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长河
第一章 青涩年华
1992年的冬天,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灰蒙蒙的雾气夹着似雨似雪的东西,正纷纷淋淋地抛洒在这片属于云贵高原的黑土地上。
已经是十一月的天空,雨当然是不会再下,至于雪的影迹,还遥遥没有到来。只是云贵高原气候实在稀奇古怪,在这样严寒的清晨,雾气早已把人的衣裤、眉发完全浸湿,如同刚刚下了场春雨一般。
但是,当时钟刚好摆过午后十二点,雾气渐渐消散,太阳出来,天空像破涕为笑的小孩,马上晴空万里。
不过,如果生为云南人的话,这样的事是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
在这样寒冷的早晨,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乡镇上家里好过点儿的人家,宁愿一早足不出户,在家等吃早饭。
因此,乡镇的小街小巷倒也免了许多嘈杂。
街头周边的几块菜地里,被冻结的黑土已经不在松软,只是主人拔剩下的几颗青菜、白菜和萝卜,清瘦地长在地里,披了一身银辉。
风依旧是寒冷的。
空荡荡的街道上,偶尔会走过一两个山里人。他们大多是来乡政府办事,或者来买猪种。单薄的粗布帽子护着脑门,嘴里刁一支烟锅,正丝丝地冒着青烟。脚上是一双没有系鞋带的破烂胶鞋。
唉!乡镇在这样的清晨里,往往没有一点生气。死气沉沉地连乌鸦都懒得光顾。只有屹立在大山顶上的瓦甸中学里,此时还有一番热闹景象。
从没有门扇的学校大门口进去,两幢分布在南北面的一层青色砖瓦房,便在坡顶上的雾气中若隐若现了。那就是教学楼。
放早学的钟声刚刚敲过,教学楼里就隐隐传来了嘈杂声。
接着就冲出几个男生,手里拿着碗筷,口里呵呵唧唧似喊似唱,空气中顿时充满了热闹的氛围。
接着,女生也出来了,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正在讨论刚上完的课程。
不一会儿,学生们都穿过一棵光秃秃的古松树旁,然后分为两群,八成以上学生向南面的总务处走去,较少部分则径直往学校大门口的下坡路走去,他们的衣裤、鞋袜明显比其他学生好得多。
因为他们是乡镇上的孩子,生活条件比山里的孩子要优越得多。
此时,总务处东面的墙根下已经排成了长长的两路纵队,一边是男生,另一边是女生,他们手里拿着碗筷,还各持一张白色的饭票和绿色的菜票,等待着开饭。
女生那边比较井然有序,男生这边就没有那么好,个别调皮一点儿的学生,趁总务处的工作人员不注意,一闪身插到前面去了。
这时候往往会出点儿事情,因为被隔在前面的学生倒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被隔在后面的则没有那么大耐性,轻则胡乱吼叫,表示不满,重则拳脚相加,非得分出个胜负来不可。
只要听见叫嚷声,总务处的工作人员就会出来维持一下秩序,有时就抓住这两分钟的时间,讲一个具有教育意义的故事给大家听,当然主要是讲给调皮的孩子听。
终于开饭了,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
这时候,雾气渐渐淡了些。早晨第一缕阳光散将下来,整个队伍不约而同地歪起头来,眯着眼睛看太阳露出的天空一隅。
渐渐地,浓重的雾气如同火焰上的蜡块一般,转瞬间在人间蒸发了。
温暖乘着冬日的阳光,终于来到这群饥寒交迫的孩子身上。
比起荒凉而贫瘠的山区,这个乡镇就算是本乡最好的风水宝地了吧。因为这是个狭长的阪子。秋收稻谷,夏割小麦,虽谈不上富裕,却足可以让人们过上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生活。
尽管如此,学校无论如何还是不能给学生盖一座餐厅,让这群孩子避免风吹日晒,坐下舒舒服服吃饭。天好天坏,大家都是露天就餐。
还好,这些孩子都来自农村,山上、田间的,谁没有吃过饭呢?因此,露天就餐就习以为常了。
天气不好的时候,大家都打了饭菜回自己的宿舍去吃,像今天这样雾后天晴的天气,是倍受孩子们欢迎的好日子。打好饭菜以后,就不必再回空气遭到严重污染的宿舍去吃了,只要和各自要好的同学或者老乡找个干净地儿一坐,三下五除二便扒拉完了。
现在,时钟刚好摆过十二点三十分。
食堂的窗口前已经没有学生在排队,只有四张破旧的桌子,架着两个空着的大盆留在空无人迹的饭场上。
总务处门口不时徘徊着一位长着黑胡须的老头,左瞅瞅,右瞧瞧,好像在看还有没有要打饭的学生。
终于,随着老头黑胡须的一个抖动,食堂北面的土路上姗姗走来一个身材瘦弱的女生,她中等身高,面容白皙但是带着憔悴。瘦瘦的肩头,尖尖的下巴,小巧的嘴,薄薄的唇,头发扎成马尾辫,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丽女孩。只是身上的衣服比起周围的同学,却差得多,并不鲜艳的衣服上缀了许多补丁。
她已经走近了,但可能是内向的缘故,快到老头跟前的时候,突然低下本来就抬得不高的头去,腼腆地微微收拢拿着碗筷的右手。
唉,在这样的饥荒年头,从贫穷落后的山里出来读书的孩子们啊!连穿着一双没有后跟的袜子,都整天提心吊胆怕被异性发现的敏感年龄!
