象认识这条红娘鱼一样,口中的吹叶发出一阵柔和亲切的调声,红娘鱼那巨大的红尾巴朝天空甩了一下,寂然沉入黑水潭,转眼便不见了,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水波纹。
獭爷的手还心有余悸,盯着柳枝:“柳枝,爹以后再也不敢到这黑水潭来捕鱼了。”
“不碍咯!还得来。”柳枝显得若无其事。
“可那条红娘鱼……”
“它不会碍你的。”
“是吗”
“嗯。”
打这以后,柳枝每次都要跟獭爷下湖,而且准到这神秘的黑水潭,那条吓人的红娘鱼也每次都要现身,只要它一出现,獭爷总能满载而归。久而久之,獭爷便觉得离不开柳枝,也离不开黑水潭了。
就在这欸乃的木橹声中,咿咿呦呦的吹叶声中,柳枝出落成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女,蜂腰突乳,长腿细颈,充满青春活力,人见人爱。
三
柳枝变得越来越孤僻而又多愁善感了。这从她的吹叶声中完全可以听得出来。
就象喜欢清静的翠鸟一样,柳枝平素和人不太合群,除了下湖取采,一闲下来,她便独自一人跑到马尾巴的土岗上,对着浩渺迷离的湖水吹芦叶儿。在柳枝的眼里,湖中四季变幻无穷的景色是那样让人感伤和陶醉。
仲夏时节,湖水渐渐地泛绿了,变得那样深沉。水畔长出了一根根矮矮壮壮的新苇,每一片叶子都是那样碧绿油亮。早晨,湖畔罩上一层薄薄的雾,象轻纱一样随风飘荡,但却看不真切,显得若有若无,朦朦胧胧。通红的太阳升起来了,那原先濛濛的老子山变成了一抹淡蓝,转眼间又变青了,就象一块玲珑剔透的玉石漂浮在蓝色的水面上。日头一蒸,湖畔上,湖面上,芦苇丛中,升起一片白色的水蒸汽,影影绰绰,弯弯扭扭,象雾,象轻烟,是那样空灵虚幻。此时,湖里已经有人在劳作。浅水滩上,围起一排排竹片扎成的鱼簖。芦苇丛中停泊着一只蜢蚱舟,渔翁披着蓑衣躺在舢板上小憩,等待倒簖。深水里,能隐约看到一串串虾蟠的玻璃漂珠,闪着晶莹的绿光,浪涌之中,绿光一或儿清晰,一或儿模糊。夕阳西下之时,辽阔的湖面上洒下了一片金色的霞光,明明灭灭。远处的老子山时变得青一块,紫一块,蓝一块,就如一块神奇的玛瑙。每当此时,下湖的渔舟就陆陆续续回岛了,于是,橹声,渔歌声,笑语喧哗声便会溢满芦苇间那宽宽的水道。岛上的人家开始烧晚饭了,暗绿的炊烟一团又一团聚集在小小的茅舍上空,几乎一动不动,就象半空里长了一片蘑菇。那阵子,柳枝的心里感到无比欢畅,口中的吹叶声变得格外悠远活泼。
焖热的苦夏悄悄来临了。白马屿上一片葱茏苍翠。岛四周那一棵棵柳树的柔条经常是一动不动,只有鸣蝉的“嚓嚓”声在沛然流淌。那大片的芦苇也在日头下寂然呆立,梢头的叶片全都搭拉了下来,变得无精打采。只有苇杆上那纠缠着的水红色牵牛花,浅绿色的拉拉藤仍旧显得生气勃勃。苇柴间有数不清的黑色蠓虫来回飞舞,嘤嘤嗡嗡,听了让人发烦。芦荡里栖息的小鸟也只有在傍晚才肯唱上一阵,平素它们全都躲入了水草深处。下雨了,白马屿上到处疯长的青草显得愈加旺盛。浅水滩上浮萍被大水一涨,满湖飘荡,它们大部份会被剪刀草、金鱼草留在原处,但也有一部分被浪冲到了深水之中,随波而去。
不大功夫,雨停了,太阳又从浓厚的云层之中钻了出来,满湖的水被日头一蒸,腾起一团火风,将白马屿罩得严严实实,让人透不过气来。此时,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的隙地上就会钻出一朵朵白色的雷蕈,红色的蛇伞,蓝色的草菌。它们虽然五彩缤纷,生机盎然,但让人看了却觉得不舒服。这时的柳枝就会变得郁闷,口中的吹叶声愈加忧伤而凄楚。
秋天到了,白马屿上又是另外一种景色。大片的芦苇开花了,湖风吹来,萧瑟有声,卷起一片白色的浪花,一直延伸到湖水深处,浑然凝为一体,让人分不清哪里是苍苍芦花,哪里是茫茫水际。湖水变得十分清澈,就象一面巨大的镜子,映出高天上的霞光云影。湖风浩浩荡荡,吹在人身上凉凉爽爽,毫无腻气。入夜,月出太虚,万顷湖水澄澈如银。星耀河汉,一旅大雁匆匆掠过夜空,留下疏影绰绰。此时,柳枝的心里是那样轩敞和平静,口中的吹叶也便如同清风匝地一样徐缓寥廓。
