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而惊魂的九寨之旅

我这次去的地方是川北著名的自然风景区九寨沟。在此之前，我对她有过十分美好的向往，我想象的翅膀曾经无数次和容中尔甲优美的旋律一起飞翔，我把那里的山那里的水编织成美丽童话，描绘成人间天堂。而正当这神奇的山水尽现眼前，我的整个心身还没有完全和她融入时，大地一阵狂抖，“美丽”和“惊魂”这两个词组就永恒地焊接在我的这次非常的旅途。

那天下午，太阳被雪山高高的顶着，像冰雪美人额头上的一轮金色绣球。高原的寒风是刺骨的，而阳光掠过我的脸和手背却火辣辣一灼人，就像同时身处冬夏两个完全不同季节里，这种感觉是十分奇特的。树正是九寨沟景点的荟萃处，那里有著名的瀑布和群海，藏族人称高山里的湖泊为海子。秀美的溪水从雪山之嵿轻灵而下，注入阶梯型的海子，而后漫溢而出，跌落深谷，像一条洁白的哈达欢笑而来，又蜿蜓而去。我走在栈道上，与她漫步并行，和她窃窃私语，向她释放我久蓄的情绪。我在五彩斑阑的世界里静静地享受大自然的赐予，感悟生命之美。突然，栈道不停的晃动起来，忽前忽后，像一条被风浪摇荡的船，最初以为这神奇的山川因了我的欣赏而羞涩而激动，猛一抬头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左前方一条天河从葱茏的半山间奔泄而下，发出沉闷的呼哮，乳白色的烟雾腾空而起，我转过身，又是一条天河自天而降，一块块巨石犹如饿虎出山一路狂奔，“轰、轰、轰”！“奇观、奇观”！有人说。“山崩了”！又有人说。“地震啦！地震啦！”人们惊呼起来。大自然在为我们绽放美丽的同时也在向我们张牙舞爪。2008年5月12日下午29分，九寨沟收敛起她的笑容，犹如漂亮女子突然间面目狰狞。

这是岷山山脉深处的一道幽长的峡谷，清冽而湍急的白马河由西向东穿峡而过，流经漫长曲折的路程注入涪江又注入嘉陵江。河岸是风景区的服务区，另一岸是剖山公路，与白马河平行并进，我称它为凝固的河流，我和所有人一样从这走进来，也要从这走出去，这是峡谷连接山外世界的唯一通道。但是现在，它的两端被山崩和泥石流斩成万断，万余人如瓮中之鳖被紧紧地锁在这里！

高原的暮色来得很晩，下午六点，阳光依然十分灿烂。我们住在一家被峡谷夹得最紧的小旅店，旅店一边山势稍缓，山上郁郁葱葱，白马河在山脚打了个弯喧嚣而去，另一边峭壁万丈，怪石嶙峋。就在前一天，我第一眼望去时，感觉那是一道雄奇壮丽的风景，惊叹它的千姿百态，而此时，当我们的大巴绕过一块块横在路上的巨石来到住处那一刻，我再次抬头仰望却产生了莫名的恐惧。由于山势陡峭，矗立山腰的岩石犹如一只只猛兽正虎视眈眈地俯视着，殒落的石头砸向路面，砰砰地反弹起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巨大的抛物线直击马路对面的建筑物，刹时间，钢卷门、玻璃、瓦砾的毁灭声和人们的惊叫声一起在峡谷上空升腾！

真正的恐慌是从当天午夜开始的。匆匆吃完晚饭，我们就乘着大巴迅速转移到十里以外的一个开阔地，说是开阔地其实就是稍宽一点的峡谷。也就是从这时起，我们三十二个来自京、陕、闽、鲁等不同省份的旅人便已同舟共济了。我一向喜欢静静欣赏沿途美丽的自然风光，即便是导游的解说也很难进入我的耳膜。就在前一天，我们的大巴驶过都江堰，沿着岷江进入岷山峡谷，路经汶川、茂县时，我根本想不到，在后来的几天里我居然和那么多陌生同行谈论生与死的沉重话题，比如那些飞来的石头和我们的血肉身躯，移动的山体和我们的大巴车等等，这些话题与我们本来应该轻松愉悦的心情离题万里，可是那时的处境又使我们不得不把美好一层层地撕毁！那天夜里，我们全部露宿在车上。高原夜晚是十分寒冷的，我紧裹着租来的被褥靠在椅背上，不由想起遥远的家乡。由于电和手机信号时续时断，我们不能顺利和外界取得联系，更不知道两百里之外的汶川数小时前发生了震撼全球的大地震。夜里十一点，电基本恢复了正常，附近一家小商店的电视里传出记者一阵阵急促而惊恐的声音，我跑过去，视线越过围观者的头，闪动的画面使我目瞪口呆：我们行驶过的公路被泥石流淹没了，我们穿越过的桥梁崩塌了，我们目睹的城镇变成了一片废墟！我的脑壳像是被什么猛击了一下，“天啦”！天，已经非常黑了，电视里是总理沉痛面容和坚定的救人命令，车上是我们一颗颗恐慌不安的心。寒风在侵袭着我们，我们每人都在默默地分析我们面临的处境。“国务院各部委都启动了应急预案，已经。”一个北京人说。“部队和武警来了，都。”另一个北京人说。“路已经断了，如果物资运不进来，我们又出不去那怎办哩？”有人在自言自语，“没麻达、没麻达（没问题），还有直升飞机哩！”陕西人像劝别人又像是安慰自己。