我们暂且放下批评的冲动,去原谅这一代年轻人敏感而坚固的自尊心吧。
老头展现着笑容,胡须微微一抖,对女生说了些什么,女生依旧低着头,轻轻点了一下,算是对他的回应。然后径直走到食堂里面打饭去了。
就在这时候,在大门正对面靠右的一间教室里,正走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他身后的教室门横柱上用白粉笔大大的写着:初三(76)班。
他胳膊窝里夹着一只碗,正在专心地走路。
小伙子身高和胖瘦程度均为中型,脸色偏黄,而且下巴和鼻子都比一般人高、长,显得整个面部像西方人一样瘦而长。
他脸上的少年稚气还未褪尽,在不稳定的表情里,几颗微红的青春痘还若隐若现。
他身上穿着已经很旧的衣服,看得出来,那是自家用老土粗布一针一针缝制而成,就算是刚晾干穿上,也会给人一种“可以换洗了”的肮肮脏脏的感觉。
脚上的一双布鞋也已经破旧,缝了许多麻线。这种布鞋是自家做的,鞋底用从竹子上剥离下来的干笋叶,十几张压在一起,再用大底针和麻线缝紧,就是所谓的“千层底”了。
他的裤子明显有些短了,许是这两年个头长得太快的缘故吧。
教学楼与食堂之间那段土路上,行人已经很少,因为早饭后学生都回自己班级的宿舍午休去了。
宿舍楼在教学楼与食堂的正南方向。
此时,他已经拐过那棵老松树,正向食堂这边走来。
忽然间,他看见班上有位女生迎面走来了。
她就是刚才独自去食堂打饭的那个瘦弱女生。
他略有些紧张,目光突然游移不定起来,鲜血就像山岭上的小鹿,直往心头和指尖蹦。
女生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住,仓促地抬起头来,也显得有些紧张。
她端着白米饭的手臂轻轻颤了一下,猝然地道:“李长清,刚才总务处鲁老师让我跟你讲,饭你自己打,票放在票箱上就行。他有事离开一会儿。”
男生猛然点了下头,像突然被谁拧了一把,随即用浓重的彝族口音语无伦次地道:“好!……噢……”
这个“噢”字连他自己都没有听见。因为女生已经迈着急促的步子离开了。
男生呆呆地看着她俏丽的背影,木木地转过身来。
此时,他的脸颊已经绯红,而她,会怎样呢?他猜想。
原来,他的名字叫李长清。
他从石阶上走去食堂的时候,不禁在心里猜测: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后一个来打饭,而且不打菜,原因大概和他一样了。
是啊,正是因为贫穷,因为吃不起菜,因为年轻而敏感、脆弱的自尊心,才使他们选择在这样一个时候来打饭,以免遭受别人无言的伤害!
但是,现在他对她的一切并不了解多少,只知道她叫刘丽美,现任初三(76)班学习委员。而她,大概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李长清,现任班长一职吧?
长清想着刚才刘丽美跟他说的一番话,不禁想起总务处鲁老师来。
像鲁老师这样好心肠的人,实在并不多见啊!
记得和哥哥一起读书,家里大人买不起鞋子,鞋子坏了,脚趾头裸露在寒冷的冬天晨早里,直冻得通红。于是大包大包的冻疮就起了,疼痛、奇痒,让他掉了多少眼泪!
度过那两年的漫漫冬夜,全靠鲁老师啊!
长清不禁自言自语道:“唉,鲁老师真是用心良苦啊!”
第二章 往事如烟
想起鲁老师,长清不禁又想起那些风风雨雨的日子来。
鲁老师是傈僳族,安拉德村人,离长清的老家咱啦村仅十公里路程。咱啦村全村上下全是彝族,正如安拉德村全部都是傈僳族一样。
正因为如此,长清自小从彝族祖先那里,传承了彝族人的全部热情与大气,豪放和洒脱!
鲁老师是位菩萨心肠的好老师,两年前的这个时候,长清上初一,他哥长江上初三,因为两弟兄每次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尽管家里已经贫穷如洗,可阿爸阿妈还是死活不愿让孩子辍学回家务农。
阿爸有次耕完田在田埂上小坐的时候,对长清、长江俩兄弟说:“无论如何,你兄弟俩必须得读!不读书咱世代都穷啊!”