冬天,白马屿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湖水不再喧嚣,芦花荡不再风骚,柳树林不再热闹,一片清寂。一场大雪过后,水天一色,蒹葭苍茫,一览无余,连远处的老子山如在目前,看的清清楚楚,只是瘦了。湖里没有了渔歌声,岛上没有了蛙鼓声,虫鸣声,鸟叫声。一切仿佛都凝固了,连日子也变得特别缓慢。每到这个季节,柳枝便会变得烦躁不安,口中的吹叶声透出一股令人心酸的孤独和迷茫。
“柳枝这孩子是怎么了?真让人琢磨不透啊!”因为柳枝的心绪变幻不定,高兴的时候少,忧伤的时候多,獭爷也犯愁,不时这样问老婆子。獭婆也说不清楚,就去问柳枝:“乖乖,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告诉妈。”
柳枝定定地看着獭婆,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妈,我想走。”
“走?!上哪里?”獭婆一惊。
柳枝摇摇头:“不知道。”
“这里是你的家啊!虽说你不是我亲生的闺女,可我和你爹却从未慢待过你啊!你忍心抛下我们老俩口?”獭婆一边说,一边撩起衣襟擦眼泪。
“妈,人迟早是要走的。”
柳枝猫一般出了茅舍,到水边吹芦叶去了。
“老爹爹!这个小人好怪啊!她说的这是什么话呀?你倒剖解剖解。”
獭爷“巴答”着旱烟袋,半天没吭声。末了,他磕磕旱烟袋:“老婆子,该给柳枝张罗个婆家了吧?”
“嗯!倒也是。说不定也能收拢她的心窍。真是人大心也大啊!”
打这以后,獭婆就悄悄地为柳枝寻觅合适的人家,张罗一阵高不成低不就。这事被柳枝察觉到了,板着脸对獭婆说:“妈,我不嫁人,一辈子守着您和爹。别瞎忙活了!”
“女孩子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哪能跟爹妈过一辈子呢?”
“妈,你不懂。人到这世上不过是暂住,好比走亲戚,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个人多自在!”
獭婆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好打消原先的念头。
四
夏天,白马屿上来了一个年轻的教书先生,瘦瘦高高,文文静静,留着分头,两只细长的眼睛格外明亮,南方口音。他在桅尖屿水母庙里办了个学校,挨家动员小孩子上学。各家各户跑差不多了,他来到了柳枝家。獭爷到观音寺卖鱼货去了,只有獭婆和柳枝在家。先生说:“獭婆,你家柳枝又漂亮又聪明,送她去上学吧!”
“十几岁的人能成?”
“能成的。我会倾心教她识字的。怎么样?”
獭婆摇摇头:“这个我不懂,还是问问柳枝本人吧。”
柳枝来了。先生问她:“柳枝,跟我念书去吧。”
“你怎么知道我叫柳枝的?”
“我听过你吹芦叶。”
柳枝点点头。
先生说:“你不问问我姓什么叫什么吗?”
柳枝看了看先生:“一定要知道吗?”
先生一楞:“跟我上学去吧?”
“上学有意思吗?”
“能识字,能明理。”
“一个女孩子识字明理又能怎么样?”
先生默然。他一时真找不出什么话来回答柳枝这古怪的询问。
柳枝要走。
先生拦住了她:“岛上的孩子可都去上学呀!你不去?”
“人和人一定要一样吗?”
“我知道你很喜欢吹芦叶,那也一定喜欢唱歌,到了学堂里,我会教你唱歌的。”
“你会唱歌?”柳枝的眼里闪出了亮光。
“嗯。”
“能唱给我听听吗?”
先生的脸红了:“现在?”
“是呀!”
横竖躲不过,先生只得唱了一支南方小曲:
说唱就唱,唱到楼上,
楼上小妹下湖去忙。
一边打簖,一边张网,
取的是薄刀大的鲫鱼,
榷儿大的黄鱼。
做一碗鲜辣汤,
请先生我来尝尝。
先生唱的歌儿像鲜鱼辣汤一样醇美,惹得柳枝“喀喀”笑个不停。
先生问:“有意思吗?”
“有意思。”柳枝答道。
“上不上学堂?”
“再说吧。”
先生走了。
晚上獭爷回来了,柳枝便跟爹说要去上学。獭爷叹了口气,光巴答旱烟袋。柳枝说:“爹,我知道你老了。早上,我帮你去取采。下午我再上学堂。中不?”
獭爷知道柳枝这孩子脾气拗,思虑再三,磕磕烟袋,应了。
柳枝给爹磕了一个头,回自己屋里去了。
从第二天起,柳枝一吃过午饭便摇了舢板往桅尖屿。学校离白马屿有三四里水路。晚上一放学,柳枝又摇船往回赶。
柳枝只上半天课,好多东西学不全,先生便对她说:“柳枝,等下课了,我和你一齐回白马屿好吗?”
