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老家追忆

2016-04-29 21:36 | 作者:独自行走 | 散文吧首发

清明过去二十几天了,回忆起那天回老家上坟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

自打九四年奶奶突然去世后,每年清明节回老家上坟,跪在奶奶坟前烧香祭拜,末了磕几个头,已成为雷动不动的惯例,既是对逝者的追思怀念,也是对自己心理的一种安慰。

我是家中的长子长孙,深得奶奶的宠,几乎是在奶奶的百般溺爱中长大的,还记得小时候的那些事。那时家里穷,奶奶去镇上赶集,买了两毛钱的炒花生,大概也就十几粒,奶奶会把一半留给我,剩下的才分给小姑,姐姐,弟弟一人一两粒;天里来了卖冰糕的,我一溜烟跑回家,奶奶打开折叠了好几层的小手绢,拿给我两分钱的钢镚,我买了还没吃完,看到卖冰糕的要走,赶紧跑回家,再要两分钱买一根;天来了换香油卖麻汁的,我拉着奶奶的手要吃麻汁,奶奶拿着一块馒头,踮着小脚,颤颤巍巍走到人家卖麻汁的面前央求说,”你看俺这个孙子馋的,你就给他滴上一点吧”,人家拗不过情面,拿着打麻汁的勺子在馒头上一抹,我拿着高高兴兴一边吃去了。奶奶几乎是平静的,一脸幸福的看着我长大,看着我上大学,看着我工作,看着我结婚,但就在我还没来得及敬她老人家的时候,她却因为一场普普通通的感冒,因为乡间的庸医,因为注射了过多的生理盐水而导致心肺功能衰竭,一命呜呼,“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疼,每每回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我都禁不住心潮涌动,泪水会情不自禁的漫漫溢出。

老家离济南几十公里,历史上就是非常富庶的地方,有名的“龙山文化”就在家乡村庄附近,后来这块土地上还出过一代词人-李清照,以一首《醉花阴》冠绝当世,里面最有名的一句词是“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后来又出过一位大商人,我们家乡人都称其为旧军孟家,先是经营布匹,后来开钱庄,把店铺做到了全国各地,这就是有名的“瑞蚨祥”,再后来走出几个打铁匠,捣鼓出了全国第一台鼓风机,以致我们那里成了全国鼓风机之乡,现在的家乡依然富庶,据说位列全国百强县的四十多位,称得上“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出市区,沿309省道前行,过圣井,拐到潘王公路,一路向北,大约二十多公里便到了故乡,正是四月天,北方最好的季节,天地清明,风和日晴,打开车窗,一股带着原野的风扑面而来,暖暖的,有一种青草和田野的气息,麦子已经返青,绿油油一片,风吹麦浪,如一张望不到头的绿色地毯。和往年相比,家乡今年又有了些新变化,济青高铁开始动工修建,从村子南侧穿行而过,巨大的墩拔地而起,一些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往来穿梭,一处打麦场兼做了工地,用钢筋做的龙骨横七竖八摆在那里。土地已全部收回集约化经营,以往那些横亘在田间地头的机井屋不见了踪迹,大地连成一片,浇水方式也由大水漫灌改为了滴灌,水化为丝飘飘洒洒,仿佛从天降而降的甘霖。

当然也有不变的地方,走进村头,看到的依然是堆放在村前屋后空地上的各种报废车辆,这些旧车看似破铜烂铁一般,实则经过钣金整形喷漆后焕然一新,说不定又会出现在某个城市的街头巷尾,这种旧车市场之所以屡屡取缔,屡屡死灰复燃,是因为它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利益链,在这个链条上获利的有村民,有大队干部,有当地政府官员,往往取缔的风声一来,他们便会将其转移到其他村的亲朋好友处,风声一过,再转移回来,像猫捉老鼠的游戏,有当地政府的保驾护航,这种市场想彻底取缔也难,那谁受损了哪?被污染了的土地和空气,因车辆不合格而无辜丧生或致残的路人甲,路人乙,至于这些,又有谁负责和关心哪?

小时候每到清明节,总是牵挂两件事,一个是煮鸡蛋,一个是打秋千。鸡蛋是清明节那天早晨刚煮的,我们几个小孩一人分两个,拿到手热乎乎的,不舍得吃,将指甲花的花蕾碾碎,细细的染成红色,放在衣兜里把玩好多天,最后才恋恋不舍的吃掉。秋千则是大人们玩的游戏,我们家门前有块空场地,清明节前好几天,就有人张罗扎秋千,扎秋千是个技术活,两根起支撑作用的圆木直接杵在两个青石轱辘上,横梁处拉出好多绳子,从四面八方将其固定,这样的秋千又高又飘,一般人荡起来很费劲,有荡的好的可以高到几乎和横梁平行,人就像要飞出去一般,非常惊险,最有趣的是男女同荡,两人面对面,动作有些不雅观,做这个的一般是愣头青样的后生小子和结了婚荤腥不忌的大嫂,两人在秋千上你起我伏的忙活,下面起哄的,叫好的,指指点点的闹成一片,这大概是乡村社会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人们期盼的就是这个效果。如今,再次回到老家,门前的空地还在,秋千却不见了踪迹,,只有几个闲人在那里支起张桌子打牌。

