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实先生

2016-06-29 06:35 | 作者:独自行走 | 散文吧首发

陈忠实先生走了,从此,天上多了一颗文曲星,地上少了一位忠厚善良的智者。

陈忠实先生的去世给沉寂已久的文坛带来了些许波澜,上至庙堂之高,下至江湖之远,纷纷有人撰文纪念,各种媒体一时哗然,忠实先生在时隔多年以后,又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进入大众视野,令人不胜唏嘘。

纪念仪式在葬礼那天达到高潮,不但文协主席铁凝,著名作家贾平凹,演员濮存昕等人亲临现场,党和国家领导人习近平、李克强等也都敬献了花圈,文坛一时之盛,备享哀荣,忠实先生亡灵如果地下有知,也当心安了,如今,一个月过去,逝者已入土为安,文坛重归平静,对于忠实先生的生平过往,言谈举止,总有些敬意梗在心头,不吐不快。

对忠实先生最佩服的地方是,他始终有着读书人的良知和庄户人的厚道。年轻时囿于那个时代氛围,忠实先生也曾写过一些歌功颂德的应景文章,晚年的他面对这些早年的习作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恨不得焚之而后快,他曾数次与友人谈起这些,懊悔之情溢于言表,忠实先生的这种行为,让我想起两位文化大师曾经有过的表现,一位是天才的作家和诗人以及历史学家郭沫若先生,一位是著名的哲学家冯友兰先生,两位老先生无论才情还是学养,都是各自领域的执牛耳者,但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风如晦的日子里,在一场接一场的运动中,两位都迷失了自我,他们臣服于威权和专制,不断表忠心,唱赞歌,和自己的过去彻底决裂,全盘否定以前的作品,痛哭流涕,感恩戴德,唯唯诺诺,和他们相比,忠实先生对良知的坚守越发让人敬佩。

《白鹿原》发表后,忠实先生再没写过长篇小说,他自己非常苦闷,但却清醒的知道源头哪里,属于他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面对着波涛汹涌的网络化时代,他有些茫然,无从下笔,也曾写过一个长篇,好像写了几万字的开头又放弃了。后来,作为陕西文协主席,在参加一次会议时,一位省部级高官对他调侃说,老陈啊,最近怎么没有大作发表哪?要努力啊,忠实先生眼皮上翻,轻轻吐出一句话“你懂个锤子”,满座皆惊。这就是忠实先生的性格,文人风骨,魏晋风采,哪管你权势熏天,哪管你场合庄严,投脾气的巴心巴肝,不投脾气的弃之如敝履。

并不是所有文人都这样的,后来我想,假若换做了他人,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回答,比如郭沫若先生,可能会身体前倾,毕恭毕敬的答道,行,我一定遵从您的教诲,严格要求自己,争取更大的进步,假若是莫言,可能会默然良久,严肃的说,正在努力中,假若是贾平凹,可能会做诚惶诚恐状,诺诺两声,就此带过,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是鲁迅,但最好别做郭沫若、冯友兰,一世英名,化作了笑柄。

回想起当年拜读忠实先生的大作《白鹿原》时的情景,恍若昨日。

那是1992年12月份,当时该书连载在《当代》杂志上,我恰好有一位朋友在一单位图书馆工作,他给我推荐了这篇小说,并叮嘱我,三日内必须看完还他,否则不好交差。拿到杂志后,我几乎一头钻了进去,看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满脑子都是白鹿原上那些活灵活现的人物,书是按时看完了,但情绪却深深的陷了进去,好长时间走不出来,对于作者,敬仰之情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后来这本书获得了矛盾文学奖,被誉为近百年来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我更是把它看做是仅次于《红楼》,中国文学史上当属第二的扛鼎之作。

