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庄钩沉

2011-10-12 09:16 | 作者:-幼荇 | 散文吧首发

楝庭

父亲是一个老兵。他去世的时候,整理遗物,我发现了两枚纪念章,一为淮海战役纪念章,一为渡江战役纪念章,再就是一本残废军人复员证,上面有他作战负伤之处的地名-党庄。

这个地方太小了,小的我几十年都无处寻觅到这个小山村,以致于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存在。为了找到党庄,我每次乘车路过徐州,都会向当地人打听这个村庄,但却一无所获。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苦苦寻找党庄的人绝不止我一个。

当年,父亲离家投军时,一起入伍的还有数十位同乡的后生,年龄大致都在二十岁上下。解放后,这些人绝大多数已不在人世,活着的老战士我只见过一个。那人也已经残废,只剩下一只胳膊,复员后,回乡仍旧当农民,常常挑了蔬菜进城摆摊。革命战争的胜利,并没有改变这些老兵的命运,他们解甲归田后,多数仍然是做工务农。只要看到这个战友,父亲就会请他回家做客,除了好酒好菜,还会送给他一些钱物,他很感动,以致于每每热泪盈眶。对这个老战友的境遇,父亲很同情,曾写信给当行署专员的一位老首长,请他予以关照。但不知为什么,此事后来就没了下文,尽管这位老首长也曾屈尊坐轿车数次到我家了解情况。父亲不知道的是,还有些战友的际遇更糟,甚至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这其中就有一个叫陈金林的老兵,也是华野苏北兵团十二纵三十五旅的,原籍是灌云县龙苴镇胡河村。他和我父亲一样,也参加了党庄战役,不幸的是,他的一腔热血洒在了徐东大地上,再也没有回乡。几十年间,他的亲人也一直在寻找党庄,寻找烈土的下落。我曾在报纸上看过烈土亲人的寻人启事,并由此才知道党庄真的存在,而且有一个惨烈的故事

党庄战役只是淮海战役中的一次阻击战,长期以来一直不见报道,故而鲜为人知。后来我才知道,这次战斗的正式名称是淮海战役尖山-晓店阻击战;战役时打响的时间是1948年11月17日拂晓至天黑;华野参加战斗的部队番号为苏北兵团十二纵三十五旅一百零四团二营,对手是国民党军邱清泉所部;战役发生的地点为徐州市铜山县张集镇,也就是原来的潘塘镇党庄。这个叫潘塘的地方我去过,也怀疑过这里就是党庄,遗憾的是当时未能证实,故而也没有实地考察。我之所以数次与党庄擦肩而过,原因是父亲生前并没有告诉我党庄在徐州什么地方。

党庄战役很小,但却意义非凡。1948年11月6日,淮海战役揭开战幕,旋即,我华野主力将西进的国民党军黄伯韬兵团围困于碾庄。黄伯韬所部实力雄厚,装备先进,老兵众多,屡经战阵,对于被解放军重兵围困并不十分忌惮,而是用汽车坦克围成阵地,将重炮置于其中,协同步兵不断向华野部队发动反击,并试图突围。蒋介石更是视黄伯韬所部为解徐州之困的通灵宝玉,多次严令刘峙督促邱清泉所部东进,企图通过东西对进击溃华野部队,救出黄伯韬合兵彭城,与华野、中野决一雌雄,党庄正位于邱清泉所部东进的咽喉要道,军情紧急,之前一直作为预备队的华野十二纵被调到了党庄。父亲所在的三十五旅一百零四团二营负责扼守党庄阵地,两边是尖山和晓店,“一”字长蛇阵寄托了华野首长所有的期望,守住党庄,黄伯韬在劫难逃;党庄失守,全局动摇。因此,每一个参战的解放军战士都抱定了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人在阵地在,绝不让邱清泉越过雷池一步。

我父亲生前曾多次提到过党庄战役。尽管战事已过去多年,硝烟也早已散去,但他在讲述这次战斗时,神情仍然很严峻。他告诉我,他们的部队是在拂晓时分进入阵地的,防御工事刚筑好,大批敌军已蜂拥而至,地上是坦克,天上是飞机,立体进攻的阵势猛烈,威力强大,双方甫一揭战,便枪炮连天,血肉纷飞,尸横遍野,战斗十分惨烈。至中午,父亲所在的二营已伤亡过半,但战士们仍然像钢钉一样楔守在阵地上,敌军倾尽全力,也未能前进半步,而是像潮水一般,忽然涌上来,忽然又退下去。黄昏时,最后的战斗到来了,作为通讯排排长的父亲和营首长一起守在阵地上,轮番用各种火器阻击敌人。一发炮弹飞来,已经多处负伤的父亲猝不及防,被冲天的泥土和硝烟掩埋了,顿时失去了知觉,成了血人。所幸的是,此时阻击任务已经完成,父亲所在的二营奉命在天黑时撤出阵地。而此时的父亲已被民工掩埋队当作死尸填入了土坑。刚要掩埋,一位军首长赶到了,他认出了这位昔日攻打盐城的战斗英雄。当他发现父亲一息尚存时,愤怒地抽了民工队长一记耳光,并严令他将父亲抬出土坑,送往后方医院。大难不死的父亲由此才逃过一劫。

