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

2015-08-21 08:12 | 作者:云静水闲 | 散文吧首发

“起!”随着道士一声断喝,刹时锣钹乱响,鞭竹齐鸣。八个精壮的大汉一起用力,站了起来。棺木被抛起很高,然后再落到抬柩的人肩上。绑在棺木盖上的大公鸡似乎被这气氛吓着了,不安地在棺木盖上拍着翅膀、摇着脑袋,竟忘了鸣叫。黄色的棺罩,黑色的棺木,给人的感觉就是:庄重、恐怖、神秘。“前扯后推,灵柩前行!”一位老者高叫一声。前后八个壮汉抬着棺木,被一大群男男女女簇拥着,缓缓向前。颤悠悠的绳子,一头系着初升的阳光,一头系着静止的生命。沉重的脚步,一步步丈量着永别的长度。

哀伤的唢呐声响起来,却没有让人肝肠寸断的哭叫伴随,更显得凄婉,像一把尖利的刀,刀刀穿透人的五脏六腑。死者叫福生,是一个孤寡老人。虽然他也有过老婆,还有一个女儿,可此刻,老婆女儿不知身在何处。

我是接到母亲的电话赶回家的。福生是本家叔叔,从小看着我长大,于情于理,都得回家;更何况,他的故事让我难以忘怀;甚至,在深人静的时候,常常搅得我辗转反侧。

我熟悉的人中,福生算是最倔最笨的一个。村里人教孩子都会说:你可千万别像福生那头犟牛,笨得没有脑子。福生的倔和笨,和村里的梨园有很大的关系,要说他的故事,先得从梨园说起。

村里的梨园一直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曾经让多少村人引以为傲,也让多少平凡的日子充满了甜甜的味道。

我们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园。什么菜园、茶园、桔园、桃园、竹园,五花八门,随处可见。唯独梨园,方圆数十里仅此一个,所以梨园毫无悬念地成为了当地一绝。

梨园在村子的后山。层层梯田,依着山坡,一直排列到坡底的小溪边。

梨园的前身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山坡。那一年,为了缓解人多耕地少的困境,时任生产队长的福生一声令下,村里一百多劳力就在山坡上摆开了战场。经过几个月的努力,硬是在杂草丛生的荒坡上开出了一层层梯田。可就在开荒的最后关头,出了大事。当时遇到了大石头,村里人就在石头上钻了个炮眼,填进了炸药和雷管。福生爹去点着了火,导火索“咝咝”叫着很快燃到了尽头,可半天也不见动静。福生爹忍不住过去察看,刚走到炮眼前,“轰”的一声巨响,福生爹被炸死了。还未有所收获就死了人,这是极不吉利的。于是,大家一商量,放弃了原来种水稻的计划,种上了梨树。为什么种梨树呢?也许“梨”和“离”同音,多少有点纪念死去的队长的意思。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当不得真的。

不过这种梨树的决定也许是对的。经过几年的露滋润、阳光照射,梨树长大了,挂果了,而且蓬蓬勃勃,势头喜人。于是队里又商量,决定让福生看守这片果园。做这个决定的生产队长是福生的堂叔,这小老头精明得很,根正苗红,不过在这件事上,他还是多少有点照顾福生的味道。

从此,福生和梨园就有了割舍不了的缘分。他的一生都在梨园度过,梨园是他,他就是梨园。

二三月,梨花开了。远远望去,如下了一层薄。洁白的梨花,袅袅婷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羞赧地、好奇地打量着这初春的大地,引来蜂飞蝶舞。山坡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那香味有时也会越过山顶或绕过山坡漫进村子,钻进人们的鼻孔,由不得你拒绝。这花香也是那么任性。有些好事的,如小姑娘和大闺女,她们会偷偷地溜进园子,摘几朵梨花,或插在头上,或握在手上,那花就会随着进入学校、镇上、田边地头。花香自然也一路同行。而那些摘花的人得做贼似的小心,如果被看园的福生看见了,少不得挨一顿臭骂:摘什么摘?摘花就是摘果子。臭美啥?这山上野花多的是,你多摘几朵戴头上去凑热闹,再摘梨花,我扒了你的皮(衣服)!福生骂人的时候往往把双手抄在身后,昴着头,鼓着眼,唾沫四溅,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