这斩钉截铁的话语,再次把大哥死活不去读书的念头浇灭。
每次周末回家的时候,兄弟俩都会扛着锄头和麻袋,去咱啦羊嘴山、杨梅岭、多依岭、核桃箐、本驽河畔等一带挖药材。
比如有黄连、重楼(又名七叶一支花)、草乌、当归、黄苓、龙胆草、天门冬等,这些都是在当地分布甚广的好药材。
那是一个阳光漠漠地照射着咱啦河水的下午。
长清和长江像往日一样,长清拎着麻袋,长江扛着锄头,沿着咱啦河,去多衣岭上挖药材。
多衣岭上到处响着鸟雀的啁啾,叫得上名儿的,叫不上名儿的,都在树林里欢唱,它们鸣声清脆,断断续续,显得欢快而满足。
岭上熟得透红的鸡嗉子果,在草丛间掉得满地都是。四周弥漫着草木的气息。山腰里不知谁家的荞子成熟了,黄橙橙的,溢出阵阵微香。
清亮的小溪两旁长满了野薄荷、蕨蕨草、野芭子树。蕨蕨草已经开始泛黄了,野芭子树已挂满白色的花。
长清跟在哥哥后面,时不时扯一把植物枝叶去问哥哥叫啥名字,有啥用处,长江就耐心地讲给他听,他觉得其乐无穷。
地头地尾的黄连树,别看小蓬小蓬的,有些根根长得却比大蓬大蓬的都要壮,因为每年都会有人把大蓬大蓬的黄连树砍下来,拉去围成篱笆,树枝砍了,树根却拼命地长,愤怒地长,根也就特别大,特别粗。
长江喘着粗气,挖了一蓬又一蓬,长清猫着腰捡啊捡,小半天他们就挖了许多。
挖足了分量,长江就带着长清去采花。只是这花不是用来欣赏,而是做成菜食用。
棠梨花和白杜鹃花都可以吃,不过这时节山野里的棠梨花早已落尽,只剩下杜鹃花了。彝族歌谣里有一首关于杜鹃花的歌:
山山杜鹃
岭岭杜鹃
杜鹃花开了
杜鹃花开了
时光流走了
时光流来了
在彝族文化里,杜鹃花代表着时光的流逝、哀愁和惜时。
长江上树捋花,长清在树下一朵一朵地捡在外衣里包好。白杜鹃生长在陡峭的岩石上,一树的雪白,好似在天空里飘着的雪花、碎银。
长江捋着捋着,不小心摔了下来,摔破膝盖,长清就急得大哭,于是哥哥就吼他,“嚎什么!等有人听见告诉爸妈,我再收拾你!”于是长清就不哭了。
天色将晚,兄弟俩披着夕阳的余晖,艰难地行走在崎岖的山路间。
哥哥痛得紧,一瘸一拐地前行,却倔强地不肯掉一滴眼泪。回到家以后,长江就装作没事的样子,面不改色。阿妈看见长清脸上挂着泪痕,就问是不是哥哥又欺负他,见他不吱声就以为不敢说,于是又骂了长江一通。而那时,因为哥哥怕阿爸阿妈担心,不许他讲白天里发生的事,所以他只能泣不成声。
…………
星期天去读书的时候,拿着一个月前挖好晒干的药材,去瓦甸街上卖,换取一个星期的口粮,有时候药材没干,或者上次挖好的还不够卖,口粮就只能指望阿妈种的一点点黄豆和家里养着的那两三只老母鸡了。
被贫穷逼得无路可退的时候,鲁老师出现了,他长着很有特点的八字须,露着令人温暖的笑容。
在那些风风雨雨的岁月里,鲁老师不知救济过兄弟俩多少双旧鞋子!在精神上也鼓励过他们多少既让人感动又让人坚定的话语!
鲁老师的两个女儿也正上着初中,手头也拮据得很呐!
如果没有鲁老师,大哥长江是绝对不可能读完初中的,这将会在以后的生活中给大哥带来多少麻烦!而就今天打饭这事……
像鲁老师这样关心过他们这家子的人,实在很多,这些都让长清铭记于心。
有次星期天,由于正遇收获季节,阿爸和阿妈去离村子很远的田里背稻谷,因为赶着时令,兄弟俩就大哥扛着犁,弟弟吆着老黄牛,去刚收完玉米秸秆的旱地里播散麦种,去读书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
从咱啦村到瓦甸街上,有十五公里路程,须走两个半钟头,当他两到街上的时候,已经没有做鸡生意的商人,眼看他们这个星期的生活费要没有着落了。
大哥长江是个机灵孩子,想了一个又一个法子,最终还是徒劳无功。
天空下着蒙蒙秋雨,瓦甸阪子里的田野如晦涩的天空一般,没有半点生气。
散场的瓦甸街肮脏不堪,到处都是塑料袋和果皮,还有卖鸡场上气味呛人的鸡粪便。一切都将沉入快要降临的旁晚中。
也是希望即将破灭的时候,村里好心的田元亮叔叔出现了。
他赶着一头毛驴,和大哥长江打了个招呼就接着道:“这时候鸡是卖不出去了,你们兄弟俩读书如果生活费不够的话我这儿有,鸡嘛我给你们抱回去……”
多么好心的人啊,长清永远都记得这些好心的穷庄稼汉!