第二天清早，我们回到那个被峡谷夹得最紧的小旅店就餐。整个餐厅没人说话，只有砸吧砸吧的嚼咀声。我端起一碗稀饭吸溜溜地喝着，突然听到“哇”的一声痛哭，我们寻声望去，导游姑娘已经泣不成声。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使我们毛骨悚然：昨天下午两点三十分，我们所在的这家旅行社的六辆大巴在返回途中，遭遇泥石流袭击，不同程度受损，其中一辆被淹没了，三十余人全埋在山底！相对于大巴车，我们的躯体是渺小的，我们从这里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就像大白鲸呑吐小黄鱼，而正是这样的庞然大物，瞬间又被崩塌的山体碾了，如同大象的一只脚碾死了一只蚂蚁！我默默注视着导游被痛苦扭曲的脸和周围的一片惊慌，突然想到我们的行程，假如早一天或晚一天启程呢？我们会像蚂蚁一样被碾了吗？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此刻，尽管庆幸，但心情还是十分糟糕。走出餐厅，我仰望四周连天的青山，山是美丽的，慈祥的，宽容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可是现在，它疯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在余震不断的峡谷里一边等待，一边思考怎样尽快走出去。灾难发生的当天夜里，我们已经备足了干粮和矿泉水，后来我看到那家小店货架上食品一夜间几乎兜售一空。我们都在准备着，只要还能买到食品就绝不会动用备用粮。从十三日凌晨开始，我们所在的这家旅行社就取消了后面所有行程，一切费用全部自理，这是导游用无奈的表情告诉我们的，并请求我们对公司的不幸，不，对整个灾区的不幸表示同情。这个时候谁还会说什么呢？谁又还能说什么呢？我们数百人集中在这块开阔地，每个人都以不同的心态和方式寻找走出去的时机。吃饭的时候我们十分有序地站成一条长龙，工作人员在为我们一个一个地盛饭或菜，舀一勺嘴里就说一句“灾难来了，苦你们了！”弄得我们谁都心里酸酸的。我们在焦虑中等待着，每个人情绪都在忽好忽歹地变化，千古不变的大山也在随着余震不停地塌坡，只有白马河依然欢快地奔向嘉陵江。又是一天过去了，事情依然没有进展。我们知道，原路返回是绝对不可能的了，摆在我们面前的还有两条出路，一条是乘大巴翻越松潘岷山盘山公路再穿陇南大草原，经兰州返成都，但是这条路线近三千公里，按每天行程五百公里计算整整需要六天，不仅行车疲劳还有余震和泥石流带来的威胁，毫无疑问风险是很大的；另一条就是去九黄机场飞出去，这是一条捷径，可是现在由于信息不通，没有人能提供机场方面确切情况，一旦在机场滞留，事情将就会变得更加复杂。我们谁都认为这是导游把“球”抛给了我们，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愿意说话，因为我们不管选择其中的哪一条，后果都由我们自己负责。我们在这艰难选择中整整徘徊了三天，事实上也就是与导游对恃了三天。第四天清早，一个清脆的声音把车上所有人同时唤醒了，我万万没想到，这个柔弱的导游姑娘用她的真情深深打动了我们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人，尽管此生我们也许不再见到那娇小的身影，但那一番操有浓重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和一双红肿的眼睛却永远地印刻在了我的心灵。“朋友们，我们已经在这滞留四天，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们还有饭吃，也有水喝，难道还要等待政府来救助？尽管我们公司无能为力了，但我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我以一个导游的良知和职业道德向你们保证：我要把你们带出去！我的家就在都江堰，现在是一片废墟，那里还有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的苦难已经感动了世界所有的人！想想汶川吧，想想那些被困在山腰的人们吧，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再等下去了呢？现在我们一起去机场，我把你们一个个送出去，送完最后一人，我就去灾区当志者了，我的家、我的单位已经陷入了灾难，我还要重建我的家园！”

飞机掠过高原机场直剌兰天，我从机窗向下望去，一道道雪山在阳光下放出万丈光芒。此刻，我突然拷问自己的灵魂：当美丽的大自然向我们布设陷阱、使我们惊魂的时候，我们只顾摆脱，我们有谁想到数百人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