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那些老人(上)

2015-12-01 15:47 | 作者:独自行走 | 散文吧首发

一.石头园子

“园子”在汉语里词典里是“种蔬菜、花果、树木的地方”,在我们老家可能还有另外一层含义,那就是指除了目前的住所之外,另外一块闲置的,可以随时作为宅基地使用的有些荒芜的院落,这话有些拗口,但在过去的农村却是非常之重要,家里养了几个儿,看似很荣光,这些儿将来却是要分家单过的,如果当的手里没有几个备用的院落盖房,那这爹基本面临被子女唾弃的命运。正因为“园子”如此重要,所以老家的上一辈人起名字时多以园子为名,而为了区分开各个“园子”,人们又充分发挥想象力,前面冠以各种称谓,比如“石头园子”,“猴子园子”,“大头园子”,银园子”等等,石头园子之所以前面冠以石头,是因为他爹叫石头,猴子园子之所以前面冠以猴子,是因为他长得像猴子,而大头园子不用说了,自然是头比一般人大了,农村人命贱,起名字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村里有个长辈叫“褂子”,他儿子生下来就叫了“裤子”,如果再有个孙子生出来,估计就只能叫“袜子”了,据说名字起得越贱,将来越好养活,这是农耕文明的智慧,和现在不搭界。

石头园子这名字起得好,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人的性格确实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浑身有股颟顸、霸蛮的味道,他五几年曾经当过兵,如果朝鲜战争晚结束几年,估计也就去了前线,或者能成为英雄,或者就当了炮灰,但成为军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他不识字,人又粗鲁,在部队里没有多少培养价值。我记事的时候他大概正值壮年,印象里中等个,脑门宽阔,脑袋锃亮,说话粗声大气,经常和同龄妇女开些荤素不戒的玩笑,逗得她们连追带打,哈哈大笑。我和他家老二是同学,关系一度非常要好,79年节过后中越自卫反击战开打,我天天跑到他们家听收音机,一听到我军作战勇敢,又往前推进了多少公里,我们俩就一阵欢呼雀跃。

石头园子曾经在76年唐山大地震后的那段时间内做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他于半三更时分带着他的大儿子把村东头公路边几十颗碗口粗的树砍了,偷偷的弄回家藏了起来,估计是想盖房子做檩用,家里有三个儿对他来说是个很大的压力,那时又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偷也便成了一个还算不错的选择,树反正是公家的,不拿白不拿,拿了而如果恰好没人发现那也就赚了。现在想来,那一夜他爷俩大概过得非常辛苦,几十颗树要一颗一颗放倒,砍去不相关的枝枝蔓蔓,再一颗颗扛回家,还要小心翼翼,蹑手蹑脚,防止那段时间因为地震、都在屋子外面睡觉的村民看见听到,心里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作案的过程如此艰辛,破案的过程却分分秒秒,因为毕竟是夜里干活,又是偷偷摸摸,急急慌慌,不可能打扫得那么干净,第二天人们循着一路洒下的粗枝烂叶很快就追到他们家里,人赃俱获,他爷俩于是就成了那段时间阶级斗争的反面典型,被五花大绑的捆了起来,于是就开批斗会,不知怎的,事情过去了接近四十年,我对那晚开批斗会的情景仍然记得非常清楚。

那是一个溽热的天的晚上,那时唐山大地震刚过去不久,大家都人心惶惶,睡觉也不敢回屋,就在院子里搭个简易的棚子,四面透风,好在是夏天,倒也透着一种凉快,按现在的看法,多少还有些罗曼蒂克的味道。那晚有人传言,夜里十二点要发生九级左右的大地震,这话一旦传播开去,整个村庄如烈火烹油,立刻陷入一种大难临头般的躁动不安中 ,我那时只有九岁,更是有世界末日就要降临的感觉,所以对晚上的批斗会格外期盼,希望能说点和地震相关的事情。

批斗会由民兵连长荣星子主持,他那时大概二十七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国字大脸,浓眉大眼,身体结结实实,一看就是个精壮的农村后生,干农活的好手,只是他有一个非常大的缺陷,那就是结巴,平时说话都磕磕巴巴,一到了大庭广众之下就更不成句了,一句话没有几分钟说不完,可怜巴巴得看着台下,紧张得一头汗水,他那天晚上具体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好长时间过去了,他才如释重负般的把稿子放下,然后就开始批斗石头园子爷俩,爷俩站在台上好像也没有多少负罪感,石头园子还对下面和他相熟的人挤眉弄眼,都是乡里乡亲,大家对这种批斗会想必也并不在意,只是当一个节目来看,台上的人配合,台下的人捧场,如此而已。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快结束的时候,荣星子才拿出公社的文件,针对当前的防震念了几条批示,但对当晚要发生的大地震却只字不提,我那时心里很是忐忑和不解,心想,世界末日都要来了,这些人怎么就感觉和没事似的哪?