“为什么?”
“我可以在船上帮你补一阵课。另外,我想在村里办个渔民夜校。”
“这合适吗?我可没法报答你。”
“你给我吹一段芦叶便中。”
“那中!”
放学了,先生便和柳枝一齐摇着舢板回白马屿。路上,先生便给柳枝讲落下的课文,还教她背。讲过,柳枝就会主动拿出吹叶给先生吹上一段。先生摇橹,欸乃声声,柳枝吹叶,呦呦哑哑,就像在合奏一支曲子,怪好听的。先生识乐谱,可却听不出柳枝吹的是什么。便问:“柳枝,你吹的芦叶很好听,是什么调调?跟谁学的?”
柳枝的眼睛盯着远处的老子山:“我也说不上来。这些调子是跟水鸟,青蛙,蝉儿,蝈蝈,蛐蛐,纺织娘,风声,涛声学的。”
“你能教教我吗?”
“不成。”
“为什么?”
“你不是喝这湖水长大的,这些自来音你是学不会的。”
“让我试试行吗?”
“嗯。”柳枝将吹叶递给先生。
先生吹了起来。脸整得通红像螃蟹壳,一个音也拻不出来。
“这样……”柳枝便教先生。
“嘟……”先生的吹叶终于拻出一个单音,象海螺声。
柳枝笑了:“不成吧!瞧我的。”她要过吹叶盘腿凝神吹了起来。真神啊!湖面上就像来了一群小鸟,争先恐后地赛起了歌喉。百灵鸟叫出一串又一串“嘤嘤”声,这声音起初在湖面上,转眼间上了蓝天,而且越飘越远。先生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片广袤无际开满野花的大草原。百灵鸟声忽然消失了,又传来一阵画眉鸟叫的“如意如意”声。这啭声里还夹杂着幽幽鸣鸣的流水声,丁冬的伐木声。忽然,一阵犬吠,画眉振翅飞走了。几只黄莺飞过来了,其声婉转多变。先生的眼前出现了一派桃红柳绿的盛景。倏地,长空飞来一群大雁,清唳连声,掠过浩浩的湖面,渐渐消失在老子山方向,先生的目光被引到了远处。夕阳下,烟水瞑瞑的湖面波涛汹涌,浪花翻卷,几只水鸟一边鸣叫,一边追逐着浪花。远处的湖坝,岛屿,树林,芦苇,山影,全都被一层薄烟遮挡住了,天连水,水连天,一片混沌。起风了,鼓袂激袖,令人飘飘欲飞。此时,先生只觉得心中一片澄明,似乎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一叶扁舟随波逐流,阵阵吹叶声蹈空凌虚而来。刹那间,他觉得无比舒畅,一无负担,几乎要腾空而起飞离尘世。
吹叶声忽然消失了。
先生怔然望着柳枝,久久说不出话来。柳枝朝他笑笑:“呀,累死了我!好听吗?”
“好听!”
“那过一阵我再吹给你听。不过,你可得唱歌给我听。”
先生点点头,答应了。他觉得,自己唱一首歌远远比不上柳枝的吹叶好听,情愿以歌声来换吹叶声。另外,他还有了一种说不出口的心思,必须用歌声来传达。他对柳枝说,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听不到你的吹叶声了,怪让人想念的。柳枝说,这好办,等到秋天我会送你一个礼物,让你天天听到吹叶声。
不久,先生在白马屿土地庙里办起了一个渔民夜校,一到晚上上课,柳枝就帮他喊挨家挨户喊人。先生讲课时,柳枝也去听过,发现先生不但教渔民识字,还给他们一些道理,意思是号召渔民抱成团,一齐和小鬼子斗,决不当亡国奴,柳枝终于知道,先生不是普通人。
五
这一天傍晚,先生又摇着舢板送柳枝回岛了。路上,柳枝吹过芦叶,便央求先生唱歌。这正中下怀,先生开口便唱:
早上来,天又晴。
栀子花开白如银;
石榴花开红似火,
荷花出水粉粧成;
苍蒲花开人难见,
柳树开花乱纷纷;
百样好花都不爱,
妹是解花爱煞人。
唱罢,先生瞄着柳枝。柳枝觉得先生唱的歌儿好怪,特撩拨人,心里便有点乱。脸红了,她低下了头。
先生心里好得意,开口又唱:
红莲白藕青荷叶,
哥与小妹是一家。
有缘千里来相会,
无缘如同苍蒲花。
柳枝听懂了,头低得搭住了膝盖。半天,她才抬起头来:“先生,你这些歌是从哪学来的?”
“怎么?不好听?”
