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墓地几多魂灵

2011-10-08 16:31 | 作者:梦幻身 | 散文吧首发

墓地几多魂灵

这是一片不太迷人的坡地,长的不过是些青葱的杂竹丛树与凄艾艾的芦草。时常光顾这里的,除了哪些闲散悠慢的蜻蜓、蝴蝶,便是那些胆大妄为的竹鸡、麻雀了。偏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所在,蕴藏着精灵鬼怪之气,天地日月之精华,阳世的清朗明丽与冥界的炫惑幽昧此消彼长,日交替……老坟在这里作古而去,新塚又陆陆续续添加进来。仿佛,村人在越来越看好这里,暗地里瞅着恋着贪着,准备随时找机会挤身进来。

其实,这片坡地有一半是我叔叔家的,谁真要想找个地点落穴安息,还得与我叔叔家好好商量。由于我们家与叔叔家种的地,多半挨着这片坡土,所以,日久生情,相看两不厌,我父亲与叔叔就与这块坡土结下了不了缘。早些年,父亲就与叔叔商量,愿作古之后借用弟弟一席之地安歇,叔叔满口应承。父亲心事重重地在山上转悠了好久,终于相中了几处,还不只一次指点给我们看,示意他的幻躯归依之所还算可以。

四年前,村里一名四十多岁的女子患不治之症,死后安葬在坡脚。几天后,村里有不少人传言,说每晚黄昏时分开始,那女子坟前就有哭泣之声,其声哀婉凄切,忽远忽近忽高忽低,令闻听者毛骨悚然。父亲胆大,几次护送胆小的姐夫回家。他们没有听到哭泣之声,倒是听到新坟附近有一雏鹅在声声啼唤,象是忍受不了离群索居后的孤苦黑暗,其声满是悲凉伤恻之感,实在叫人无法释怀。父亲心地善良,从不残害生灵,这声声啼唤让他老人家寻寻觅觅了好久,仍不见踪影,引发了好一阵唏嘘嘅叹。此后,父亲的病势也越来越深沉。他常常拖着病恹恹的身子骨,气吁吁地爬上山来,看那片坟地,那块坡土,那坡土间的花草虫,那山野上空的白云苍狗。在那里,还躺着他的一个女邻居。当年,他们同时在翻云覆的政治运动中受过难,落过泊,扭曲过心灵。还同在一个屋檐下备偿凄风苦雨,磕磕碰碰为邻生活了许多年。为此,他们有过相知相恤,也有过相煎相迫,总之是恩怨情仇混杂在一起,到老死也扯谈不清。那女邻居聪慧过人,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却最终没能躲过黑白无常,先我父亲而去了近二十年!想到这一层,父亲的脸上忽有惨淡的愁云泊来,内心陷入一种深远的回忆里,百感交集,久久化解不开。如今,红尘世事两茫茫,幻躯焉得免无常?什么恩怨情仇是是非非再不必斤斤计较了,正所谓“倾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啊。

二零零五年二月初二日晚,我父亲也难逃命运的法掌,罹难于平常的心脑血管病。走前数小时,父亲还乐观开朗地告诫我们:我死后你们不要哭,一定要高高兴兴的。我喜欢清清静静地走,你们闹闹嚷嚷的我找不着路……再说,富贵荣华终是人生浑是戏文场,活上百年几百年又如何?还不都是“终需一个土馒头”吗?说此话时,他精神特别好,眼睛也格外放光,让我们疏忽了死神正一步步向他靠近。就在我们鼾声大作时,父亲静悄悄地走了,一点都不麻烦。一生勤劳的父亲越到最后,越发慈悲,越是喜舍,真让我们敬心痛啊。父亲终于回归那片净土了,那是他生命最初的故乡。没想到的是,安葬了父亲两日后,村人竟又传言,说几个孩子在放学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了我父亲的坟前跪着一名红衣女子,旁边放着一只花篮,花篮里盛着各色鲜花,那女子跪在那里连连作揖叩头。见有人声传来,那女子忽而惊慌地起身,提着花篮沿着一条草路飞一样地消失了。他们自始自终都没有看清她的脸,只见那女子身形飘飘然然的样子,不象世间人。说得那么玄乎,搞得我们一家人激动不已,信以为真。不知是哪路孤魂野鬼钦佩我父亲的为人,前来拜祭?还是哪路仙姑仙女路过此地,顺便给我父亲献花以贺他到达了涅槃境界。总之果真如此,我父亲也会感到莫大欣慰。毕竟在尘世间,他是从来没有享受过此等礼遇呵。

父亲去那片山上歇息后,我们一家人的梦越发多起来,尤其是我。妹妹梦见父亲说身子很冷,想暖和暖和。弟弟梦见父亲开棺坐立起来,笑容可掬地告诉说,他的居所蛮不错的,周围邻居也相处得来。母亲梦见父亲收工后回到他自己家里,还叮嘱她以后要常来陪陪他。我呢,不止一次看见父亲的屋子旁边劈开了一条大路,大得有车辆上上下下。还梦见那地方热闹起来,有不少人摆摊设店做起了生意。总之,我是一点都不害怕,有时在路边的帐篷里睡觉,有时又在山林中玩耍。

