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情西湖雨

【楔子】

那只钵，闯入了我的噩梦。我的心，好痛。

自我穿着补丁的衣，粗麻布系着发雨渡西湖，遇见一袭白衣的你，我今生注定与你纠葛。我知道，我恋了，恋上你绝世容颜、温柔贤淑，仅此而已。可我不知，我与你的缘愫，千年之前早已确定。

然，我出卖了你。我心虚地跪在法海面前：“弟子恳请大师出手，为天下苍生，除了那妖孽。请受弟子一拜。”

伞，是散；雨，是聚。那里，曾经写满了你我的誓言。

当那只钵瞬间无限放大，法海将魔咒念了一遍又一遍，阴影将你笼罩其中时，我承认，我心里是痛快的。你是妖，天容得下，理容得下，而人却万万容不下的妖。我恨你在人群中缠住我。

那把伞，早已罩住了你。它是毒药。当你的心眷留着伞下的温暖，你千年修来的宁静，早已灰飞湮灭……

而今，我醒了。那个如你一般美丽，名叫观音的女子点醒了我。

人又怎样，妖又怎样？你对我的恩，我只能欠着，我负你的情，又如何来还？我害怕，害怕这让我疼痛得窒息的清醒。我的心，也被丢进了那只钵中，却无法陪伴你一起承受那种煎熬。塔内，塔外；地狱，人间。雷峰塔压着你的身，更压着你的心。

幸而，观音告诉了我，一切早已注定，我们的儿子士林会中状元，然后救你出塔。他，是我错误唯一的补救。谢谢你，给我留下了他。

【许宣】

我问士林，将来想要作什么。他歪着头想了半天，傻笑着说：“爹爹，士林要和爹爹一样作大夫。”哎，淘气的孩子。

“你将来是可以作状元的。”

“状元？我能不能不作状元，爹爹，我要是作大夫，就可以治好你失眠之症了。”

“傻孩子，你要治好爹的失眠，得作状元。”雷峰塔下的你，只有士林能救啊。士林将考上状元，这是你修来的。

【许士林】

我是一个西子湖畔长大的孩子。我的童年，却未伴着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自小，我被送入学堂，诵读百卷圣贤书。父亲对我很严厉，很少允许我玩。他说，我是要中状元的。我不敢告诉父亲，我不想中状元。

父亲是一个沉默的大夫。他独喜欢负手立于湖畔，望着远方，一言不发。

母亲是谁，我从不知道。身边的大人都说我的母亲也是个大夫，但我知道，他们对我有意隐瞒着母亲的一切。小时候，学堂里有孩子对我说，我娘是妖精。我总会因此与他们打起来，每每鼻青脸肿地回家，向父亲哭诉，父亲只是望向西湖，久久沉默，却不因此而罚我。我总觉得，母亲的身世，也许是一个惊天秘密。

我在西子湖畔如父亲一般向远方遥望，西子湖水，平静如玉，湖面泛着波澜，却不失宁静。母亲，你到底在哪里，你必是一位如西子湖一般美丽端庄的女子吧。湖面太阔，我找不到对岸，只有接天的湖水与几座小岛，我的岸，在何方？

【绿兮】

那日细雨纷飞。我在船上歌唱，他在湖边遥望。

他一身白衣，书生打扮，呆呆地，望着湖，丝毫未觉细雨落在他的身上。

“喂，你要坐船吗？下雨了呢。”我喊他。

他

微微一怔，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你上来吧，我不收你船钱。再淋下去，是要生病的。”

我把船划到岸边，把他拉了上来。

我发现，他长得很美，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却显得很成熟。他浑身早已湿透，水顺着他长长的睫毛流过脸颊滴下来。我递给他一块手绢，“你干吗在站在那边淋雨呀？”

他笑笑，只轻声对我说了声“谢谢。”

他告诉我，他叫许士林。他的名字我听说过，人们都说他是神童。

我告诉他，我叫绿兮。

“很好听的名字。”

“我爹取的，但我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就去了。”

……

那天，我和他一直聊到雨停，我划船送他回家。

【许士林】

那个划船的姑娘，叫绿兮。她和我一样，都是失去至亲之人。

我常常乘她的船回家。她长得不美，却很开朗。平时总是乐呵呵地。我常常向她诉说我的母亲。事实上，我对母亲毫无印象。我只是无端地认为，我的母亲一定是极美的极善良的，绝不会是妖怪。

绿兮总会歪着脑袋，静静地听，然后安慰我：“你这么聪明，你娘一定不会是妖怪，不然你也成妖怪了。”然后傻笑起来，俏皮地问我，“干吗不去问你爹？”