李长清上这学实在是太艰难了。
像他这样十五、六岁的后生,正是猛长身体的年龄。可是一个星期下来,连一毛钱的白菜和萝卜,他也只能吃上两三顿。
尽管好心肠的鲁老师通过“走后门”让他吃上比别人多一点的饭,但由于长期没有进蔬菜而引起的营养不良症状,是不容忽视的。
每次打好白米饭回宿舍以后,长清妈给他捎上的炒腌菜和腌萝卜条就成他的美食了。是啊,如果不靠阿妈的这些宝贝,这两年多日头里,他将如何度过呢?结果肯定会很遭,遭到辍学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这时,刚刚与刘丽美在食堂前的场地上邂逅一幕,又悄悄爬上他的心头。
她也打了一碗白米饭,没有打菜,那么她吃什么菜呢?难道也和自己一样?还是……
那么她又在什么地方就餐的呢?在宿舍么?不可能,看得出来,像她那样漂亮而自尊的女孩,是绝对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口一口把白饭吃完的!
那么,会在操场边上的那片桉树林子里吗?或者在实验室背后那条僻静的小路上?
不知不觉他居然有种想去“看看”的冲动。不过当他回过神来,不禁要嘲笑自己的多情了。
还是继续吃自己的“美食”吧,关于她的一切,就此作罢。
生活的艰辛,对于李长清来讲,只不过是身体上的一点小磨练罢了。
是的,对于像他这种来自大山里的穷孩子,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困难没经历过?一些小小的困难怎么能够阻止他前进呢?
记得小时候去勐果河对岸放牛,有次夏季里下暴雨,勐果河水涨得极高,还带走了桥梁和家乡的一些牛、马,淹没了许多稻田,一直持续到天黑也不见退洪,于是,来接他却无法过河的阿妈,在对岸哭喊了一晚,而他却一个人饿着肚皮冻到东方鱼肚白。
这些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困难能够让他退缩呢?是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他已经长成了铁骨铮铮的男子汉!生活在这样温暖的家庭里,他毫无抱怨之心,反而感到已经很满足。
但是现在令他最痛苦的是,由于贫困而给自尊心所带来的伤害。
他已经快成人了,一直渴望穿一身干净漂亮的衣服,自信的站在女同学面前,休息时候也可以像其他男生一样大胆地去上厕所。
他渴望在集体活动中拥有一颗不自卑的心灵,这样,跳动在他胸腔里的那颗敏感而羞怯的心才会得以安抚。
不过现在最让他头疼的倒还不是这些,而是班上学习和他不相上下的一个叫罗志文的家伙。
罗志文是瓦甸阪子里面的人,他母亲就是他们(76)班班主任,他父亲在县教育局工作,听说去年当上了副局长。
在李长清眼里,罗志文就是一个好像什么都在和他比的家伙,大到学习,吃穿,在班上的自我表现等,小到所看的课外书,课间与同学的交流等。
李长清恨他简直入了骨。
当然,李长清天生骨子里就有股不服软的劲,像一根弹簧一样,压得越紧,它也就撑得越有劲。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在他母亲手下与他作对,绝对要吃大亏,但因为这样他就更是想与之作对的冲动。他早就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了。
但不要小瞧李长清,就算要走到万不得已那一步,就算要罗志文这张网破,他李长清这条鱼,也未必就肯乖乖受死!
李长清本来就很看不起这一家子人。
罗志文的母亲是这学期才接(76)班班主任的,听说以前是别处一所小学的老师,自他父亲去年当上教育局副局长,才被升职调到这所中学里来。
还有风言风语在传:熊老师是专门来培养她儿子要考北京的,否则早被调到县里去了!
