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听雨

2015-10-12 16:23 | 作者:时政8点整 | 散文吧首发

曼谷听

方文国

进入雨季,曼谷的雨常常会不期而至,勿匆地来,匆匆地走,一点也不象这个城市凡事慢悠悠的格调。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曼谷的雨不象白天那么苍促,而是有点象我家乡梅雨季节的雨,随风潜入夜,悄悄地飘落,淅淅沥沥,轻敲着窗外宽大的蕉叶,也把异乡客从清中敲醒。

“自移一榻蕉窗下,更近丛篁听雨声。”披衣起坐,望着窗外曼谷雨雾织起的灯影,心里想,已经有多久了,没有这样静静地谛听夜雨的歌吟。

少年时节,听雨在家乡的长亭里。那是一个日的黄昏,我挑一担稻谷回乡,一身汗水和雨水,实在累了,在长亭歇歇脚。亭子外,是枯寂的田野与山地,雨滴打在长亭的灰瓦上,敲出一片苍凉。亭子六柱一顶,能挡雨却不遮风,穿着单薄的少年靠在窄窄的石柱上,躲避那彻骨的寒风。迷濛的远方有起伏的山峦,少年将目光投向低垂的天空。我不知道那辽远的天底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心里却涌起走过千山的渴望。

青年时代的雨色迷惘而惆怅。十八岁那年我离开家在一个远离城镇的农林场里半工半读。那正是一个开始思考自己人生的年龄,黄土坡上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在哪里,农村严峻的生存现实每天都让我愁肠百结。深季节,黄梅雨至,阴雨霏霏,连日难见天日,自觉连自己的灵魂都长起绿霉。正是在近乎崩溃的季节里,我遇上了她,开始了初恋。她是一个漂亮的城里女孩,高中毕业后,暂时在她舅舅当老师的半工半读的学校里,一边读书一边等待工作分配。在一群农村来的孩子中,她显出特别出众的气质和美丽,凤眼红唇,巧笑倩兮。她的出现,象一道穿透阴霾的阳光,让我从人生的谷底看到光明与希望。我想,就是为了她,也不能在淫雨中沉沦,要振作,要努力,要脱离与生俱来的桎梏。风起的时候,我们牵手来到山顶,坐看雨幕从远天款款而来,又在我们的脚边一带而过,雨后远山的青黛曾激起初恋情人多少幸福的向往,我们从来没有怀疑两人会携手走过长长的人生路,哪怕风雨载途,泥泞难行。可是,我们的恋情被她的亲戚发觉了,她妈以最快的速度把她接回城。一个即将有工作的城里女孩上一个打着赤脚的农村青年,在那个年代简直就象印度一个低种姓的青年与一个贵族的女孩相爱那样难以被接受。等我接到她辗转托人送来的小纸条时,载着她的汽车已开出校门,车轮濺起一片水雾。遮天蔽地的雨丝挡住了我的爱,也让我看到横亘在城乡之间那难以逾越的鸿沟。

中年的雨丝在不知不觉中飘来,走在故都被雨打湿的铺满落叶的路上,感慨不管你有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次雨打。从南方到北方,心中少了一分浮躁,多了几分无奈。半是被迫半是自愿,我一点一点地改变着自己。童年梦想如落花飘落在成长的路上,青年的努力与奋斗消弥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年华虚度中。历尽山外风雨,看遍世上红尘,自己已失却了少年豪情青年的渴望。踟躅在北国的雨中,仿佛听到自己心中不甘沉沦的呐喊。

骤起的风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让我从不无伤感回忆中走回到现实。窗外的雨被风裹着掠过椰子树高高的长枝,又飘进对面街灯幽暗的长巷。巷口谁家墙头,被雨水浇湿的三角梅、长紫藤在灯光下泛着梦幻一样的光。