作品问世后,很有些人想把它拍成电影,据说作品版权早就被西安电影制片厂买走了,但碍于里面庞大的信息量,众多的人物,很少有导演敢于接手,几经辗转,落到了王全安的手中,王导演执导过《图雅的婚事》,有一定功力,加之本身是陕西人,对陕西风土人情的了解肯定要更胜一筹,忠实先生对其也很是信赖,电影几易其稿,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拍完了,但结果却并不理想,观之有鸡零狗碎之感,能记住的也就是那几场香艳的性场面。我佩服王全安导演的勇气,也尊重他的创作,但这么大的信息量想通过短两个多小时表现出来,确实有些勉为其难,即便是斯皮尔伯格、卡梅隆抑或奥利弗.斯通恐怕也做不到,不建议再有人去糟蹋这部小说,文字展现的美和深度,影像绝对给不了,就让我们浸淫在小说给我们描绘的想象空间里吧。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心灵与物理意义上的故乡,就像“约克纳帕塔法县”之于福克纳,“马孔多镇”之于马尔克斯,“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忠实先生的故乡就是书中的“白鹿原”,白鹿原既是书名也是地名,它位于西安东南二十公里处。所谓“原”通“塬”,是黄土高原特有的一种地质地貌,平原上凸起一块坡地,四周以沟壑与其他地块切割,上面平平展展,可以绵延几十公里,自成一体,这块塬,因为传说中有白鹿出现,便命名为白鹿原。站在这块塬上,往南可以看到秦岭逶迤葱茏的背影,往北可以看到空旷寂寥的原野,塬上有清澈流淌的小溪,有洁白柔弱的花朵,有滚滚翻动的麦浪,有飒飒作响的青纱帐,是一片有着悠久历史的皇天后土,一代代人在这里繁衍生息,演绎了数不尽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忠实先生用他如椽巨笔撷取历史中的一小段,为我们勾勒一副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对这块土地,我神往已久,虽然钱钟书先生曾经说过“鸡蛋好吃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认识下单的母鸡”,但作为一个忠实先生的粉丝,白鹿原对我如同红色圣地,在我心中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忠实先生身材瘦长,脸上沟壑纵横,如被风雨侵蚀、切割得七零八落的黄土高原,前额宽大,头顶微秃,两边的头发则茂密的森林,蓬蓬勃勃。忠实先生从小生活在农村,身上自然流淌着农民的血液,即便中年成名后,忠实先生也很少住在城市里,而是独自一人住在农村的老宅,从外形上看,忠实先生就是一典型的农民,如果圪蹴在一群乡民中间,你很难从灰头土脸的人群中将他认出,如果他挽着裤腿,走上讲桌,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村教师形象,但绝难将他和一部百年史诗般的文学巨著联系起来,但也许正因为忠实先生和农村的这种天然联系,这种打断骨头连着筋般的血脉相通,才是他而不是别人写出了《白鹿原》这一扛鼎之作。

陕西不亏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在上世纪末,这块厚重的土地上先后走出三位享誉中外的作家,分别是路遥、贾平凹和忠实先生,路遥成名最早,他的《人生》获得矛盾文学奖的时候,贾平凹还在写他的商州系列,而忠实先生则还没有摸到长篇小说的窍门,后来,路遥写出了《平凡的世界》,平凹先生则源源不断推出了《废都》、《秦腔》、《高兴》等一系列长篇,而忠实先生殚精竭虑,一生磨一剑,只推出了一部《白鹿原》,评判三人作品的优劣或许是专家的事,但不妨姑妄说之,我认为,一部《白鹿原》已经成为中国文学界的泰山北斗,是逝去的路遥和活着的平凹先生终生所无法企及的。

路遥最好的作品当属《人生》,里面高加林和巧珍的形象骨肉丰满,栩栩如生,非常接地气,《平凡的世界》虽然影响更大,但作品失之于理想化,作为心灵鸡汤可以,作为完全反应那个时代的风貌则有些牵强,试想,一个穷山沟里出来的穷孩子,居然可以和省委书记的女儿谈情说爱,这明显有意淫的成分。而平凹先生虽然才气过来,数年来每年都有大作问世,但他的作品精巧有余,厚重不足,单独拿出每一部都花团锦簇,却很难说哪一部可以代表一个时代,只有忠实先生,用毕生的功力精心打造的《白鹿原》,成为我们这个浮躁喧嚣时代的一个异数,一朵奇葩,一座难以逾越的文学高峰。

忠实先生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曾经非常苦恼,他在创作上遇到瓶颈,眼看前辈路遥已经获得茅盾文学奖,而后生贾平凹正在苦苦追赶,他却还没有拿出一篇让自己满意的作品来,那段时间他天天下午去长安县档案馆查县志和文史资料,为写《白鹿原》做准备。有次和一位年轻作家扯闲篇,那位作家曾不解的问他“凭你这么多年在农村的生活经历写一部长篇还不够吗?还用得着天天来档案馆查资料?你到底想做啥?”忠实先生说:“我想写一部死后可以做枕头的书”,如今,忠实先生做到了,他走的时候,头枕的正是那本煌煌巨作。

忠实先生的去世,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从此“孔雀东南飞”,文学阵地从蕴藉深厚的西部向东部地区转移,陕西这块曾经的文学高地和重镇很难再度辉煌,不是他们后继乏人,也不是他们不努力,是因为时代的风头浪尖已转向资本高度集中的城市,农耕文明已离我们渐行渐远。

忠实先生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耐住寂寞,默默耕耘,终于成就了一部伟大作品的诞生,这是忠实先生的幸运,也是我们国家的幸运,更是广大文学爱好者的幸运,忠实先生永垂不朽!

行文最后,再一次向忠实先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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