叔叔在大门口等着我们,翘首以盼,和年轻时比,叔叔胖了几乎一圈,肚子明显凸起,头发近乎全白,眼神柔和,举止安详,这还是那个脾气暴躁,爱和人抬杠,动不动就梗着脖子说“你能干个啥”的叔叔吗?叔叔年轻时血气方刚,精于各种农活,眼高于顶,在他眼里,很少有人干活能让他满意,动不动就训斥别人,爷爷和妈妈没少受他的数落,印象中爷爷被他嘟囔烦了,会愤愤不平的回几句,“就你能”,也仅此而已,岁月像一条长河,日不停的冲刷将叔叔的棱角磨平了,叔叔已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慈祥和善的老人。

每年的清明节就是我们家族的一个大聚会,老家还有一个叔叔,两个姑姑,父母年龄大了,疏于走动,也只有在清明节这天回趟老家,大家才可以凑在一起,吃顿饭,聊聊天,东家长李家的说上一通,以往都是到饭店,这两年小姑主动揽了下来,去她家里吃。小姑在村里的小学看门,也兼做打钟,烧水等杂务,平时就住在学校,后来村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学校便并到了镇上,这里改做了村民娱乐中心,有麻将室,电视室,乒乓球台,健身器材等,但却少有人来,来得最多的是那些中风脑梗病人,头眼歪斜的,坐着轮椅的,凑在一块看看电视,聊天打屁,所谓抱团取暖,聊以度日吧。

吃饭就在我以前上学的一间教室,现在空出来了,空空荡荡,只在中间摆了一张大圆桌,叔叔一家,大姑一家,小姑一家,加上我们以及堂弟,表弟等,挤挤挨挨,有一种世俗的热闹。酒至半酣,九月叔来了,九月叔是爸的老同学,因为出生在九月,父母便给他取名九月子,九月叔好酒随性,性格直爽,桀骜不驯,年轻时曾做过一任家乡的派出所所长,因为酒后出言不逊,得罪了当地的最高行政长官,被调往县公安局科室挂起来,仕途上再没前进半步。人到老年,九月叔性格依然没变,说话高声大气,言语中多有狂放不羁之意,只是牙齿多半脱落,门牙只有一颗兀自独立,看上去有些滑稽,这让我想起郭德纲的相声,说有一个人只剩一颗牙,有一次吃饭居然塞了牙,问为什么?原来吃的是藕,给套住了,当时听了让人不禁莞尔,现在看九月叔这个样子,活脱脱就是相声中的原型,越发佩服郭德纲,艺术来源于生活,诚不欺也。

九月叔来之前,在亲戚家中已经喝了半斤白酒,但来了之后,酒兴不减,豪气依旧,频频举杯,在他的带动下,姑父和叔叔又多喝了几杯,算起来,叔叔喝了大约一斤高度白酒,脸色由红变紫,血管充盈饱涨,仿佛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着,眼睛通红,说话已有些荒腔走板,我很是担心,叔叔看起来身体结实,但也有高血压的毛病,平时每天坚持吃药,但架不住天天喝酒,一天两顿,一顿至少三两以上,整天在酒精里泡着,身体要说有多好那真是逆天了。

而且还不止叔叔,姑父更是如此,大姑每次见我都忧心忡忡的说,你姑父喝点酒就不怎么吃饭,本就瘦削的身躯现在更是形销骨立,我多少有些理解姑父的苦衷,姑父是一个要好的人,也有一门泥瓦匠的好手艺,但自从表妹尿毒症后,几乎没出门干过活,表妹一周需要三次透析,都是姑父带她去县城,来回六七个小时,经年累月,耗神费力,不但如此,家中有限的收入几乎全被表妹的病耗尽,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一个快七十岁的人,本是颐养天年的年龄,现在却依然如老黄牛一般行走在爬坡的路上,而且看不到尽头,这样的日子任谁过下去也会烦心,看着姑父闷闷不乐,低头喝酒的样子,我只有在心里默默为他祝福,上帝偏爱富人,但也要保佑穷人,这个家庭太脆弱,禁不起一点风吹浪打,如果姑姑和姑父的身体再出点问题,那就基本无望了。