“不!挺入耳的。”
“那我以后天天给你唱。”
“就怕我没有这福气呢。”
“不,我乐意唱给你听!”先生说罢开口又唱:
青青芦叶盈盈调,
我送小妹转回家。
哥摇橹来妹吹叶,
胜过扬州看琼花。
柳枝的心里忽然有一股春潮涨涌。夏日的晚风扑面吹过来,身上暖洋洋的,心里热乎乎的,头也似乎觉得有些眩晕,再看那满湖蔚蓝的水,一波来,一波去,似乎要翻动过来了。她想站起来,去依偎先生,但使了好大劲,两条腿还是软软的,便掏出吹叶吹了起来。
此时,太阳就要落山了。天边一片橙红,湖水金光闪烁,水鸟的翅膀染着虹彩。前面出现一片荷花,碧叶团团,红莲亭亭,一只蓝背绯晚红嘴翠鸟站在一支莲蓬上,数不清的红蜻蜓、蓝蜻蜓、黄蜻蜓飞来飞去。水面上还有不少水螵伸着细长的毛腿打浆一样推来推去,将满湖的绿色浮萍、金鱼草搅得飘飘悠悠。
先生忽然发现荷花丛中有一枝并蒂莲,手中长橹一阵猛扳,赶了过去,伸手采了下来,眼望着柳枝:“柳枝,这里有一株并蒂莲,你要不要?”
柳枝从未看过这么好看又奇怪的莲花,不禁站了起来:“快给我!”
“你真的要?”
“真的要!”
“那你得答应以后嫁给我,怎么样?”
“凭什么?”
“因为这是一株并蒂莲。只有那有情有义的一对青年男女才能得到它。”
“你坏!我不要!”
柳枝的脸刷一下红了,就像那粉红色的荷花。
“哈哈哈!”
先生发出一串长笑。
这笑声惊动了一群绿色的野鸭,扑楞起翅膀钻出荷丛,刷拉拉一声响,飞上红色的湖面,转眼便成了几串小黑点。
一支并蒂莲送到了柳枝怀里。柳枝的心里剧烈的跳动起来,她依偎在先生那温暖的怀里,觉得那儿也有一颗心在呯呯地跳动。她激动地闭上了眼睛,她突然问道,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先生告诉柳枝,他叫洪堤,家在江南。
这天夜里,柳枝第一次失眠了。
夜里,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小屋的芦棚顶上,卜卜地响。柳枝觉得心里很焦渴,有一团火往嗓门冲,压下去又钻上来。她三番五次爬起来拿水瓢喝凉水,可那股火怎么也下不去。她索性披衣枯坐,瞪着两眼想心事。
柳枝在想洪堤。她自己知道,已经与洪堤好上了,再也离不开他了。可她又觉得心里不踏实,就像做了一件亏心事,有点忐忑不安。她想,洪堤可是个见过世面有学问的人,自己能配上人家吗?他究竟喜欢我什么?喜欢我长的好看?可我并不太漂亮呀!细眉细眼,脸上还有小雀斑,比起湖边那红蓼花儿差远了。他喜欢我会吹叶?这有什么呀?要不,他究竟喜欢我啥?
“明天,我得问问清楚。”
她说出了声。
獭婆醒了:“柳枝,你咕咕哝哝说什么呀,问谁?”
柳枝一吓,舌头一伸,赶忙拉上被单盖住脸,大气儿不敢出。
獭婆叹了口气:“唉!这丫头懂事了。可赶明一走,我们老俩口可就孤单了。”
獭爷根本就没睡着,点起旱烟袋巴答一阵:“老婆子,我看真的该给柳枝寻个人家了。”
獭婆问道:“这荒岛野湖的,能找到什么好人家?”
“别操那么多心,她是从湖里捡来的,还得在这湖上安根。我看找户打渔人家嫁过去得了。”
“这话在理儿。可让你这样一说,我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獭爷不吭气,只顾巴答老烟袋。
老俩口心里一样的,舍不得柳枝。
柳枝心里一热,两粒清泪流了下来。心里说:“爹妈,柳枝一辈子都不离开白马屿,也不离开你们。”
六
第二天中午,柳枝又到了学校。这回,洪堤没有给她讲课,而是拿出一堆红红绿绿的纸条和毛笔墨汁,让她照着一张单子上的内容在纸上抄写。当天晚上,洪堤请柳枝用小舢板将他送到湖西龟山集堤下。洪堤对柳枝说,如果一个小时过后,他不回来,就让柳枝一个人回去。说完背着包上堤去了。看看时间到了,可洪堤还是没有没回来,柳枝觉得心里有什么事,便继续等下去。正在这时,堤上传来一阵枪声,不大功夫,就见洪堤提着一支手枪冲下堤来,四处张望,柳枝连忙喊他,洪堤一见,大喜过望,跳上舢板就叫柳枝快走。船到湖心,一群人出现在堤上,顿时枪声大作。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中午,柳枝又像往常一样划着舢板去桅尖岛。到了学校才知道,洪堤已经在昨天夜里走了,那些学生也没有来上学。柳枝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便问道看庙的老人:“老爹,你知道洪老师上什么地方去了吗?”