想起这些,李长清早已在怒火中烧了。
尽管与罗志文有“不共戴天”之仇,但长清知道,为了前途得先把“仇恨”放下。
阿爸阿妈砸锅卖铁供自己读书不说,连哥哥也因他而初中毕业就回家务了农。本来亲爱的哥哥是考起中专的呀!长清初一下学期读完的时候,哥哥已经中考结束了。长清永远记得,七月四日那天哥哥是带着怎样的痛苦进考场的。
是啊,好心的哥哥心里实在太矛盾了,当时长清还不能完全体会哥哥的痛楚。
要不参加考试呢,长江哥哥狠不下心让阿爸阿妈渴望的双眼受到伤害,若是去考呢,如果考起的话弟弟怎么办?显然,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兄弟俩都继续留在学校读书的概率几乎为零。后来可怜的长江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长江最终还是选择去考试,而且还考了个中专回来。那天晚上,看着漂亮的录取通知书,全家都高兴极了,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只是长江一个人默默无声地去睡了。那天夜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发了什么横财,有一些周边住的老大爷呢,还以为李德忠这老汉家的儿子马上就要当任县太爷起哩,还在念李德忠上辈子交了好运。
如长江之前所料,乐观只是一时的,考起之后的一系列麻烦事情就要接踵而来了。学杂费撇开不说,对于一个老农民来讲,在省城读书的吃穿用度已经是一笔大数目。
从省城到咱啦这样一个小地方得多少车费?每个星期的生活费又咋送去?要是几年来一直卧床不起的长江他奶奶突然发生个什么事又咋办呢?更何况,还有一个在学习上相当争气的初中生长清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千个不可能!一万个不可能!
可是长江也不能荒废了呀!孩子已经考起了,毕业了就吃公家粮呀!这不就是老汉一生的梦想吗?……
想到这些,李德忠老汉沉默了。
那天晚上,一家子的人都想着各自的心事,彻夜未眠。只有李长江一个人,不激动也不想心事,像平时一样安然睡去了。
好几天过去了,全村上下几百口人的祝福声不约而至,而李德忠老汉还是深陷于左右为难之中,悲喜交集,决定不出个啥来。
老汉又一次深刻感到自己的渺小,如此软弱得力不从心,于是终于从自勉的底线上败下阵来。老汉病倒了。
这位一辈子诚诚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做事的老农民终于倒下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就在这样的历史时刻,大儿子李长江终于来到父亲面前,“阿爸,我们家的情况我知道哩!你说让我去读吧,长清还啥都没成,就这样让他回家务农,那太可惜了。长江他和你一样心眼实,但遇事沉着冷静,思维又敏捷、缜密,是块读书料子。让他读下去,将来定有大出息哩!”
李德忠老汉正躺在床上,听长江这样说,既有些感动又有些怒气,回道:“不行!不行!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咱娃儿不读书啊,都已经考起了,考起了……只要能让咱娃儿有出息,就是卖了咱这身贱骨头也值啊!”
长江晓得父亲脾气,不在乎他有多反对。父亲虽然古板,但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长江又说道:“阿爸,咱明白哩,有道是望子成龙嘛,不过我先跟你说,我有一个既不让我放弃学业又能让弟弟好好读书的办法啊。”
老汉一骨碌坐了起来,大声喊道:“真的!”
于是长江就按照他事先的计划展开了,“真呢阿爸。办法是这样的,我呢先跟老师说一下咱家情况,然后办个休学证……”
“什么!休什么?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不读了!”老汉大怒。
“不是的阿爸,这休学呢不是不读书……”
“人家古时候不是有个什么休书?我儿不能干不体面的事情!”老汉抢道。
说了半天,长江真是哭笑不得,只好赶紧解释了休学是怎么回事。
“噢!噢!原来还有这种好事!噢!……好!”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
这天晚上老汉又可以下床吃饭了,全家又充满了喜庆的氛围。
其实只有长江心里清楚,中专就是铁饭碗呐,哪能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政府所需要的人才,早已经和入学名单对号入座了。
当然,从现实情形来看,也许这才是最科学最实际也最有良知的选择。更支持他有勇气这样选择的原因是,在读书这条路上,他坚信弟弟一定会超过他,而且会远远地超过他。更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第三章 梦里花开
当初哥哥休学那番话,长清还不无时无刻不记挂在心上呢。
每当三月的野花开满咱啦的羊嘴山山顶,黄橙橙,红艳艳,山里的孩子们背着帆布包去瓦甸上学的时候,长清总会一路沉默着跟在后面。
他无数次在心里默念,阿哥明年可以去上学了吧?阿哥明年可以去上学了吧?
可是年复一年,岁月在日起日落间随着长河静静淌去的时候,长清似乎从他哥哥身上看出了某些任凭谁也无法改变的东西。
他发现,残酷的现实已经把哥哥推离了他曾为哥哥预想好的轨道!他越来越真实地感到,阿哥将再也不会回去读书了!那些一起上学一起回家的青葱岁月啊,恍惚间将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长清抬头看见勐果河上的夕阳,正好有几只乌鸦灰溜溜地掠过。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悲凉之处。
哥哥所付出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弟弟吗?这一点长清还是非常清楚的。
其实在整个咱啦村里,能供一个孩子在乡镇上初中已经相当罕见。回想三年前的今天,他们这一届在村小读书的娃娃还有三十来个呢,可如今读初中的,板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都是因为贫穷,上不起学啊!
