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改祖训

2011-10-14 22:01 | 作者:东家人 | 散文吧首发

三改祖训

赵华甫(畲族)

赵松进随父母从凤山鸡场流落到偿班马郎坳的时候,正是明末清初那个动荡的年代。他父母随身携带的口粮仅仅只有一升小米了,再也不能把这个孩子养活下去,他们当时只想把这个赤身裸体的婴儿丢弃在草丛中,听天由命。也该得这孩子命中不绝,这时候偿班寨子的赵王保两口子刚好砍柴路过此地,听到婴儿哭声,赵王保心里一动,走过来问了原因,最后他决议要收养这个随父母逃荒而来流落到此地的这个孩子。

这赵王保已年过四十,曾生养过几个孩子,均幼年夭折了,赵王保正想收养一个孩子,以防老来时有个人照料。赵王保的女人却不愿意,因为之前她已生养过几个孩子,哺育孩子的艰辛,这男人哪里会知道?但那女人终究拗不过倔强的男人,于是只好从逃荒夫妻手里接过那赤裸的男孩来。男孩因此有幸免遭抛弃在荒山野外的草丛中。临别的时候,逃荒夫妇把身上仅有的一升小米交给赵王保夫妇,并叮嘱道:“这升小米是留给我儿做种的,明年请你们把它撒下去,将来我儿的子孙将像这升小米那样多!”说罢,含泪离去

这孩子来到赵王保家做养子,依了赵姓,取名赵松进。得到这孩子以后,赵王保的女人竟能再次怀孕生子,并能养大成人。赵松进长大后,因为是养子,赵王保决定让他到六堡另立门户。六堡是扼守偿班的门户,自己要留亲生儿子在身边。赵松进居住六堡后,娶瓮榜朗王姓女儿为妻,并与养鹅王姓土司结为兄弟,从此在六堡生儿育女,安居乐业。

三百多年前孑然一身来到六堡寨居住的赵松进就成了六堡赵姓的老祖公。老祖公留下的祖训是:将来我六堡赵家的子孙将像小米那样多!

——这就是六堡畲寨几百来传说的祖训。

第一次修改祖训是经历一百年后的大清雍正二年,这时六堡赵姓人家已从当年的赵松进一人发展到近四十户二百口人。赵松进早已作古,他的子孙因为朝廷推行“改土归流”,有的已经学习了汉文化,他们开荒造田,勤耕苦读,从七里之外的茅坪山修来长沟水,灌溉良田六百亩,过上富足的日子。

在赵松进众多的曾孙中,有个叫赵国宽的,畲名叫屯,学过汉学,知书达理,在寨子上很有名望。他曾辗转在畲族的各个寨子里教过师塾,他知道畲族的很多故事。传说古时候畲族是嫁男子而不是嫁女儿,因为女儿勤快,老人要留在身边,男人懒惰,让他嫁出去。后来因为女儿在家犁不了田,因此才改嫁女儿。其实,男儿女儿都是畲家的后人。但是如果畲家儿女要像撒小米一样发展下去,我们的房屋将不够住,我们的田地将不够耕种。他决心来找族人“议榔”(商量),改改老祖公留下的祖训,订立新的祖训。

改祖训是在初的一个晚上,合族男女老少近二百人聚集到寨上辈分最大的满公家,在满公家大门前的院坝上烧一堆火,大家洗手烧香祭祖。族人用畲族特有的方式在火堆旁敲起祖鼓、吹起芦笙、冲起粑槽、跳起舞蹈祭祀先人。一番祭祀之后,由赵国宽执笔,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拟定新的祖训。

其一,男儿女儿均为我族后人,不得嫌弃女儿,更不能抛弃女儿;

其二,生儿生女一双为最好,不能贪图儿女多,人增地不增,儿多母苦;

其三,儿女婚因应由儿女做主,父母不得胁迫女儿还娘头;

其四,妇女夫亡,可由小叔填房,共同抚育子女;寡妇不愿意可另嫁,婆家不得相逼,但出嫁时须从后门出,以尊亡夫;

……

足足写了十条,书写在白布上,用黄绸布包好,放进祖鼓里,与祖宗灵魂一起歇息,另用白纸抄数份,分发各房各支,遵照执行。

各房各支拿到新的祖训后,老少和妇女先散去。然后各房管事的男人留在最后送祖宗归位,这时执笔的突然用汉语念起祖训来,在座的男人即用畲语大声说:“客家人来割鸡巴了,老祖公请快走!”说毕,送别祖宗归位,大家才散去。