可就算挨骂,有些人还是厚着脸皮,常常去梨园边俳徊,因为那春天的梨园实在太诱人了。梨花的美是百看不厌的;那园子里对对蝴蝶、林子里叽叽喳喳的叫、园边数不清的野花,也总是能让人忘了吃饭。就算是晚上,也想去梨园转转,想看看月下的梨园会生出些什么别样的景致;或者,月亮、梨树倒映在溪水里,会怎样的让人遐想。有时还真羡慕福生,这一切美丽,他一个人给独占了。

到了七八月,梨子成熟了,黄橙橙的梨缀满了枝头。这个时候,更吸引人的恐怕不会是那一株株、一排排翠绿的、美人儿似的梨树了。那藏在树叶里、若隐若现的梨子才会让人垂涎欲滴。怎么才能吃到不花钱的梨子,成了我们这些孩子每天都会想几遍的事。正是暑假时期,不论放牛还是扯猪草,我们总往后山转悠。而福生似乎也早有察觉,整天在园子里到处查看,不给我们可乘之机。

可那晚,我们还是得手了。

那一晚,月亮请了假,星星值班。我们几个调皮鬼早早吃了晚饭,每个人背个纤维袋,埋伏在山顶的树林里。福生坐在守园的棚子里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播着“杨子荣打虎上山”。蹲在棚子外面的黑狗偶尔叫一声,福生就会从棚子里钻出来,揿亮手电筒到处乱照一通。

坡底的胖子往园里扔了一块石头,狗立刻狂叫起来,福生忙起身,打着手电往坡下查看。埋伏在山顶的我们见手电光往下面去了,马上行动,一人占着一棵树,不管梨子、叶子一个劲地往纤维袋里装。跟着福生往坡下走的黑狗似乎有所察觉,冲着坡上一阵狂犬。福生停下脚步,支起耳朵听了一会,转身往坡上走,可刚走几步,坡下又传来“噗”的一声响,忙又掉头往坡下走……

那一次我们满载而归,每人都摘了大半袋梨子,躲在山旮旯里吃了个肚圆腹胀。吃不完的梨子就藏在草丛里,准备以后享用。没想到第二天被福生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没吃完的梨子。于是他就拿着那几个纤维袋,挨家挨户告状,还死了爹娘似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我们自然每个人都挨了一顿饱打。更可恨的是,他还不依不饶,到学样把我们的“好事”告诉了老师,我们少不得又受了一通处罚。

后来福生晚上再也不听收音机了,不停地在园里走来走去,也不知他哪有那么好的精神。

福生对梨园,就像丈夫对老婆;福生对梨树,就像父亲对儿子。这话一点不假,村里人一致这样评价。也许有他爹在这片土地上送命的缘故,但更多的应该是另一种原因,具体是什么,大家不怎么明白,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你看吧,春、、秋、,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看到他在梨园里忙碌。家里的人畜粪、道边的杂草,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埋在地里,没过几年,梨园的土变成了黑色,肥得冒油。园里的树不但长得枝繁叶茂,而且每棵树都差不多高矮,树身上绝没有多余的枝条。生产队时期,福生的职责就是看护梨园,管理梨园。在那物资贫匮的年代,村里人能吃上梨子、能因梨子带来额外的收获,和福生的辛勤劳动密不可分。而十里八乡慕名而来买梨子的、参观梨园的人更是络绎不绝。说梨园让村子“名利双收”,那是一点也不为过。

后来福生结了婚,他就把老婆也带进了梨园。梨园那一间看园的棚子就成了他的新房,也成了他的家。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中国开始改革开放。村里的人渐渐都走出了村子,要么南下打工,要么进城淘金。可福生却不为所动,一直守着梨园。只不过他的身份有了变化,以前是看园人,现在成了承包人。