家里能让他这样一个大孩子不做农活白吃饭,让他到乡镇来上初中,已经很不容易了。
大哥当年为了让他上学,十六岁初中毕业就回家务了农,好几次借钱搞了点事业,但都没有成,到头来还欠着债。
至于大姐,自小就为他们分担这个家,从来没有进过一天学堂,至今嫁在本村里已有六个年头,却上街买点小东小西,连句汉语也不会讲。
他现在除了深深地感激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以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长清知道,家里的光景现在已经临近崩溃。
奶奶已经快奔八十的老人了,几年来都一直瘫痪在床上。父母也一大把岁数,老胳膊老腿的,种点地都艰难。姐姐又寻了个酒鬼,一个人拉扯一大一小两个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他家经常接济点粮食。
记得上村小的时候,长清总是会在村里人家的土基墙上和土掌房墙壁上看到这样的标语:要致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栽树!
对于他们七零末这一代人来讲,谁家的孩子没有三、四个呢?像咱啦村这样的穷地方,首先不通车路,其次就是孩子多。
家乡穷,家还能不穷吗?
像他爸这一代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劳作,可到头来越过越穷,年头还吃不上几顿好酒好菜。
因此,懂事的长清还能读着书,已经感到很庆幸了,至于对生活的质量,他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
时令已经来到十一月的中旬。而瓦甸中学的冬天却才真正开始。
站在中学的最高处,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狭长的瓦甸阪子,一头延伸到东北方向直接进入半箐,另一头却延伸到西北方向的鸡蛋山一带去了。
阪子整天都灰黄灰黄的,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就像一头老黄牛在拖着这片广袤的天地艰难前行。
老一辈流行着这样的言传:冷瓦甸,恶车源。
是的,瓦甸的冬天奇冷,几乎与“云南气候四季如春”相悖。
要数最寒冷的冬天,那就是几年前的一次了。那一年,食堂前面的水泥地板都被冬夜的寒霜冻裂了,连输水的钢管也被冻得漏水。这也算是奇闻了。
现在,李长清在这所中学里,感到了深深的寒意。这样的冬天,这样寒冷的天气,对于学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灾难。
如此恶毒的气候啊,难道这些缺吃少穿的学生们还不够可怜吗?
上课的钟声刚刚响过,由于寒冷而本来就没有多少学生出来休息的校园,很快安静下来。出奇地冷清。
在初三(76)班教室里,此时却有轻微的议论声。
“同学们,这节课我们来发一下这次期中考试卷!”肉嘟嘟的熊老师进来了,手臂里夹着一叠厚厚地试卷。
教室里“嗡”地一声讨论开了。
李长清前桌是两个女生,一个叫李叶丽,另一个叫周永梅。周永梅突然转过来问李长清:“这次你考得怎样?”
李长清不想讨论这样的问题,心里回道:等一下试卷发下来不就知道啦?他笑了一笑,没有开口。
接着周永梅转回去跟李叶丽说:“我这次肯定考得很糟,因为开考前那天我没有复习好。”
李叶丽也道:“我更糟呢,我肯定要考倒一,考试那天我瞌睡呢。”
李长清听了忍俊不禁。又听见后排有同学在说:“唉,这次死定了,倒数第一谁也别想跟我争!”
这一次李长清实在忍不住笑了,因为谁都知道,学习最突出的差的只有一个同学,就是坐在最后排的金能同学。这时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金能。金能是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位男生,个子很高,头发凌乱,鼻子上还挂着两串糖葫芦呢!
他是班上成绩最差的一位学生,平时不爱讲究卫生,所以没有人愿意跟他同桌。
李长清有点搞不明白,“开考前那天没有复习好”居然也能成其为考低分的措辞?
开始发试卷了,熊老师用高亢的声音喊道:“李长清,99分。”
教室里“嗡”地一声再次讨论起来。
“安静!安静!同学们先不要忙着讨论。李长清同学,请上讲台拿试卷。下面点到的也上来拿,动作快点儿!”熊老师正色道。
“罗志文,83分。陈刚,82分。李建芬,79分……”终于点到刘丽美了,63分。她这次显然没有考好,否则成绩在85分以上才合理。
最后一个点到的是金能,他以26分的成绩取得最后一名。喊到他的时候,他还在吸着鼻涕,像只大熊一样上讲台取试卷,引起一阵哄笑。
不过熊老师没有阻止学生哄笑,因为只要金能出场,引不起大家笑那肯定不正常。
第二天早上,教室左侧的走廊里支起了一块不大的粉板,上面排着本次考试年级前十五名同学的名次。各科成绩之和即是总成绩。
李长清又一次理所当然地取得第一名。(76)班上板的还有罗志文和一个叫陈刚的男生。
尽管寒冷,走廊里还是挤满了人。是啊,那个以考分来衡量一个学生优秀与否的时代,谁能不关心自己的位置呢?