老人摇摇头:“不知道。”
“他临走时没留下什么话?”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纸蝴蝶递给柳枝:“这是洪先生叫我转交给你的。你看看吧。”
柳枝心里一阵高兴,展开蝴蝶看了起来。信很短,只有两行字:“柳枝妹,我到湖东林集去了,我会来找你的。如果你想我,就吹一段芦叶吧,我会听到的。”
柳枝将蝴蝶掖在怀里,回到舢板上,打浆往家去。路上,又经过那片荷荡。这时已是深秋了,满塘的荷叶已经枯黄,风吹来索索乱响,分外凄凉,她心一酸,眼泪下来了。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闲下来的时候,她会给笼中的胭脂鸟喂水喂食,这是柳枝送给洪堤的礼物,是她用网在观音柳林里逮的,这种鸟嘴巧,会唱歌,妙音如同吹叶一般。让柳枝难过的是,她不知道,这只鸟怎么才能送出去。
这天傍晚,晚霞没有出来。柳枝一直在柳树下吹芦叶。曲子是那样咽呜低回,透出一片凄凉。
几天后,岛上来了一个头戴黑礼帽的中年汉子,挨家关照,说:“湖里有土匪,皇军要下湖清剿,所有的船只一律不得下湖。要是不听吆喝,出了人命自己负责。”
獭爷气不过,便问黑礼帽:“那我们吃什么?”
黑礼帽头一歪,支出一对大马牙:“你吃不吃也就这样了,反正没几天活头了。”
柳枝一听这话,非常生气:“你怎么不说人话?”
黑礼帽一见柳枝,顿时变得色迷迷的。奸笑一声,望着獭爷:“我说獭爷,你不是没吃的吗?咱们便衣队队长缺个填房,你的闺女这么漂亮,何不送上去?”
柳枝啐了黑礼帽一口:“你怎么不把你妹子送去做填房?”
黑礼帽恼火了,上来要打柳枝。柳枝向后退了几步,掏出吹叶吹了一声,十几头水獭从棚子里一齐窜了出来,扑向黑礼帽一阵撕咬。黑礼帽吓得丢了魂,踉踉跄跄跑了。
柳枝好开心,笑得咯咯响。
不许下湖,就没有鱼,没有鱼就换不来粮食。獭爷急得牙床上火,脸肿的成了馍馍。那群水獭没有鱼喂,也饿得嗷嗷叫,像一群狼崽子。獭婆就说:“管天管地,管不了鱼丫下湖,老爹,你就下湖去,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于是,獭爷便收拾网具准备下湖。
柳枝怕爹年老,一个人照应不过来,第二天早上也要下湖。獭爷不肯,怕出事,便一个人带着水獭们上了舢板。他临走的时候,老眼有点异样,好像舍不得这个家和柳枝,这里看看,那里张张,不住叹气。獭们也吱吱乱叫,似乎不肯上船,獭爷焦躁了,踢了花獭一脚,花獭这才领着水獭们上了舢板。
舢板入了湖。
这天没有太阳,是个暗阴天。
爹走后,柳枝便上后山去挖草根。越挖越没有情趣,便拿出芦叶吹了起来。
天傍晚了,獭爷也没有回来。獭婆有点慌,问柳枝:“柳枝,你说你爹会不会遇上什么事?”
柳枝心里也不安定,但还是一个劲劝慰妈:“妈,爹是老取采的,不会出什么事的。”
“你到山坡顶上去张张吧!”
“嗯哪!”
柳枝爬到了山顶上,定定地看着空荡荡的湖面。湖面上一片帆影也没有。只有湖边芦花,纷纷扬扬如同漫天雪花。她觉得心里有点烦闷,便吹起了芦叶,柳枝自己也奇怪,吹出来的曲儿居然透出一种不祥之音。
突然,她发现远处浮来一只小船,她认出来了,是爹的小舢板,但上面却没有人,更让人奇怪的是,那舢板好像有人在驾驭似的,直奔白马屿而来,象长了眼。不大功夫,小舢板到了湖边。柳枝冲了过去。猛地,水里钻出一群水獭咬住了她的腿,呜呜的嚎叫,声音十分凄惨,像人在哭泣,她挺奇怪,便上了舢板,一看,舢板上有半船鱼,鱼上流了一片紫黑色的血。一下子,柳枝明白了,爹一定回不来了。她发疯一样跑到家里,把情况告诉了妈,獭婆老泪横流。她说:“这也是命啊!”
