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孤独

2016-01-18 13:46 | 作者:闲情偶寄 | 散文吧首发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点绛唇》)

李清照这首早年的词作,写出了少女初次萌动的情,作品以精湛的笔墨描绘了这位少女怕见又想见、想见而又不敢去见的微妙而又细致的心理,显现出词人卓越的创作才华。

出生于书香门第,从小秉受良好的家庭文化氛围的熏陶,再加上其先天的聪慧,在两宋文人大量填词的时代背景下,李词独步词坛,“别是一家”。在《论词》一文中其明确提出了许多关于词的审美规律的观点,对词坛大家多睥睨、挑剔之态,评论李煜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评论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人词“皆句读不葺之诗尔”;至于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亦多指责之语,难入其法眼。自信豪迈之情,跃然纸上。她以婉约风格,享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被誉为“词家一大宗”。修于元代的宋史能提到李清照这一汉族女性,由此可见其当时之影响。

然而,男尊女卑的社会,不仅压制了女性的社会地位,而且剥夺了她们的受教育权,甚至是话语权。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一代又一代地延续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训条,女性亦被阻挡在教育的千里之外。因而,屈指可数的几位女诗人就越发显得光彩夺目。自古红颜多薄命,既是女性被压制的必然结果,也是她们悲剧命运的真实写照。李清照则以其独特的经历走完了她孤独、屈辱、凄惨的后半生。

党争之祸自古有之,但那一场波及到南宋的“元佑党争”,却让她连逢厄运。先是其父李格非因受教于苏轼门下,受到牵连,被列入“元佑党籍”,差点断送李、赵二人姻缘。后其公公赵挺之亦被罢官,既尔死去,于是,李、赵二人开始了十年青州的“屏居乡里”的生活。毋容置疑,十年青州的生活还是比较幸福的,这从她的《金石录后序》中可以明确地感受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念奴娇》)赵明诚出仕在外,词人独处深闺,承受一种幸福的孤独,然幸福之花不会长开。有宋一代,社会动荡,边患频仍。北宋政权的覆灭对李清照的生活产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历史好会弄人,总是让杰出的人物饱尝太多的磨难。如若不是北宋的灭亡,李清照和赵明诚很有可能会中国传统夫妇那样夫唱妇随,白首一生;如若不是经历了国破家亡和再嫁、离婚的惨痛,李清照的词可能就不会由清新俊逸而一变为苍凉沉郁,吸引无数读者并为之扼腕叹息。

那个孱弱的四面漏风的南宋小朝廷,如风飘摇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皇帝也放下了九五之尊的赫赫威严,丝毫不顾忌天子的尊严,一味逃窜,让追随他的臣民失望、愤恨、鄙夷。“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是词人从骨髓中唱出的对朝廷软弱的失望和对其丈夫弃城而逃的鄙夷。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归秣陵树,人客建安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心情。”

这首《临江仙》作于建炎三年(1129)初春,是宋室南渡的第三个年头。词人初到建康,踏雪登石头城,北望中原,深感恢复失地无望,面对南宋政权偏安的悲剧悲从中来,结句以写实的手法写出了内心的悲愤。而此时,能有人体会到词人内心的苦闷吗?堂堂须眉,满腹圣贤之书,尚想着与金媾和,一介女流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但奸人横行,词人只能用比兴手法,曲折含蓄地寄托故国之思。

国破又逢家亡,赵明诚的死让李清照承受了无尽的哀痛与孤独。尽管二人情感生活曾出现过裂痕,但每当想起曾经在一起朝夕相处、诗词唱和的优雅、闲适、甜蜜的生活,想起致力于金石研究的默契,更是平添了几多的凄凉和苦闷。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生活的依靠、精神的支柱,失去了收藏的大半文物。而后遭遇骗婚、离婚,身陷囹圄,那种屈辱,让一向志向高洁的词人情何以堪?而况遭遇者竟是粗野猥琐之徒。时至今日,李清照遭遇张汝舟的这一场悲剧仍让人感到匪夷所思、愤恨不已。《碧鸡漫志》中说:“赵死,再嫁某氏,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所谓“晚节流荡无归”,只不过是理学家的三纲五常的节操观而已。对于至情至性的卓越女词人,又岂可受得了传统道德的约束?词人以不惧天条律令的决绝向传统道德观发出挑战,何尝不是中国女权运动的萌芽?

江南之地,千里莺啼、烟柳画。古往今来,青山绿水间蕴藏了多少感伤故事,多情的山水总是承载着浓重的离情别绪。于是,从台州、剡县、睦州、温州、越州、衢州、再到杭州,在追随朝廷的一路上,李清照承受着人生的颠沛流离、漂泊无依之苦,以抒情的圣手抒写了人生的大苦大悲。归鸿、西风、细雨、梧桐等意象赚尽了词人的心酸之泪。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首《武陵春》是词人流落金华之作,作品起伏跌宕,曲折多变。结句以巧妙的比喻极力描绘出孤苦凄凉环境中孀妇的满腔愁苦,而把愁苦写到无以复加程度的莫过于那首《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开端三句,词人运用一连串的叠字,渲染了一种愁惨而凄厉的氛围,以下诸句写出了一整天的愁苦心情,把“愁”倾泻的淋漓尽致。读之,着实令人感到荡气回肠。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清平乐》)

梅花常出现在词人笔下,但这首赏梅之作却写得含蓄蕴藉、悲切哀婉。该首运用对比手法,表现出飘零沦落、衰老孤苦的处境和饱经磨难的忧郁心情,并且杂糅了身世之苦和国家之难。

“憔悴损”,“人比黄花瘦”,“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据说,李清照晚年想以毕生所学授以一十余岁的孙姓女子,没想到对方竟脱口而出“才藻非女子事也”。封建社会对女性的压迫,最大的成果就是让女性从心底认识到自己社会地位的卑贱,无从反抗,也无心反抗,自觉承受了逆来顺受,并认为是天经地义。可以想象,此时的李清照在经历了报国无门、夫死家破、归乡不得、孤苦无依之后,一颗破碎之心伤到最痛、最寒,犹如坠入千年冰窖。垂暮之年不仅没有子嗣,而且没有了对话,真正陷入了超越时空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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