于是(76)班教室里又一次讨论开了,话题当然离不开李长清这样的风云人物,还谈论了班主任的儿子罗志文,说什么罗志文跟李长清没法比,李长清那是天才,罗志文那是“踏破铁鞋”才挣上来的可怜分数等等。
李长清一时又成了个名人。
其实李长清读这个书,最得意的也就有试可考的时候,过了这一段时间,不知道他又要度过多少自卑的日子。
下午最后一节课熊老师没有来,只见罗志文踏着钟声举止优雅地走上讲台,很有经验地抬起手臂看了一下时间,接着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道:“同学们,因为我母亲去开期中总结会,这节班会就由我跟大家交流进步,希望大家积极配合,谢谢!”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教师里一片哗然,有小声议论罗志文有修养的,也有人说他故作清高。
罗志文开始了他的演讲:“古人云: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可见读书的重要性了,因此我们要认真、努力地读书学习,将来做个有用之才。”
这时有一个叫张彬的男生问道:“请问这些诗句是什么意思呢?可以解释一下吗?”说完悄悄跟李长清使了个眼色。
罗志文欲言又止,显然有些犹豫,这时李长清站了起来,说道:“不如让我试试吧!”罗志文不知他俩在演双簧,欣然同意了。
接着李长清不慌不忙地道:“这诗相传出自宋真宗,即赵恒所作的《劝学文》,又有一说是出自赵恒《励学篇》,表示的意思是:读书考取功名是当时人生的一条绝佳出路,考取功名后,才能得到财富和美女。因此,引用这首诗来讲道理的话,只能为男生作指引,那么女生该怎么办呢?”
话音刚落,全体学生哄堂大笑。只有罗志文一人涨红着脸,用愤怒的眼神盯着李长清。
李长清面不改色,接着非常认真地道:“这首诗貌似如此,不过如果我们仔细探究,就不难发现它的庐山真面目了。用现代理念去解释,读书就是接受教育,教育是社会的一个功能,让学生掌握知识学能,以投身社会,服务人群。”
接着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久久没有消灭。罗志文的面色首先是紫红色,接着是正常肤色,最后竟然变成了青灰色,简直就是个万花筒。
报复的感觉和吃橄榄的感觉正好相反,吃橄榄是先苦渐渐有回甜,而报复却先有快感,最后有种空虚感和失落感。
报复终于成功,但李长清此刻却正品尝着苦涩。
让对方下不了台,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证明自己强也用不着以伤害别人作为代价啊!冤冤相报何时了,李长清身临其境,感觉古人说到了点子上。
放学的时候张彬笑嘻嘻地对李长清竖起大拇指,表示整罗志文整得好。
李长清苦笑着说:“我感觉罗志文那小子要去他母亲那儿告状。”
“他敢!”张彬挥着白皙的拳头说。
张彬是李长清的老乡,从小在一起读书认字,处的挺哥们儿。
因为张彬他母亲那边有个远房亲戚在乡政府当文书,所以他爸张志明在乡政府里边做些杂活,比如看看图书,烧烧开水,扫扫院子等,不过收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姐两年前就嫁在外村,目前只有他母亲一个人在家,因此,每个周末他都和李长清一块儿回家。
张彬家条件比李长清家要好得多,一年四季吃穿不用紧张不说,到年头往往还有许多闲钱,于是经常借一些给长清家用。他母亲在家里面也只种点供自家食用的蔬菜和豆类。
他周末回家不必像李长清一样去田地里劳作,因此从小细皮嫩肉(在农村相对而言),眉清目秀,直像个女娃娃。
但他的性格却很强硬,做事敢当。他也是个彝族小伙,平时很大气,由于家庭也好过些,有什么好吃的经常请长清吃,长清有急需用钱的时候,也只管找他借就行。
也因为他爸在乡政府看图书,长清又嗜书如命,只管跟他借。
再说,家里平时要个急用的钱,还经常往张彬妈那儿跑哩。
唉,如果没有张彬这家人,他家的生活还不知道要过得多落难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平时张彬妈一个人在家,要做个啥力气活的,比如队上组织去挖沟、修水池等等,也都是由哥哥和爸爸去做哩。
在学习上,长清也帮过他不少忙。正因为如此,他们两家大人和孩子的关系都非常好。
期中考试过去不久,李长清在往食堂的那条土路上经常会遇到刘丽美。
有一天,刘丽美突然多看了他一眼,他也多看了她一眼,渐渐地,他们用这种方式“交流”的次数越来越多。李长清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悸动。
她那消瘦的肩头,细细的脖颈,尖尖的下巴,楚楚可怜的神情,都无一不深深地打动着长清的心。
这种少年维特式的敏感,已经令他沉沉沉醉。
是啊,有谁没有尝到过这种滋味?有谁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年龄?对方一点轻微的举动,都可能在内心里引起轩然**!
不过李长清还没有达到这样的程度,他只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感的体验而手足无措罢了。
在这最艰难的时刻,却又风雨交加的寒冬,有一个美丽的姑娘还如此关注着他这个人,他怎能不手舞足蹈呢?