母亲对我，始终是个迷。爹从未解释过。

【许宣】

你知道吗？我和士林天天在西湖畔陪伴着你。这里的人都说士林是神童，将来一定有出息。我相信，他一定能弥补我的过错，救你出来。士林是个懂事的孩子。

我告诉别人你是个大夫，也向士林隐瞒了你的一

切。士林却常常鼻青脸肿地回来，哭着说别人告诉他他的娘是妖精。为何世人就如此容忍不下你？他们都是被你救过命的，却只相信妖会害人。晃觉，他们中，有一个曾经的我。

士林越来越沉默，似乎有什么心事。他今天忽然认真地问我，他的母亲究竟是谁。

是时间告诉他了。我将我与你的一切故事，一件一件地告诉他，诉说这些事，我心如刀绞。可我从来无法忘记。十六年来，一切历历在目，如此清楚。而你，已在孤独中，度过了十六年了。我恨自己如此糊涂。

【许士林】

娘，原来你真的是妖，可那又怎样呢？你为何会眷恋人间？妖是善良的，人是自私的。

难道一个普通女子的痴心只能被镇在塔底？人们说，“雷蜂塔倒，西湖水干，白蛇出世”。但爹却说，我会考上状元，然后可以将你解救。

我明白了，我要考取状元，我要解救你的孤独。

我来到雷峰塔，母亲，你在吗？为什么我久久呼唤，你却没有应答？十六年前，那个钵罩住了你的身，可十六来，雷峰塔是否罩住你的心？

【绿兮】

士林仍旧坐我的船，却沉默了。他不再向我讲他的母亲。我讲话时，他也常常心不在焉，只是痴痴地看着西湖的远处。我向他的方向看去，那是雷峰塔。我便也安静地陪他看雷峰塔。

终于，有一天，士林告诉我，他要走了，要上京赶考。一去，便杳无音讯。

直到半年以后，杭州城锣鼓喧天，人们都说，士林果然中状元了。他要回来了。大红字贴满全城。

【许士林】

一切早已注定，我，终会成为新科状元。

认识的人都满脸堆笑地向我祝贺，我陌然地看着他们扭曲的脸。我知道，我今生注定有这一刻。我的彼岸，是那雷峰塔。我要还我父亲的债，我要让母亲不孤独。

我骑上马，人们敲锣打鼓地闹着，争相围观我。此刻，我只想快马赶回家。

身边很吵闹，让我心神不宁。身边，是冷的。

娘，你所眷恋的人间，是冷的。

西湖水是冷的，峨眉山是冷的。为何你的心，是热的。

【绿兮】

那一身白衣，骑着马的，是士林——新科状元，许士林。我朝他招手，他却直直向雷峰塔奔去，毫不回头。他忘了我吗？罢了。

几天前，一位自称法海的高僧告诉我，士林的母亲便是曾经水漫金山的蛇妖，祸害人间，最终被镇在雷峰塔下，却留下一孽种。一切都是事实，许士林的娘是蛇妖，媚惑许士林的爹，还生下了士林。士林的聪颖，士林的抑郁，全部源自他娘。士林没有妖性，却可以救妖。士林如今中了状元，只要在雷峰塔前三叩首，雷峰塔便会倒，妖孽会重出，祸害人间。只要杀了士林，就可以拯救天下。

为何，要拯救天下的是我？必须要杀士林的，是我。士林即使是妖，又如何？他从来没有害过人！难道因为士林可以拯救他母亲，他就必须死吗？

“你一定要以大局为重，不可只记小情小意，妖孽若重出，天下便会大乱，百姓的日子便不太平了！”法海的话时时在我耳边响起。

太平，只能用杀戮换来吗？

原来，这就是大局为重。

【许士林】

我冲向雷峰塔，我的彼岸。

夜夜期盼，今日，我终于跪在塔前。母亲，我的母亲。我苦读多年，人间可笑的圣贤之书，只为今日三拜。

身边是那么地宁静，我跪在地上，俯下身子……

一叩，二叩，三叩。

天空霎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一道闪电，击中雷峰塔。

雷峰塔，终于要倒了吗？人间颠倒的正义，可以破除了吗？

身边，地动山摇的震动，狂风骤雨；心，刀绞般的刺痛。我低头，发现一把匕首，刺进了我的心脏，白衣被染红……

【后记】

岁月逝去，雷峰塔矗立依旧，白娘子的故事被久久地传唱，许宣化身为痴情的许仙，等待着“雷蜂塔倒，西湖水干，白蛇出世”。

那把伞，早已遗失。千年来，西子湖畔，有聚有散。断桥残雪的相遇，早已难辨真假，可桥断情难断。

雨还在下，断桥绸伞依旧。流年似水，一切已成神话。

忽然，雷峰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