大地震当然没有发生,批斗会过后,石头园子爷俩好像也相安无事,该干啥干啥,农村是一个熟人社会,都在一个村里生活了多少年,彼此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上溯多少代可能还是同一个祖宗,低头不见抬头见,没有谁会把事情做绝,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选择,乡村生活在一个微小的潋滟过后又恢复了它固有的平静。

再见石头园子已是几十年以后了,因为不久后我就随军离开了老家,和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渐行渐远,若即若离,九四年奶奶在济南中心医院不治离世,我们连夜将她 老人家的遗体护送回家,到了老家已是夜半时分,分头去通知亲人,然后把石头园子请来,他是这种红白事的主持,多少年不见,他并没见有多么苍老,依旧是粗喉咙大嗓门,指挥着众人摆设灵堂,偶尔还和别人开开玩笑,哂笑几句,死亡对于他来说似乎司空见惯,并不是多么悲伤和庄重的事情。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他的死讯,他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生命,这个人终究是条汉子,活得光棍,死得也爽快,绝不拖泥带水,他终于实现了哲学意味上的“绝对的自由”。

二、瞎丑子

“瞎丑子”是我出了五服的一个本家哥哥,大我近三十岁,因为出生时一只眼就看不见,加上人又长得丑,于是都叫他“瞎丑子”,真正的大名反而少有人记得住,瞎丑子中等个,背微坨,五官还算周正,囿于只有一只眼的缘故,看人时有些乜视,总给人以怪怪的感觉,但和“猴子园子“比,他长得还不算太丑,猴子园子的脸就像一只小猴,仿佛刚出生时被人用手狠狠的团了一下,五官缩小了三分之一,于是就成了那个样子,和庞大的身躯不成比例。

正所谓“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必然会为你开启一扇窗”,“瞎丑子”人有点残疾,但心眼明亮,悟性极高,喜音乐,好读书,二胡拉得虽不如瞎子阿炳,但也有模有样,《红楼》,《三国演义》等古书更是看了不少,这在他们那老一辈人里面,算是个异类。有一年突然传来消息,说有个城市来的剧团要来老章丘城演《红楼梦》,是京剧还是黄梅戏还是昆曲已经忘了,反正都是咿咿呀呀,唱词我也听不懂,这消息如同一把火,立刻把瞎丑子热戏曲的激情点燃了,他约了三五个同道要去城里看戏,我那时大概也只有七八岁,不知怎么就跟了他一块去了。

老章丘城在我们家正东方向十五公里处,是以前章丘县衙所在地,以黄家烤肉和章丘大葱出名,虽然以后随着县委县政府的搬迁变得有些衰落了,但高门大户,深墙大院,隐隐还有以前的繁华,在我那童稚的眼中,这就算是大地方了。十五公里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如果是现在,开车只需几分钟,骑自行车也不过个把小时,但对那时只能靠步行,而且年龄只有七八岁的我来说,不啻是个艰难的旅程。记得那天好像是个秋高气爽的下午,艳阳高照,微风拂面,我们一行四五人行走在秋收过后的田野上,有一种节日般的兴奋和期盼。路上,瞎丑子眯缝着双眼,给我们讲许世友的故事,说有一天毛泽东问许世友,“你看过几遍《红楼梦》?“,许世友乃一介武夫,喝茅台酒是他的特长,看书还不如杀了他,于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一遍也没看过”,毛泽东语重心长的对他说“《红楼梦》这部书不但要看,而且还要多看,最起码要看四五遍才行”,瞎丑子这句话是真是假,我以后也没考证过,但它牢牢的印在了我心里,到现在为止我也只看过一遍《红楼梦》,再想多看几遍,已经没有那么多闲暇的时间了,每个月都有几本期刊要读,每年还会买一批新书要看,时间总是不够用。