岁月沧桑,六堡畲寨的赵姓人家遵照祖训历经清朝苗反十八年、民国、解放土改、文化大革命直至今天的改革开放。六堡赵姓从三百多年前的赵松进老祖公一个人发展到今天总共一十三代,本村的田地已不够耕种,有的早已为生计迁到外地。在本村居住的就有三百多户,如果算在外地居住的,少说也有五百户。这六堡村的赵姓,在全县畲族中也算是一个大姓家族。

改革开放包产到户时,国家也同时实行计划生育。这时候,村里的领导人是金科大炮。在我六堡村,说大话的人,大家就叫他“大炮”。赵金科就是这样的人,说大话,大家就叫他“金科大炮”。

有一次,赵金科跟一个外姓人吵架,那时刚好是赵紫阳当中共中央总书记,赵金科对那外姓人吼:“我赵家有赵紫阳在中央当总书记,你家在中央有哪个?”你听听这话是不是“大炮”,用现在网络上的话讲,那叫“雷人”!

不过,在六堡村里,缺了“大炮”这样的人,计划生育的大事还办不成。

就拿修改祖训执行计划生育这件事来说吧,没有金科大炮可就办不成。

六堡第一次修改祖训是大清雍正二年,二百多年后,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由于国家推行计划生育,这祖训也得改改了,不然,计划生育工作怎么开展。这时,有人提出,请金科大炮出来主持修改祖训。

金科大炮主持修改祖训,这是六堡畲族赵姓第二次修改祖训。这次修改祖训可就发挥了他“大炮”的作用。他不搞祭祖的那套,而是召开群众大会,在会上,他对全村人说:“计划生育是国策,既然是国策我们就得执行,我们不能给我们家赵紫阳总书记丢脸!因此,我应大家的邀请,出来主持修改祖训。”说着,他命人从祖鼓里把几百年前的祖训拿出来,当场给烧了。

接着,他命村文书执笔,他给大家约法三章:未办理《准生证》而生育的,除接受上级计划生育部门处罚外,还应向村民自治委员会缴纳罚款一百元。生育一孩的,应由育龄妇女采取上环手术;生育二孩的,应由夫或妻采取结扎手术。逾期未作术的,除接受上级计生部门处罚外,还应向村民自治委员会缴纳罚款一百元。无故不参加或逾期参加妇检而影响村妇检率的,除接受上级计生部门的处罚外,还应依次向村民自治委员会缴纳罚款五十元。收养婴幼儿违反计划生育法律法规及政策的,按照规定由计生业务部门进行处罚外,村民自治委员会给予该收养人处以罚款五十元。支持、包庇、藏匿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法律法规的人和事,经村民自治委员会查证属实的,由村民自治委员会处以罚款一百元。

修订好了,当然不能叫祖训了,就叫计划生育约法三章吧。他赶紧叫文书用大红纸抄一份张贴在村委会墙上,然后誊写一份留存在村委会,全村的计划生育工作按照这份约法三章执行。因此,有人恨他,背后骂他怎么不快点死?他知道了,只是嘿嘿的笑。

金科大炮十二年前因车祸死后,继任的是他的儿子赵发生。他先是任村主任,现在升任村支书。起先他沿用父亲的约法三章执行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积极开展工作,一些村民因为计划外生育,受到了处罚。因此,发生支书也受到处罚对象的报复历历在目。

三更一颗石头从天而降砸下来,房顶瓦片破了一个大窟窿,幸好有楼板,石头只砸在楼板上,没有砸伤人。

天黑时他家牛圈莫名其妙被人点了一把火,幸亏老婆发现及时,放声喊救火,左邻右舍乡亲及时赶过来相救,才把大火扑灭。

一个家族的人,得罪不起啊……

发生支书又想起上个月在腊三家发生的那一幕,他真的气不打一出来。

腊三超生,有四个孩子,镇里的计生工作人员要支书带路去征收社会抚养费。还没走到屋檐滴水前,腊三从家里拔刀冲出来大骂:“我×我老婆生崽,又不×你妈,你们慌那样?哪个上来,我砍了他!”

