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读红楼(十二)----曹公笔下的几个小人物

2016-10-27 09:35 | 作者:岩青草 | 散文吧首发

曹公在他的鸿篇巨制中塑造的几个小人物,读来也颇为有趣,发人深省。

失落的李嬷嬷

在贾妃省亲的高潮之后,贾府沉浸在欢度新年的慵懒、松散、无序中。宝玉的奶妈李嬷嬷登场了,她拄着拐杖、不时用手帕擦着有些昏花的眼睛来到宝玉房中,先是指责丫鬟们大年下的玩乐腌臜了宝玉的屋子、继而责问宝玉特意留给袭人的奶酪为什么不与她送去、随后口出怨言,奚落袭人不过是她“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不多的文字这位已退休解事的老嬷嬷满腹的幽怨与失落尽显。

“失落”大约也是需要有资本的。与李嬷嬷年龄相仿的刘姥姥似乎就没有“失落”的资本,她一生辛苦,一直处于社会的下层,没有什么可以显摆、可以夸耀的过去,反倒是到了晚年,凭借着自己长年在社会底层生活的智慧为女儿家求得重要的外援,改变了家庭拮据、生活难以为继的处境,其内心的喜悦与自豪正溢得满满,何来失落。贾府的老太太是享受过大富贵的,可是这位老人,尽管管家的权利早已下交,但贵族出身的背景、从贾府的孙媳妇做起直到自己也有了孙媳妇,这漫长岁月积累下的权威与高寿,造就了这位贾府的老祖宗,她依然受到众星拱月般的拱卫,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因此她只管与孙子、孙女娱乐,安享自己的富贵,并无什么“失落”。而李嬷嬷却不同,她是很有些可以“失落”的资本的。曾经贾府凤凰宝玉的奶妈,想当日虽为奴仆,却也曾风光十足,在主子面前虽免不得唯唯诺诺,但在众小丫头面前也算得鹤立鸡群,很受了些优渥,很有些面子,很可以颐使气指几回,如奶酪这样的吃食自然是先尽她享用的。当宝玉日见长大,吃奶的记忆日远,李嬷嬷自是失了些往日高于一般奴仆的优势,便时时感到今不如昔,感到大大地受了冷落,这幽怨、这郁闷自不敢在主子前流露,丫鬟们就成了她发泄的对象。

相信长篇小说《红楼》,即使缺了李嬷嬷这一段也不会因此而稍减风采,但曹芹的神来之笔,让这个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却也在点化我们:且不能以一时的得意与辉煌为真,生活总是在遵循自己的规律向前发展,再红的日头也有落坡的时候。当辉煌成为过去,万不可将过去了的幸运、可怜的一点点成就耿耿不休于怀,喋喋不止于口,成为林黛玉所说的“老背晦”。

小红做梦

这大约是文学作品中最的一个梦,从这个丫鬟受了大头们的奚落而心灰意冷的现实开始到在梦中被门槛绊倒而惊醒,不满百字。在梦中,这个丫鬟被自己“下死眼钉了两眼”的恋人称呼为“红玉”,而不是现在被众人称呼的“小红”。当她被叫做“红玉”,她是一个可以与心者相会的自由人,被叫做“小红”,就是一个被大丫鬟们任意奚落的一钱不值的丫头。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却饱含着父母全部希望与疼爱的名字,只因为那个“玉”字重了贾府少爷、小姐的名讳,身为奴仆、下人的红玉就不得不改名叫“小红”,只有在梦中,她才能随心所欲地用回“红玉”的本名,这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梦。

梦中的小红被门槛绊倒而惊醒,这终止了“红玉”梦的“门槛”正是当时的奴仆制度。梦醒回到现实,贾府的丫鬟是没有权利使用自己原来名字的,当她们被买进贾府,原有的姓名就随着一纸契约而成为过去,被叫做什么完全由主子的好恶来决定。贾府“元、迎、探、惜”四位小姐,她们的贴身丫鬟分别叫“抱琴”、“司棋”、“侍书”、“入画”,“琴、棋、书、画”镶嵌在内,雅则雅矣,可哪个字是丫鬟们自己的意志和愿望。怡红院里的大丫鬟袭人,只因宝玉由袭人本家姓“花”而联想到“花气袭人知昼暖”的诗句,她的名字就被改为这个被贾政斥责为刁钻的“袭人”。当然,随着一纸契约,丫鬟们失去的除了自己的姓名,还有支配自己身体与意志的权利。当金桂要将薛蟠的侍妾香菱改名为“秋菱”时,香菱回答:“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是奶奶的,何得换一个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哪一个字好,就用哪一个字。” 包括名字在内的一身一体俱是主子的,正是封建时代奴隶的深刻含义。