福生承包了梨园,就把自己全部交给了梨园,除了偶然上街买些东西,其余时间都呆在梨园里。随着时间的推移,梨园的产量越来越高,可收入却越来越少。原因是经济发展了,商品流通了,什么鸭梨、香梨、贡梨都来了,且那些梨子皮薄、水足、味甜,样子还小巧玲珑,谁还吃这种皮厚又有渣的土梨。梨多了卖不出去,有时烂了,有时送人。眼看着别人都奔了小康,而福生还是一心一意守着梨园,没有一点改变的意思。他老婆不干了:“你年年守着这些梨树,又不会结金蛋,你看看村里谁不比你强!”福生也不示弱:“你个小女人懂个屁,头发长见识!”话不投机,志趣不同,他老婆一怒之下带着女儿不声不响地跑了。可福生依然我行我素,照样泡在梨园里。这样铁石心肠的人真少见,莫不成老婆孩子热坑头还比不上那些不会说话的树、死气沉沉的土?这个福生,真让人琢磨不透。

又过去了几年,村里人都住上了小洋楼,开上了小汽车。福生却仍然住在看园的草棚里,成天和他的梨树打交道,不怨也不悔,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有人问他:“干嘛老是守着这个梨园,你到底图个啥?”他却咧嘴一笑:“有感情了,这对片园子有感情了。”我当时觉得,这福生真是世上最笨的人。

福生对梨园有感情,深爱着梨园,可别人却不以为然。

让福生没想到的是,村里有些脑子活络的人,建议把梨树砍掉,在上面建一个砖厂。这建议立马得到了村民的响应。可福生死活不答应,说如果你们要在这里建砖厂,除非我死了。说这话的时候,福生往地上一躺,就像我们小时候在大人面前耍赖一样。村民们可不吃那一套,这梨园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凭啥阻拦?组长一声高叫:“砍树!”村民们拿上砍刀就准备动手。福生从地上爬了起来,也是大叫一声,嗓门比组长还要粗:“你们敢!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怎么也是老鼠眼光?你们这是败家!河边的田被捞沙的人毁了,变成了荒滩,马路边的田搞了开发,变成了高楼,现在这块山坡地你们也不放过?当初辛辛苦苦开恳这块荒地,我爹连命都搭上了,不就是想有一块耕种的地、不就是想为子孙后代留下一块可耕种的耕地吗?不管你们赚多少钱,还不是要吃这地上长的粮食。你那些钱、那些金条能吃吗?你们信不信,总有一天,这片梨园会变成金银宝地!”福生骂人的时候,像当初骂那些偷摘梨花的小姑娘大闺女一样,昴着头,鼓着眼,把手抄在身后。

这话说得够重的,还搬出了他爹,村民们无话可说了。可福生也付出了代价,承包款翻了一倍。这样以来,他每年卖梨的钱交不清村里的承包款了。可他宁愿吃腌菜、喝稀饭,也舍不得放弃这片梨园。

这一去又是好几年,福生越来越老,越来越瘦,他没能等来梨园变成金银宝地,却等来了几台挖掘机。一条高速公路要从村后经过。这一次,福生没有阻挡,他也知道阻挡不了。梨树被一株株推倒,梯田被一丘丘毁掉。福生像丢了魂,饭不吃,水不喝,每天不停地围着后山转悠。有时,他站在山顶,一动不动,像一座泥塑。他这样子,不禁使我想起了那年被我毁掉了窝的燕子。

高速公路还没通车,福生就死了。

大凡人的魂丢了,肉身也会活不长久。

村民们念其痴心,决定把他埋在后山。梨园虽然不在了,可山还在。

“坡陡路窄,灵柩缓行!”一声高叫,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紧接着,锣鼓声、鞭炮声大作,原来灵柩已到墓地。

八个抬柩的大汉发一声喊,灵柩落地,一切瞬间沉寂下来。

我望着山下高速公路,脑子里又回想起前几天看望福生的情景。福生躺在竹椅上,裸露的皮肤惨白惨白,瘦骨嶙峋,不过他心态尚好,神智也清,让我少了些许对死亡的恐惧。他看着我,竟不陌生,微笑着:“云伢子啊,你现在出息了,你聪明,肯定有出息,那年偷梨子园的梨子时我就看出来了……以后你的崽、你的孙再也没有梨子偷了,都没了,没了……”

红尘纷扰,黄泉路遥。从此,阴阳两隔,福生,你心里还有牵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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