柳枝要上湖去找寻爹。妈不肯。柳枝急的直哭。
这天傍晚,獭爷的尸首在湖边发现了。有人看见,是一条巨大的红娘鱼送到湖边的。
第二天,村头大槐树上多了一张告示,说獭爷私自下湖,被巡逻的皇军打死了。如果今后有人下湖,獭爷便是榜样、
獭爷被埋在马尾巴上,打那以后,柳枝不再说话,有空便默默地在柳树下吹芦叶,那曲儿听了让人好心酸。水獭们不再乱跑乱叫,只是伏在地下听吹叶声。眼睛一齐望着湖面,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七
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半月才停止,满湖一片银白。白马屿四周的柳条挂满了冰棱,在风里飘荡,阳光一照,晶亮闪烁,就象一串串水晶项链。满湖的芦苇已经完全枯黄,每一片长长的叶片上都涂上了霜花,终日不化,由于冰僵了,风一吹,互相撞击,发出一阵金属之声,如同环佩叮铛。大雁在浅湖的冰面上四处翻找着可食的草种。野鸭在浅水汪里来回觅食小鱼儿。渔船都停靠在马尾巴长长的栈桥码头上,上面空无一人。偶尔有下簖的人穿着皮猴踏着木划子在芦苇水道里出没。小岛一片银白,所有人家的屋顶上都堆着绒雪。岛上几乎没有人走动,只有几条野狗在背风处晒太阳。早、中晚的时候,各家小屋上照例生起一朵朵白色的炊烟,在呼呼的寒风之中弥漫开来。这时,人们才会感到小岛上有一缕活气。
这些天,柳枝一直在家陪着獭婆。獭婆病了,病得很重,两眼已经看不到人了。每天一熟睡就说胡话,说獭爷来找寻她了,要跟獭爷一起下湖。家里没有什么吃的,柳枝全天下湖去挖芦根,找荜球,磨粉给妈妈吃。有时,她会带着水獭到浅湖去捕捉一些小鱼小虾来给娘下饭。烦闷的时候,她就把洪堤给她的那封信拿出来读。然后便吹起芦叶,只到满腹的愁绪泄尽,心里才好受一些。
日子就这样打发了过去。一天,柳枝正在吹叶,突然有人敲门,她起身一看,呆住了,居然是洪堤,一身寒气。他穿了一件蓝色长袍,脖子上围了一条棕色围巾,两腮冻得紫红,一进门直哈手,喷出一团白汽。
“快来烤火吧!”
柳枝把他拉到火塘边上,又给他拣了一只烤熟透了的红薯,洪堤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突然,他发现了小桌上那封信,便对柳枝说:“我知道你想我,可我一直没功夫来白马屿。”
柳枝低下头用火筷子拨弄着火塘。
“这些日子你上哪去了?”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我会告诉你的。”
当天夜里,洪堤就睡在柳枝的小屋子里。中间隔了一块蓝布帘子。两人陪着墙讲话,一直讲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夜风怒吼如雷,刮得茅舍索索作响,柳枝醒了,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便叫了洪堤一声,“洪哥,我心里有点发慌!”
“那你到我这边来。”
“嗯!不过,你可不要碰我。”
洪堤答应了。
柳枝爬过帘子,钻到洪堤被窝里。一股热气和香味直袭洪堤的心扉,他心里突然一阵悸动,想拥抱柳枝,可柳枝却按住了他的手。他只好打消念头。不大功夫,柳枝便响起了轻轻的鼾声。洪堤心里一动,伸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秀发,便朦胧睡去了。从第二天起,白马屿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洪堤。都是一些陌生人。有的吊着胳膊,有的拄着拐杖,还有的躺在担架上。洪堤忙着将他们一一接送到芦花荡一间间芦棚里去。几天功夫,就聚了几十号人。一天早上,洪堤来找柳枝,说:“柳枝,我要走了。”
“你上哪去?”
“我下湖去。”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到这干啥?”
“你想知道?”
“嗯。”
“他们是英雄好汉,打鬼子受了伤,是到湖区休养的。我想把他们送到红蓼屿去,那里安全。”
柳枝心里一阵激动:“我也去,好不好?”
“你不能去,獭婆离不开你!”
柳枝不吭声了。
洪堤带人上了船,直到出了水道,发现柳枝还站在寒风之中。洪堤解下围巾向她扬了手。他看见柳枝的眼里好像有泪花闪烁。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洪堤正给伤员们熬药,一个人划着舢板载着一群水獭驶了过来,洪堤老远就认出是柳枝,便跑去等。一见面,他发现柳枝袖子上套着一个黑色孝标,便问:“怎么,妈妈去了吗?”
柳枝点点头,说:“走了,她找爹去了。”
“你打算今后怎么办?”
