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之落矣

2016-04-29 09:48 | 作者:野有蔓草 | 散文吧首发

清明上街,意外见到有卖桑葚的,透明的小盒子精美地包装起来。这么早的上市,难不成也是温室里长成的?我暗暗疑惑。一般桑果上市,至少得五月中旬,彼时有卖者在自行车后座左右挂着竹篮,碧青的桑叶上堆满了黑晶与紫玉,虽然价昂,我也偶尔买上几两。不单为那酸甜的蜜汁,亦为这蜜汁里浸透了光阴的素馨。

五月里,刚炽烈起来的阳光是金色的,满地的新麦被晒焦了,氤氲着饱满又踏实的芬芳,柏油马路上铺满的麦秸有一种耀眼的光洁,而杏子也已熟透。当金色占领这个季节的时候,我开始寻找桑。我知道,她那晶莹的紫果正满裹着甘酸的浆。

家乡以“柘”命名,柘是桑的一种,而在名之以柘之前,这个小城叫“株野”,我想遥远的秋时期,这里定是青碧连天的原野吧。而原野中必是有水的,查了县志,竟然发现,我生长其边的野水湖泊,几千年前还发生过战争,那时这野水叫“泓”,著名的泓之战里,那个笃信古训决不趁楚军半渡而击的宋襄公愚蠢又可。而泓水滋养的阡陌渐渐养了柘桑,这桑又育了蚕,缫出美丽的丝,从此宋国的贵族身上便穿了华丽飘洒的绸。

幼时在乡村生活,桑常在田陇种上几排,树龄很,一看就是极幼嫩的树,因以我十二、三岁的身高,下面的枝叶均可攀摘。倒不记得是否有人家养蚕。而二里远的姑姑家确有一株巨大的桑树的,连我那顽皮的表哥,要爬上去也颇费些工夫。那株桑亭亭如盖,结出的桑葚却不是紫红色,是如玉的白,吃起来只甜不酸。七八岁时,记得表哥曾拿一只烟盒装了满满的这种白色桑葚让我吃,那甜或许我会记了一生。当然,还有滚的泥猴一般的表哥,看我吃桑葚咧着嘴笑的样子。后来读了书,刘备家门口因有一株十丈巨桑,指其为羽葆盖车,这桑倒成了帝王之气的象征。姑姑已逝,而我也已十余年未到过那个村落,那桑不知尚在否。

初中时几乎每年都要去县城附近的桑林偷摘桑葚吃,有一次还吃到流鼻血。却只见过一次蚕,肥白的虫子,几乎吓的我魂飞天外,冷汗出了一身,许久才反应出来这是蚕,许是长大了,许是怕了这蠕动的虫子,再也不去偷嘴吃。母亲在农业局上班,每年都会从各地收购大量的蚕茧,竟然也有黄色的,我曾抓了一把,泡在热水里,希望能泡开一束美丽的丝,可结果总是让我失望的。恨恨地剪开,里面缩着一只褐色的蛹,而丝做的壳其实是薄而韧的。

书读的多了,才渐知桑中之约、桑间濮上那隐约的情爱芬芳。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原来,桑是这样的香洌浓艳,映照了无数爱情的生发存亡。多少个春日,那隔河相望的男子就这样涉水而来,只为了如桑一般沃若的女子。那鸠食桑葚而醉,恰如那怀春的女子用情过痴,终于陨了、黄了,如一片桑叶枯落在风中。

几年前一个无聊的日子,在网上搜汉画像砖拓片一张张看去,沉迷于那曲裾飘摇的人物、风神峻朗的奔马、蛇尾人身的神灵。突然看到一张有关于桑的,惊的几乎要呼出来。桑树下是一对野合的男女,而桑枝上刚挂着他们衣物,而右边竟有另一男子在提衣等待。拓片只有黑白灰,而那无边的春色却已倾泄而出,而我却丝毫不觉得这画面有一丝淫逸之气。《周礼·地官·媒氏》云:“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不用令者,罚之。”原来,桑下的幽期密约是政令,是传承与繁衍的需要,与农业活动的春种秋收一样,简单朴实。忽地就明白了为何古典的中国爱情都与桑有关。有了桑中卫女,便有了爱,有爱岂能无歌,《陌上桑》的罗敷美丽而骄傲,词牌里的《采桑子》也最适合吟唱那些辗转反侧的爱情。记不清是哪个戏曲或真实的故事,新婚而别的夫君远征而归,却在离家门口不远处的桑林中调戏一美貌女子,归家方知,他所戏的是痴等自己数载的妻子,结局却丝毫不记得。我为这个故事的惨烈而心生悲凉。

去岁秋天,我那个浪漫天真的朋友从南方旅游回来,买了数个蚕种,满世界地找桑叶喂她的宝贝,整个城市有桃有杏有梅有竹,偏就这桑消失无迹。她的男友开了车,终在郊区找到一株歪脖桑树,两人冒着被蚊子咬死的危险摘了几把桑叶,乐的跟孩子似的。我听了笑着垂首,心底忧伤一缕不绝。桑是时候该消失了,她所在的光阴是那样恬静的漫长,她所立的陌头是那样诗意淡然,城市里再也没有她的位置。就这样悄悄地凋落在时光的阴影里,不惊不怒,素淡寒凉如她的枯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