工作人员看腊三家又破又烂,现在又在气头上,怕惹出是非来,只好悻悻地离去。

这事没给发生支书留一点面子,他越想越气。

前几天,因为计划生育的事,镇党委金书记来找他谈过话。今年才到秋季,村里就出了三例计划外生育,其中有一例就是腊三家。

按县里的规定,一年全村出五例计划外生育的,先撤了支书的职务。现在赵发生支书所在的六堡村半年多一点就出了三例,金书记不得不来找他谈话,敲一下警钟,也是出于对下属的爱护。

赵发生支书一想到这几年的计划生育工作就越觉得委屈。他认为这主要是因为打工潮的影响。很多年轻人出门到广东、浙江去打工,在外省谈了对象,偷偷租房子非法同居了,天远地远的,村里面根本无法管,村里的约法三章根本约束不了他们。他们在外面生了孩子,是无证生育的、未婚生育的,统统算在村里面的账上,算在赵发生的账上,因为他是村里的第一把手,计划生育工作是第一把手责任

腊三家三个孩子就是在外省的一个砖厂生的。这几年招工难,很多砖厂老板招不到人,因此不管什么人,只要能干活,他们就敢收,甚至有一些老板对超生对象提供保护。腊三家就是在工地上得到老板的保护才生下第四个孩子的。他家只有第一个孩子是在家里生的,是个女孩,然后不到三个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就举家悄悄出去打工了,从此七八年间杳无音讯。腊三家在工地上干活,接连生了第二个、第三个都是女孩,接着又怀上第四个,生下来是个崽,这才荣归故里。按照村里面的约法三章,这要处罚的。约法三章上写得明明白白,并且是大家通过了的,可是谁去执行?村“两委”主要领导人都分了责任,腊三家这片正是发生支书的责任区,支书只得硬着头皮去执行,却遭到了腊三的谩骂,想来就有气。

那天金书记说撤职的时候,赵发生打定主意交公章,不干了,回家去。他一边整理办公桌上属于自己的东西,一边把公章往金书记面前推。金书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遇到一点困难就想打退堂鼓,亏你还是二十年党龄的党员。好好把工作抓起来,在一天就站好一天的岗。说着,金书记转身上车,绝尘而去。

金书记的话说到这份上,委屈归委屈,工作赵发生还得要做。那么该怎么做呢?赵发生回到办公室,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他父亲修订的那份约法三章来。得修改这份约法三章了,不能光是征收和罚款,要转变思路,要以奖励和扶持为主。想着想着,他立即打电话召集村“两委”班子成员拢来,他把自己的意图跟大家说明了,要重新制定新的规章制度,这次不叫约法三章,更不能叫祖训,就叫《计划生育村规民约》吧。大家先提出来,然后再征求党员干部意见,最后在村民大会上通过实施。

大家从中午一直把会开到晚上,在明亮的白纸灯光下大家制定出了本村的《计划生育村规民约》,共四款一十五条,规定了村民的权利和义务、惩罚和奖励。其中奖励的条款如:

第二条村民委员会从当年村集体经济收入中拿出一定的资金作为计划生育基金,用于计划生育工作及奖励经费。对实行计划生育的育龄人员实行以下补助奖励办法:

(一)男女双方任何一方结所者每例给予补助营养费500元。

(二)对结扎手术后复孕的夫妇,计划外怀孕自觉流引产的凭流引产证明给予补助营养费300元。

(三)对举报违反计划生育规定者经查实,每例奖人民币500元。

(四)对独生女,并领取《独生子女证》者除享受优惠政策外给予奖励1000元。

(五)每年评选“十佳”计生会员和新家庭示范户,给予通报表彰。

……

第十二条领取独生子女证的家庭,其独生女考上大专本科的除按原先规定奖励1000元外,再加奖1000元,中专以上奖500元,对协助村里做好计划生育工作的积极分子,年终经评选给予一定的奖励。

制定好村规民约后,赵发生支书终于松了口气。大家都觉得这应该算是六堡畲村第三次修该祖训吧,这次修改之后,六堡村的计划生育工作可能有新的起色。这样想着,赵发生从办公室里出来,虽然夜里天很黑,但心中仿佛明亮了许多!

赵华甫,电话:13885534463,地址:麻江县杏山镇六堡畲族女子学校,qq:10060905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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