父亲在后方医院养伤时,曾打听过二营的情况,听说,全营数百人,经过党庄一役,仅剩十余人,其余官兵都壮烈牺牲,以身殉国。一个多月后,父亲又跟随部队南下,参加渡江战役,但他的一颗心却留在了党庄。饶是如此,因为战斗频繁,这位老兵再也没有机会重返党庄。这个小山村在他的身上留下的印记是下颚处的一块伤疤。

党庄并不寂寞。建国后,当地政府在党庄村东山坡上立了一块纪念碑。上书:“淮海战役尖山-晓庄阻击战革命烈士纪念碑”十八个红色大字。中国人历来有落叶归根的习俗。在这之后的几十年里,不断有烈士遗骸被亲属移走,但仍有九十一位英雄因没有留下姓名,还葬在烈士陵园里,其中就包括父亲的那个同乡战友陈金林。他的亲人不知道我的父亲还活着,两家虽然仅相距数十里,却从未发生过关联。我想,父亲是看过陈金林的,也是知道他的死讯的,毕竟他们是同乡,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也同样经历过党庄战役,只是,一位战死沙场,一位死里逃生。我知道,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忘记过那些为建立新中国而献身的先烈,否则,陈金林的亲人也不会三代人连续六十年苦苦寻觅烈士的下落,直至陈金林生前所在部队二营营长曹石亭寄来一份烈士“参加淮海战役光荣牺牲”的证明信。

铁打的营盘流水兵。父亲的部队打下上海后,因为改编和出朝,他对于许多已经分手的战友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而当我费尽周折找到党庄战役的那些史料时,父亲已经故去二十多年了,他墓前的那株柏树已经高可及肩,郁郁葱葱。我不知道父亲幸存下来的那些战友如今是否还在人世,但我依然刻意要在这篇文章里记下他们的名字;曹石亭,华野十二纵三十五旅一百零四团二营营长,灌云陡沟人,建国后任大连水面舰艇学院训练部党委书记,退伍后长住北京海淀区万寿路海军干休所,正军级;张同如,二营号兵,灌云县南岗乡人;黄德门,灌云穆圩乡人,二营五连战士;封其军,灌南县人,战士。党庄战役,灌云龙苴籍战士牺牲者计37名,活下来的人十不及一。

为了建设一个新中国,成千上万的革命先辈们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能记住这些普通战士的人真的不多,因为他们并不是一群叱咤风云声名显赫的人,故而这些先辈们离大富大贵很遥远,生也寂寞,死也寂寞,就像共和国大厦下的一块寻常的奠基石,他们的荣耀只闪烁在历史长河当中,再就是活在他们亲人的心中。虽然父亲生前并没有嘱咐过我为他立传,但我却觉得作为一个老兵的后代,永远都不要忘记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更不要忘记那些老兵曾经的荣光。这是对历史的尊重,这是对逝者的追思,这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我有迷魂招不得,一唱雄鸡天下白。”我深切的怀念我的父亲。在党庄战役中牺牲的先烈们永垂不朽,魂兮归来!

评论

  • ltt:我们都是104团后代,曹达叔叔前几年写回忆录了,请于我们联系,
    回复2011-10-24 08:43
  • ltt:我们都是104团后代,曹达叔叔前几年写回忆录了,请于我们联系,烈士的英魂得到安宁没有
    回复2011-10-24 08:46
  • 雨堂:我是曹石亭的儿子,请你留个联系方式,有书寄给你。
    回复2011-11-13 10:03
  • 雨堂:我是曹石亭的儿子,请你留个联系方式,有书寄给你。我的QQ:503329984
    回复2011-11-13 10:04
  • ltt:灌云县邮政储蓄银行李育军,家伯原104团民政股长后任35旅管理科长,上海解放后家中还有李步财李登云和令尊大人一起转入海军。
    回复2011-11-21 15:12
  • ltt:灌云县邮政储蓄银行李育军,家伯原104团民政股长后任35旅管理科长,上海解放后家中还有长辈李步财李登云和令尊大人一起转入海军。
    回复2011-11-21 1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