父亲走了,最舍不得他的还是我叔叔。他不是在父亲殁时伤心欲绝,而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时时回味,慢慢咀嚼兄长留给他的无尽的痛。他们是一对难兄难弟。解放前夕,祖母患顽疾久治不愈,三十多岁便丧身,丢下三个儿女。那时的父亲年仅十一岁,叔叔六岁,姑姑二岁。而祖父吸食鸦片成瘾,又因有一部分田土被评为破落地主。解放那阵子,祖父的身子骨经不起几番折腾,不幸早亡。当时的家景败落凄凉,兄妹仨无依无靠,连卖身葬父的希望都没有,谁愿意请“地主子女”进屋干活啊。于是,懂事的父亲就和叔叔取下了家里仅存的一块门板,用绳子将祖父胡乱捆扎,兄弟俩拿出吃奶的力气,一前一后拉拉扯扯,磨蹭着将老人的遗体抬上山来。到山边的时候,十岁的叔叔因劳累过度倒地睡了。等他醒来时,父亲已将坑挖好,一个人将祖父的尸体拖到了坑边。兄弟俩就此刨了一堆土盖上,算是尽了道,总算让老人入土为安了。

从此,父亲谨记祖父的遗言,无论身处何境,都要将弟妹带好,将他们好好抚育成人。他们后来搬迁到一个小庙里居住,过起了常人不敢想象的生活。父亲的肩上担起了责任,不能有丝毫的松闲快活。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泥、木、土、石工活,凭着自己的谦恭为人,在十里八乡打起小工来。不仅自己要混口饭吃,家里的弟妹也等着活命呵。那时的生活极具艰窘,常常是吃了上顿无下顿。而父亲,口中不吃肚中挪,既要管好弟妹吃饭穿衣,又要管好他们的小病小痛。他内心的苦楚与辛酸,弟妹们怎能明白?这样拉拉扯扯东拼西凑了好多年,叔叔和姑姑才总算懂事,长大了。回忆起当年的生活片断,特别是父亲宁愿自己忍辱负重,自己忍饥挨冻,也要让弟妹们好好存活下来的一幕幕,晚年的叔叔更是肝胆俱裂,伤心到了极点。

叔叔拖着哭腔,唠唠叨叨地说,我哥哥走了,再没有人那样关心我了……我们两弟兄啊,当年落了那么多的难都活下来了,现在他怎么就熬不过去了呢?哥哥哦,我真想随你去了……呜呜呜!其实,从我有记忆起,叔叔和父亲就老是爱争吵,不是没有感情,而是我父亲一直放心不下叔叔的为人。他老是用兄长的目光去看叔叔,象小时管教叔叔那样去管他。叔叔当然不听喽,偏跟他过不去,经常气得父亲吹胡子。他们弟兄俩啊,见着经常吵,没见着又到处找,活象一对欢喜冤家。

对于叔叔的哭闹,我们见惯不惊了。都以为人老了,怀旧很正常。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我的叔叔竟动了真格的。就在今年(即二OO八年)农历正月初四日下午一时过,叔叔真的追随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正月初三那天上午,精神蛮好的叔叔还背着孙儿抱着孙女,随我们到父亲的坟前举行三年期满的“封坟仪式”。记得当时,在一大堆袱子燃烧的过程中,有人开玩笑说我父亲的钱太多了,怎么花得完哟?我叔叔接过去说,我哥哥要分一半给我用啰!叔叔还说,昨夜,哥哥叫我来挨着他呢!我们以为叔叔开玩笑,没往心里去。当日中午,叔叔还跟我们一起吃饭,喝了少量的酒,摆了不少农门阵,约下午四时过他才回家。没想到,次日清晨,叔婶就打电话来,说叔叔喊不应了。等我们跑步前去看时,叔叔已经不行了,唯有呼吸急促地存在,一阵阵催得人心里难受。医生打了强心针,进行了简单的抢救,也唤不回他的一线生机。叔叔就这样急匆匆走了,头天的玩笑变为了谶语,好不叫人悲从中来。

刚为父亲封了坟,又要送叔叔上山去,他们弟兄俩就这么邀邀约约,不给我们空闲,不给我们回旋的余地,这到底是人生的无常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按照叔叔生前的意愿,家人把他安葬在父亲的身边,相距不过尺远。弟兄俩从此久住在一起,再续前世的因缘,吵吵闹闹也好,安安静静也罢,总算是长相厮守了。

那片坡地,若干年来与我们淡然处之的坡地,仅在梦里轻轻掠过的坡地,如今变得越发厚重,越发悲沉了。因了我父辈的骨血渗透在里面,因了我们年年岁岁的虔诚跪拜与祭祀,那片坡地,于我们的灵魂会变得更加亲近无畏起来。我们的梦或怪异诡秘,或清晰明丽,或沉稳安静,多半会缠绕在这个地方逗留,迷恋。母亲说,这片坡土也有她的一份,迟早要来的。看来,我们的梦魂,注定了要在这个地方休养生息,出出进进。谁也说不清楚,哪天会在这山上的某个树荫下碰头,某个浩月当空的晚上见面。此来彼往的,多么恍惚又散淡的幽会,多么忧伤又宁静的心态,多么简约又芜杂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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