饮酒在家乡是和吃饭穿衣一样的平常事,大凡一个成年男子,几乎每天中午晚上必须喝上两杯,饭可以不吃,菜可以不要,但酒是必须要喝的,这也导致了家乡的脑梗病人特别多,每年回去,行走在家乡的大街小巷上,总能看到许多壮年男子,或坐着轮椅,口眼歪斜,或走路画圈,步履蹒跚,有时看他们一眼,他们会挑衅似的回望着你,眼神中流落出那么一种不甘,但独处的时候却神情落寞,郁郁寡欢,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却活力尽失,日渐凋零,今生注定苟延残喘,他们心中的那种悲哀,岂是一个愁字了得。一种生活习惯延宕久了,便成为文化,日积月累,便渗透到每个人的血液里,深受其害却不知其害,就像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一样,如果非要将这种酒文化找个源头,李清照可以算是其中之一,看她的词,一个女人几乎天天离不开酒,要么“三盅两杯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要么“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要么“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家乡的女人都这么能喝,家乡的男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酒喝到一定程度,人就开始叨磨,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说,自己觉得情真意切,但旁观的人却听着可笑,有时甚至觉得厌烦,九月叔喝得只剩嘿嘿笑了,还不想散伙,九月婶子不愿意了,在旁边连数落带劝,酒局好歹结束,叔叔涨着一张酱紫色的脸,回家收拾一下上坟用的一应物品,和我,小姑赶赴村外。

在我们老家,上坟都是清明节的前一天下午,而且大都是女人们去,因为我年年都要前往,加上婶子和大姑腿脚不便,便由我和叔叔,小姑三人代表了。

坟地在村外一里多远的地方,说是坟地,其实都是良田,经过多年的种秋收,寒来暑往,坟头早已湮没不见,和大地融为一体。当初奶奶下葬时,我和叔叔曾拿着尺子反复丈量过墓穴的精确位置,离西边的机井屋多远,离东边的小路多远,这么多年过去,小路早已成了大路,机井屋却不见了踪影,其实,凭着年年祭奠得来的印象,即便没有这些标识,位置也大体不会太差。

家乡因为是东部发达地区,各项政策领风气之先,土地是早就集约化了,每亩地一年补偿一千元,以前坡里全是绿油油的麦田,整齐划一,一马平川,非常养眼,现在搞生态农业,多样化经营,有的改做了葡萄园,有的改做了樱桃园,去年葡萄成熟时节,叔叔曾品尝过,据说味道还不错,我们家这块则改做种植绿化用的树苗,从别处移栽来碗口粗细的树,砍去枝枝叶叶养在这里,等待城市无休止的扩张之需,买来时只要几十上百元,卖出去或许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但赚再多的钱也和农民无关,能够承包这些地的都是路子通天的人,农民只是这个链条中最低级的那一环。路北边更是挖了几个大坑,说是藕池,只是目前还没蓄水,突兀的晾晒在那里,像大地母亲身上的一道道伤口。

天气好极了,太阳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土地格外松软,跪在那里感觉一下和天地自然亲近了许多,小时候我就是玩着泥巴长大的,但城市却让我和土地疏远了,现在似乎又找回来以前的那种感觉。

摆上祭祀用的几小碟苹果,香蕉,点心,倒了四盅酒,然后开始烧纸,以前都是叔叔捯饬这些,我只跪在旁边默默行注目礼,今年叔叔喝多了,我便主动接了过来,边烧边念叨了几句,大意是奶奶走得早了些,那时我刚工作,还没有能力孝敬你们,现在有能力了,你们却早早走了,希望你们在那边过得好一些,我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呜呜的哭泣声,回身一看,叔叔跪在那里已泣不成声,灰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颤动,酒喝多了,人就动了感情,叔叔大概想到了年轻时对父母言语的顶撞和行为的欠缺,现在,自己也渐渐步入了老年,将心比心,心里多少有些愧疚,人总是这样,失去的才觉得珍惜,叔叔这样,我们何尝又不这样。

返回的路上,看到很多挎着篮子,三三两两走在乡间小路上的妇女,她们也是刚上坟归来,轻松亲昵的笑谈着,春风拂面,暖意融融,一切都是那么安好,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论语》中的一段话,孔子问各弟子的志向,曾子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两千多年过去了,曾子所向往,所描述的那个场景,那个天气,那种氛围,不就是今天这个样子吗?

回望刚才祭拜的地方,暮然发现,它离济青高速公路那么近,近到只有不到百十米的距离,叔叔告诉我,这里正对着济青高速三十六公里处,我内心不禁一颤,我无数次开车奔波在这条高速路上,或许不经意间的往外一瞥,所看到的正是故乡,离开故乡这么多年,故乡早已不是我心目中的故乡,我有意将它遗忘,但冥冥之中好似总有一条草灰蛇线,让我与它藕断丝连,故乡大概就像人身上的胎记,生下来就会伴随一生,永远无法抹去。

故乡曾经离我那样远,故乡又曾离我如此近,近的是距离,远的是心理。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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