“我想留在这里,帮你照顾这些伤病员。到开春再回家。”
“好!这里正缺人手。”
柳枝在红蓼屿住了下来,成了一个编外护理员。她的手脚很勤快,每天不是忙着为伤员换绷布,就是给他们喂药喂饭。连伤病员的衣服也全是她洗,手冻得通红,像胡萝卜。每当这时洪堤就会将她的手拉进怀里焐上一会。柳枝的眼一直不离开洪堤,长长的睫毛连一动都不动,看得洪堤心里直打颤儿。但他却没有勇气去抱她一下或者吻一下。他心里极想,但终于没有这样做,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总觉柳枝太灵气,自己太俗气了,所以没有勇气去亵渎这个冰清玉洁,天然浑成的少女。
伤病员有时候很烦闷,免不了发牢骚,生闲气。这时,柳枝便会拿出吹叶,悠然地吹上一段乐曲,直到所有的人都安静地进入梦境,她才悄然走开。时间一长,柳枝的吹叶成了伤员不可缺少的享乐。不少伤员的伤好了,要离开红蓼屿时,都会对柳枝表现出一种不舍的神情。有的人过一段挂彩,又回到了红蓼屿,有的人却一直没有音信。当柳枝听到这些人已经战死了,便会垂泪,独自一个人跑到湖边,对着湖水吹奏芦叶。
岛上生活很清苦,柳枝常常驾着小舢板和水獭下荡,每次总能带回半仓鱼虾。伤员们喝到鱼汤,很快活。可柳枝却从来不吃一块鱼肉,不喝一口鱼汤。人们都很奇怪,这姑娘究竟吃什么呢?这个秘密还是还是洪堤发现的。每天开饭时,柳枝都下湖去掘芦根吃,可不知为什么她人还是那么鲜活,这是一个谜。
洪堤问过柳枝,柳枝摇头:“我也不知道,恐怕是习惯了。”
吹叶呦呦咿咿,渐渐的,芦苇返青了,湖水泛绿了。飞到岛上的小鸟也越来越多了。春天到了。
一天早晨,柳枝回了白马屿,她要给獭婆和獭爷上坟。
八
柳枝从白马屿回来后,发现小岛上的伤员多数都不见了,倒是茅草棚子里多了一些不知名的机器,还有十几个男女青年,有的在搬纸垛,有的在写材料,有的在整理铅字。正巧洪堤过来了,柳枝就问伤病员都上哪里去了,这些新来的人又是干什么的。洪堤告诉柳枝,伤病员已经痊愈回前线打鬼子去了,新来的这些人都是编报纸的,报纸叫《萤火报》,跟标语传单一样,也是发动老百姓打鬼子的宣传品。柳枝似乎有些懂了。洪堤问,你去了白马屿好几天,碰没碰到什么事。柳枝的眼圈红了。洪堤一问才知道,白马屿让鬼子扫荡队烧了,几十个渔民被鬼子赶到一个大坑里用开水烫死了,活着的人都躲进了湖。柳枝告诉洪堤,她用了几天功夫,才把那些死去的乡亲安葬好。洪堤问,你家的房子呢?柳枝说,也只剩下墙框子了,我已经没有家了。洪堤说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就帮我们送报纸吧。以后这里还要印刷纸币,要你办的事情多着呢。
打那以后,柳枝每天早上都摇着小舢板到湖区四乡八镇去送报纸,回来的路上,她就赶着水獭捕鱼,每次都能给岛上的人带来一船湖鲜。岛上的人都很喜欢柳枝,有个戴眼镜的南方姑娘还教柳枝认铅字,她看过就能记住,大伙都夸柳枝聪明。慢慢地,柳枝的脸上又有了笑容,只是她不大看到洪堤,他好像很忙,里里外外,来来去去,很少有闲着的时候。有一天,洪堤从湖外领来几十个人,都是年轻女人,还有孩子,忙了半夜才安顿好。问了洪堤柳枝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区委机关的后勤人员和家属,大扫荡开始后,没能随大部队转移,就疏散进了湖。
柳枝每天照样出湖送报纸。只是回来的路上,几次碰到鬼子的汽艇,好在柳枝机灵,早早就躲到芦苇荡里去了。她把这情况告诉了洪堤。洪堤说,看来鬼子有什么行动。明天你再到龟山集送报纸,想办法打听一下。
第二天中午,柳枝在街上碰到两个伪军,就悄悄尾了上去,一直进了路边小饭店。两个伪军喝酒,柳枝就叫了一碗面,躲在角落里,一边吃,一边竖着耳朵。就听两人说,过几天就要下湖扫荡,还不知能不能回来,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都是赚的。洪堤听了报告,脸色立刻变得凝重了。
三天后的早晨,洪堤早早就把柳枝叫醒了,叫她带路往黑水潭西边的菱花滩,说要在那里伏击鬼子汽艇。柳枝出了茅草棚,才发现到处都是背枪的人。柳枝便划着小舢板,将战士带到了菱花滩。