想起戴望舒那首有名的《雨巷》诗,我动起了下楼去走走的念头。诗人撑过的油纸伞自然是找不到了,从高尔夫球包中抽出用来遮阳的大伞,我走进了曼谷的夜雨中。

夜深人静,但曼谷并没有在夜雨中完全沉睡。楼底下的Seven-Eleven店还亮着明亮的灯光。尽管此时没有顾客光顾,几个营业员还在忙乎。他们有的在清点货柜上的商品,有的从门外停车场的汽车上卸货。其中一个圆脸的姑娘正一趟一趟从停车场往店里搬送货物,身上的工 装都被雨水打湿了。这个姑娘上白班的时候我见过她,十七八岁的样子,站在收款机后,见到每一位顾客都会送上一个温馨的微笑和亲切的问好,声音轻而温婉,一笑就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这时看到姑娘在夜雨中忙乎的身影,一个花季般的姑娘对一份看似简单而繁复的工作有如此敬业的精神让我感动

小巷口,临街处,还有一个小吃摊,灯还在为夜雨中挣生活和象我这样夜游客亮着。经营这个小吃摊的是一对看上去已届中年的夫妇,女人胖而圆,男人高而瘦,一个在翻烤鱼,一个在清洗工作台,两人配合默契。时不时有出租车停下,这时夫妇俩快手快脚地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果条,出租司机一脚车里,一脚车外,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还与小摊主夫妇说着什么,说到高兴处,三人都笑出声来。出租司机吃完了果条发动车开走了,雨巷又复归沉静,听得见雨滴落在小吃摊铁皮顶上发出的轻微敲击声。胖胖的妻子此时大概觉得累了,斜斜地靠在男人的身上,男人一边擦洗锅底,一边耸起肩,尽量让妻子靠的踏实些。我本来想过去买一碗杂碎汤喝,不忍心打搅这对中年夫妇辛劳恩爱的情景,心想等回头再来光顾他们的生意吧。

跟千里之外的故乡比起来,曼谷夜雨少了几分寒意,多了些许温情。

中国的文化大体上过多注重个人对外围世界的体验与感受,风霜雨,都能引起文人墨客的千愁万绪。一帘雨幕后面,有无数失意文人孒子的身影,也留下数不胜数感时伤怀的名篇佳句。从《诗经》的“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到梁启超的“一雨纵横亘二洲、浪淘天地入东流”,从白居易的“三旬卧度莺花月,一半春消风雨天”到余光中先生的“听听那冷雨”,艺术家们的笔底总象有拧不干的水,淅淅沥沥从古滴到今。“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南宋词人蒋竹山的词中充满了亡国之忧,更有英雄末路、人生无常的切肤之痛。可见雨对文人们有多大的影响,连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也难逃窠臼,芭蕉雨声秋梦,前尘隔世,往事迷离。风往哪里吹,草就往哪边倒,雨就往哪边飘。年少时都以为自己是风,等你真的历尽沧桑,遍体伤痛,才知道原来你是草,是雨中起起伏伏的一株荒草。听着窗外的潇潇雨声,不禁想起童年的意气风发、青年的青涩和中年的失意。可是当你真的走进雨里,看到花季般少女、朴实至真的中年夫妇现实生活,你会觉得躲在窗里的顾影自怜是那样的苍白和无力

巷子里已杏无人迹,被路灯照得水亮的水泥路面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足音和着雨声在长巷里回响。巷子那头,远远地可以看到湄南河宽阔的河面,河水静静流淌,映着岸边各色灯光,织出一片迷朦的雨色。大河日夜奔流,亘古如常。江边何人初听雨,江雨何年湿人衣。人生充满着坎坷与苦难,大自然有着自己运行的轨道与规律。以变化的观点来看,则人生不过白驹过隙,如流星一样划过天际;以不变的观点来看,则江雨年年都相似,人生代代无穷已,何必望月叹息,听雨伤怀呢?

曼谷的雨夜,清凉而安祥,听雨滴落在伞面上,思绪象雨丝一样悠远而绵长。雨巷里没有空结雨中愁的丁香,有曼谷长年盛开的三角梅,雨巷里没有愁绪万千的丁香花一样的姑娘,有一个走出失意与小我的浪迹曼谷的异乡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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