对于自己的名字被主子任意更改,身体与意志被主人任意支配,众丫鬟们早已司空见惯,无奈而麻木,甚至沾沾自喜,唯有小红并不甘心。梦中贾芸的一声称呼,丫鬟小红叫回“红玉”,并有了与贾芸的幽会。梦为心声,这样的梦境只会进入不甘心自己下层奴仆的地位、处心积虑寻找机会改变自己命运的小红梦中。据红学家们分析,在曹雪芹的原稿中,小红在后面的故事中会有较大的作为,作者先在第二十四回以一个不同寻常的梦,将这个内心倔强,有追求、有能力、有作为的丫鬟推到了读者的面前。

读着小红的梦还让人想起清雍正朝。当明争暗斗、几番搏杀,爱新觉罗•胤禛终于坐上了皇帝的龙椅,在百事待兴的繁忙中,他没有忘记随即将他的兄弟们名字中与他相同曾经由康熙拟定的“胤”字更改为“允”字,生生划出了一条君臣界限。这简单的一字之差,君臣名分既定,他的兄弟们,包括与他曾生死与共的十三弟胤祥,都不再是单纯的兄弟关系,而首先是见面须下跪请安、须垂首肃立、唯唯诺诺的臣子。雍正朝正是曹雪芹生活的时代,他的家族正是在雍正朝彻底没落的,作者写下这个故事,其笔锋的指向是不言而喻的。

贾芸谋职

宝玉搬入大观园前的住所曾被命名为“绛芸轩”,有红学家分析,这“绛”和“芸”字正是作者在第二十四回着意刻画的两个小人物:“小红”、“贾芸”。并有脂批说:“后半部有‘芸哥仗义探庵’的内容”,并说“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暂且不论在曹雪芹遗失的后半部里,贾芸究竟有怎样的表现,在初初登场的第二十四回,这个父亲早逝,生计艰难却又伶俐乖巧、斯文清秀的贾氏远亲正为从凤姐手中谋的一个差事而倍受屈辱与煎熬。他先求贾琏,受到敷衍;想去贿赂凤姐而求事成,可为了借到购买冰片、麝香的银两又倍受舅父的奚落与鄙薄;为了谋差,更为了接近贾府,他以大宝玉几岁的年龄,认宝玉为父,表现真诚而自然,宝玉一句不经意的玩话,他一连两天在宝玉的书房中白白等候;为了这个差事,他分析掌握凤姐的性格,迎合她喜奉承、爱排场的特点、煞费苦心地编织能让凤姐接收礼物的理由、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等待,一趟趟跑路,耐心地打探消息。这些被后人评定为乖巧、伶俐、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成熟成功,背后隐藏着的却是社会底层卑微者的无奈、委屈与焦虑。作者以现实主义的手法,以生动、准确的人物对话、精准的心理揣摩、精彩的动作描述,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即使在今天,也能常常感受到的一个社会卑微者,一个不得不“求”人的人心里所受到的委屈和表现出的卑微,作者笔下那个贾芸“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而凤姐“连正眼也不看”的画面会经常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曹雪芹为这个向贾府谋差的年轻人起名叫“芸”应该还是有其深意的。除了“芸芸众生”,这个“芸”字还有“芸始生”、“芸草可以死复生”的含义。也许这段故事正源于曹公的一段经历,流落人间底层,他曾受到了极大的屈辱与委屈,因此他毫不留情地将贾芸的舅父称为“卜世仁(不是人)”,而又遇到过像醉金刚倪二这样被列为没有多少知识的“芸芸众生”的狭义之士,得到过真诚帮助。也许在他的原作中,正如脂砚斋所批示的,这个贾芸在帮助落难的贾府贵族时,正如同他遇到的醉金刚倪二,真的起到了“芸始生”的作用。