鬼子的汽艇傍午才到菱花滩附近,可并没有直奔埋伏的芦苇荡,而是径直往洪堤藏身的红蓼屿方向去了。洪堤很着急,就叫柳枝划着舢板带上他去引诱鬼子。划了一阵,看见鬼子汽艇了,柳枝拿出吹叶吹了起来,其声音高亢婉转,似乎有杀气潜伏其中。鬼子们似乎也听到了吹叶声,转过船头就追了过来。柳枝赶忙划桨,小船飞一般驰向芦苇荡。鬼子紧追不舍,迅速逼近了芦苇荡,就在这时,枪声如爆豆般响起,汽艇上的驾驶员被一颗子弹打中了,汽艇立马横了过来,艇上鬼子伪军乱成一团。战斗很快结束了,柳枝就随部队转回红蓼屿。半路上,柳枝忽然发现有一个鬼子伏在芦苇荡的浅水里,洪堤正要开枪、柳枝手中的鱼叉已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扎在鬼子胸口,湖水立马红了。洪堤将船摇过去,从鬼子身上解下一支步枪,扔给柳枝。柳枝接了过来,拨弄半天也不知道怎么使。洪堤便跳上小舢板,教柳枝如何用枪,还说,这支枪以后就归柳枝了,送报纸的路上要是碰到什么意外,可以用它护身。柳枝很高兴,回来后做了一个大大的红绒球插在枪口上,看上去像一团火。
柳枝又回了一趟白马屿。回来后她告诉洪堤,大多数乡亲已经从湖上回来了。洪堤就派了人到白马屿去开展工作。派出的人在村东头芦苇荡边上挖了个很大的地洞,白天组织发动渔民,晚上回来就躲在地洞里,柳枝隔几天就要给他们送给养。可工作队员们万万没有想到,行踪已经被鬼子的谍报员发现了,还悄悄跟踪找到了地洞。几天后,一队鬼子开进了白马屿。一个队员外出回来,突然与鬼子遭遇,寡不敌众,被鬼子抓住了。鬼子到了地洞口,向里边喊话,叫人出来。说只要归顺皇军,荣华富贵大大的。里边的队员不答话,发言的是枪声。鬼子火了,向洞里扔手榴弹和炸药包,所有队员壮烈牺牲。鬼子又审问那个被俘的队员,这人参加工作队时间不长,看见刺刀戳过来就投降叛变了。鬼子就叫他带路,直奔红蓼屿。
傍晚时分,柳枝独自划着小船从龟山集回来了。进了红蓼屿才发现事情不对,到处都是死尸,鲜血,飘舞的纸张,十几个小棚子也变成了灰烬。柳枝什么都明白了,便摇着小船四下找人,最后在一小片芦苇荡里找到一个昏迷的姑娘,一看就认出是教她认铅字的那个女编辑。柳枝摇晃半天,姑娘才睁开眼,断断续续告诉柳枝,红蓼屿遭鬼子袭击,大多数人都战死了,只有少数人跑了出去,洪堤也不知去向。柳枝呆呆地守着姑娘,只到她闭上双眼才离开。
不长时间,湖区就传出一个消息,说有个女游击队员每天划着小舢板子在湖上游弋,只要看见零星的鬼子伪军,就用冷枪袭杀。据说那支枪只要一响,就有一团红火喷出来,凡是碰上就没有活命。几天后,林集又出了一件大事。据目击者说,那个叛徒投靠鬼子后,成了税官,天天上码头向渔民收鱼税。那天,这个家伙又上了码头,忽然从舢板上下来一个带草帽的姑娘,抬手一枪,那个叛徒就栽进了湖里。等鬼子赶到,那个姑娘早没影了。为此,鬼子很伤脑筋,便派出一只汽艇到处寻找这个女游击队员。这天,汽艇到了红蓼滩,鬼子发现了不远处有一只小舢板,上面站着个少女,看见汽艇,居然不躲不避,伸枪就向鬼子射击,然后便划着小舢板飞向黑水潭。鬼子汽艇也追了过去。到了黑水潭边上,一个鬼子站起身向小舢板喊话,意思是让船上的人投降,姑娘端枪就打,鬼子应声落水。鬼子小队长举起了指挥刀,命令船上人一齐开火。翻译官对鬼子小队长说,这个姑娘大有来历,不如捉活的。鬼子小队长立刻指挥汽艇逼进黑水潭,不大功夫,汽艇就开不动了,一查看才发现船底都是密密匝匝的水草,螺旋桨已经被死死缠住。正在鬼子惊慌时,湖上突然传来一阵凄厉肃杀的吹叶声,像飓风拂过湖面,激起波浪汹涌。天色突然暗了下来,湖面上泛出一片水泡,数不清的鱼儿一齐浮出水面,喋水不已,汇成一片暴雨声。翻译官觉得眼前这景象古怪而又恐怖,就叫鬼子向百米外的舢板射击。话刚落音,子弹就象飞蝗一样射向小舢板,只见那个姑娘在船上晃了一下,手中的吹叶便飞上了天,在天空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又落入水中。水面上冒起一团水花,姑娘已不见踪影。鬼子正在庆幸,突然,狂风大作,湖水激荡,一条小舢板的怪鱼猛地浮出水面,像利箭一样射向汽艇,只听得“轰”地一声,汽艇飞上了天,湖面上响起一片鬼哭狼嚎声,片刻又归于死寂。
几年后,湖区四乡八镇的人都哄传观音寺主持换成了一个独臂年轻女尼,还说庙里的观音菩萨灵验,有求必应。白马屿的渔民便纷纷到观音寺上香。进了大殿,没看到女尼,倒觉得神台供奉的观音有些奇怪,细看却是个肉身,面相好像是庙里原来的主持尼姑。供桌上还摆着一长溜牌位,每个牌位上都写着人名,只是不知道是何方功德亡灵。大殿走廊上还吊着一只鸟笼子,一只胭脂鸟欢快地唱个不停。渔民无暇弄清眼前这些古怪的谜团,只是一个劲烧香。香火太旺,寺里腾起一团浓烟,远远望去,观音寺若隐若现,就象云雾之中的一座仙宫。
1995年一稿于洪泽湖畔。
2005年7月二稿于苍梧山楝花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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