那天在老章丘城的剧院看的那出《红楼梦》都有什么内容,已经漫漶不清了,反正是古装戏,就那么几个人,穿红着绿,水袖摔得老长,每个人出场都要咿咿呀呀唱上半天,没有我喜欢的舞枪弄棒或者翻跟斗之类的戏段,唱词我又听不太明白,越发无聊起来,想一个人回家吧又不敢,只能无奈的等着捱着,不大的剧场里人头攒动,挤挤挨挨,抽烟的,说话的,打嗝放屁的,孩子哭,大人叫的,嘈杂而混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污浊不堪的气味,倒是身边只有一只好眼的“瞎丑子“看得聚精会神,一边看还一边摇头晃脑,颇有心得的样子,感觉过了好长好长时间,贾宝玉终于要和薛宝钗结婚了,那边厢洞房花烛夜,吹吹打打,锣鼓喧天,那边厢林黛玉独守空房,哭哭啼啼,悲悲戚戚,最后情至深处,吐血而死,全局终。我终于解脱一般,随着兴奋的他们又走了三十里路回到家里。

“瞎丑子“因为长得又瞎又丑,在找对象上便没什么可挑剔的,记忆中他婆娘矮矮胖胖,木讷寡言,一张南瓜大脸,看上去呆呆傻傻,与人对视,眼光也总是躲躲闪闪,但不影响生育,在农村,只要能生孩子,其他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计,先是生了两个女儿,接着又有了一个儿子,女儿分别叫大燕子,小燕子,名字甚是轻盈,具体长相记不清了,大女儿好像结婚后不久就自杀了,原因不详,小儿子强子也不让人省心,前些年我们老家成了旧车市场,天南海北买来各种各样已经报废或者行将报废的车辆,或者化整为零,大卸八块,倒腾里面鸡零狗碎的零件,或者重新喷漆、钣金,整修一新当新车卖,曾经有人将车偷了,连夜送到这里,低价卖出,第二天等失主找来,已经成了一堆模糊不清的零件,很是有人发了大财,那天晚上,月黑风高,强子从旧车市场开了辆连大灯都没有的报废车回家吃饭,朦胧中发现前方有个人影,刹车来不及了,咣当一声,一个人重重的飞了出去,脑袋正好砸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当场毙命。

死者叫顺祥子,也是我们村的,年龄和我叔叔同龄,比我大十几岁,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顺祥子是我们村的美男子,身体匀称,肌肉结实,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荷尔蒙过剩的雄性气息,那年去老章丘城看戏,他也是同去的三五个人之一。那晚顺祥子喝了点小酒,正优哉游哉的走在他走了几十年的乡村小路上,没想到横祸来临,一命呜呼,而要他命还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瞎丑子“的儿子。

发生了这种事情,如果是在城市,一般是报案,打官司,然后再根据对方经济情况索要赔金,正常情况下,司机会以交通肇事罪判个三两年,赔个几十万,但在农村,在大家都是熟人熟脸的情况下,一般会协商赔点钱了事,也真该顺祥子倒霉,假若要他命的是另一户人家,或许还能得个十万八万,偏偏碰上了“瞎丑子”这种人家,要钱没钱,要命有一条,只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了两万元钱自认倒霉,草草了事,而这两万元钱还不是“瞎丑子”出的,是他的本家兄弟一户户给凑起来的。对于一个除了拉拉二胡,没有其他生活技能的老年残疾人,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说到钱还真没有。

“瞎丑子“老了,随着脸上的褶子越来越多,那一张本就不太清晰的五官越发挤成一团,唯一的一只好眼也老眼昏花,模糊不清了,世界在他眼中,只剩下每天三顿饭,以及每顿饭必有的二两小酒,走过了春夏秋,走过了喜怒哀乐,走过了悲欢离合,下一步就是生死离别了。

两年多前,听老家来人说,“瞎丑子“走了,这个在世上卑微地活了一辈子的残疾人终于解脱了,天堂里没有黑暗,在那里,瞎丑子可以亮亮堂堂做人了,或许,还能碰到瞎子阿炳,两人一起拉拉二胡什么的,毕竟,天堂里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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