金钏儿之死

当宝玉一步一蹭,战战兢兢地去见他的父亲贾政时,正站在廊檐下待命的众丫鬟中,只有金钏儿一把拉住宝玉,悄悄地说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这样的场景一下子就凸显出金钏儿这个丫鬟外向、活跃、不计场合、不知进退的性格特点以及深受王夫人看重的优越。有这样的性格及生存的背景,才会有当百无聊赖的宝玉以言语及动作挑逗于她时,这个金钏儿毫无顾忌地说了一些尽管是玩笑话,却也是身为奴仆不应该说的话,导致了被王夫人撵出贾府,最后不甘受辱而跳井死亡的结果。这个故事告戒我们,奴仆就是奴仆,在主子身边十年,也许深得宠爱,一旦突破了主子的底线,命运的悲惨终究难免。

在王夫人的眼里,金钏儿行的是平生最恨的无耻之事,所以这个吃斋念佛的贵夫人才狠下杀手,断然要将金钏儿顶着“下作小娼妇”的恶名赶出贾府,至于死地。除了金钏儿,遭受她迫害的还有晴雯、芳官、四儿……,这些女孩子都有面目姣好、性格外向、个性较强、自我约束较少的特点。在这位贵夫人的眼中,“美”就是引起她心中悸动的“罪”,“外向”就是她必须防范的“妖”。这样的心结,源于封建时代男子可以有多个侍妾的婚姻制度,而现实中赵姨娘等丫鬟出身的妾让她的内心受到了惊恐与伤害。与贾赦的邢夫人一样,面对着贵族男性的肆意妄为毫无阻止之力,只好把全部的心思和手段放在对所谓“妖妖调调”丫鬟的防范上。

“下作小娼妇”、“狐狸精”是封建时代一个女性最大的污点与屈辱,将这恶名扣在被撵出贾府的丫鬟们头上,将使她们终身受辱,在世人面前难以抬头,非死无以清白。这封建礼教的杀人,在曹雪芹笔下平平淡淡地写了出来却更有了沉重感。

王善保家的

王善保家的,一个没有自己的名姓,只是邢夫人嫁入贾门时的陪房,在贾府日见没落时出场了。蒋勋老师在他的《说<红楼梦>》中有一段文字“王善保家的被忽视的心态”,专门写这种地位不高,教养荒疏,平时不受重视,说不起话的人,一旦登上政治舞台,狐假虎威、借机报复、宣泄压抑在胸中怨气时的心态。

王善保家的说晴雯的坏话,挑唆王夫人整晴雯,只是因为心高气傲的晴雯日常并不奉承于她。晴雯的“不奉承”而又比她“娇贵些”的生存状态,早就在她心里酿出了满满的醋意、深深的嫉恨,一旦机会来临,恶气涌动心襟,挑唆之语随口而出。王善保家的看来也很掌握王夫人的心理,挑唆的语言紧紧抓住晴雯一个“美”字,一个“妖”字,立时击中王夫人的心病,“猛然触动往事”,晴雯在劫难逃。怎样查找出那个惹祸的“绣囊”的主人,怎样处置王夫人心目中的“妖精”,王善保家的又出了“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她们个冷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的主意。

读到这里,忽然记起五十年前,我们这片古老土地上开展的文化大革命。扭曲的社会,沉渣泛起,时代无意中将一些小人推向政治前台,平时深埋的怨气喷发,挥舞的大棒抡向了平时的“冤家对头”,甚至只是一些平时受人尊敬,不善迎奉,不善处理人际关系,而生存状态又比他们“娇贵些”的所谓“清高”的知识分子。“革命”的旗号掩饰着心底的卑鄙,狠毒的手段必欲“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而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开始之初,却也是先拿“美”开刀,一时间“剪旗袍”、“剪头发”、“砸高跟鞋”……,凡是与“美”沾边的都在冲击之列。那个“美”字在那时竟与王夫人的心理相吻合,竟是十恶不赦,与反修防修、走回头路、吃二遍苦的国之根本联系在了一起。对这场运动中“革命对象”的处置,首当其冲的竟也是王善保家的提出的方法“抄家”!那些时日,常看到打着红旗,带着满脸自豪、兴奋,却又迷茫的眼神走在大街小巷的“抄家”队伍;常有事先毫不知情的寻常百姓在战战兢兢中迎来这些凶神恶煞,被抄的家底朝天。

“报复心理”、以“美”说事、以“抄家”为手段,曹雪芹笔下的小说人物王善保家的三部曲,竟然在三百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得以再现。岁月悠悠、世事翻天覆地,而人性、人心、当事之人的心态竟如此相似。可以断定,曹公笔下人性中恶的一面,还会在以后的岁月中,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场合出现,王善保家的依然会是一种警示与借鉴,这部小说的不朽,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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