不知这天之后的哪一天,刘丽美突然跟他说起话来:“你不仅数学好,语文修养也很好,你有看小说吗?”
“有。”李长清既有点紧张又有点不好意思道。
“最近在看什么书呢?”她又羞涩地问。
“《静静的顿河》。”他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
“哦,这名字很美。这本书是**以后出的吗?”她接着问,显然对这本书感到好奇。
“这是一本苏联的书,三、四十年代出版的吧,我也不太记得。”他小心翼翼地答。
“哦,那它主要讲些什么?”
“讲……主要写一个主人公……”他觉得不妥,于是又补充道,“写一个叫葛利高里的人,讲他的爱情和事业,后来经历无数的风风雨雨,直至将死之前的全部过程。故事很吸引人的。”
“嗯,要是可以看看就好了……”她轻声说。
“我可以借给你啊,我已经看完了。”
人们都说,发展感情的第一步,借书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他们能不能发展下去呢?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故事发生吗?这一切我们还不得而知!当然,借书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想借,或者他们会有那种想接触的感觉,但是,老天可以作证,此刻他们谁都不明白借书是发展感情最好的渠道这种事。
自从那一天以后,只要李长清托张彬借的书,看完之后就借给刘丽美看。他们走得越来越近,聊得越来越投机。
他再也不会有不自在的感觉了。他们经常交流小说中心思想,还有小说人物形象,分析作者写作动机,往往可以谈上半把个小时。
而她,也常常小心翼翼地接受他的想法,赞同他的看法,觉得不足的地方又补上句把两句。
显然,她对他是越来越敬佩了。但在公共场所里,他们还不敢谈三句以上的内容。
如果被谁发现他们在“谈恋爱”,告到老师那里,他们的日子就别想安宁了。
第四章 道路以目
冬天的味道越来越浓重。
云贵高原上连绵的群山莽莽苍苍,一直延伸到无际的天边去。
山野里的草木已经枯黑,树叶已经脱尽,一片荒凉景象。
隆冬中的天空弥漫着烟尘,灰漠漠笼罩着天地。
几只乌鸦往阪子一带的枯藤秃枝上空掠过,仓皇地啼鸣。
星期五。
下晚自习以后,就是学生们最激动的时光。因为第二天早晨就可以回家,那种兴奋,那种快乐,相信只有在这些中学生脸上才看得到。
这些学生已经在学校煎熬了整整一个星期,身上早没了钱,肚子里也没了油水,可回到家一切就不同了,再穷的人家也不可能饿了孩子。
贫富、地位会有差异,但天下父母的心却都一样啊!他们宁愿饿坏自己,也不愿苦了孩子,他们宁愿自己缺吃少穿,也要让孩子读书认字,希望将来不再步入他们后尘。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又有多少人懂得呢?
在这样无依无靠的异地他乡,日夜挨饿受冻,他们怎能不想起温暖的家呢?这种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这天晚上一般是事发的高峰期。
特别在男生宿舍,他们吼叫、叫嚣,全然不把管理人员放在眼里,连平时最乖巧的孩子这时候也会参加闹事,让人不得不感慨:原来人的性格具有两面性,一边长着娇嫩的鲜花,另一边住着威猛的老虎。
宿舍熄灯以后,经常会有学生打架斗殴,有的第二天一早起来饭菜票就不见了,有的鞋子丢了一只,有的则手忙脚乱,收错了东西……
李长清比较成熟些,星期五一早就大点好了行李,以免回家时候落下。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长清还清醒着。他在想,这几天来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呢?年迈的奶奶病情有没有好转?亲爱的哥哥会不会又起创业的念头?如果有的话还会不会像前几次一样以失败告终?阿爸和阿妈是否还为他们哥俩的事情而烦恼?姐姐家那个酒鬼是否还让姐姐操心?
……太多太多的事盘旋在他的脑海里,让他不能不去想,因为这个家已经一包烂。
毕竟,无论如何,他们兄弟两个总有一天得挑起这个重担!
星期六。凌晨。当曙光还没有从深箐里赶来,学校就已经乱成一团。
山里的孩子们收起装米的麻袋,成群结队地都纷纷往外涌,学校门口挤满了人。
他们将要去跟家人过一个自由舒适的夜晚。
在家里,光景好些的人家,大人们总要给读书归来的孩子做些好吃的,然后去上学的时候又给他们打点儿包上路。
当然,家里比较困难的孩子去上学的时候,大人们也往往会给他们做点儿什么带上,只是性质不同,这是没钱买菜票的时候吃的菜,比如李长清和刘丽美这样的同学就属于这种类型的人家。
这期间,偌大的校园便成了退潮后的海滩,异常宁静。到了星期天下午,山里的孩子都纷纷返校,校园才又变成它原本热闹的样子。
长清和张彬,还有李强也挤出了学校大门,走时张彬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李强是李长清家的邻居,从小他们三个一起耍大,是很要好的朋友。只是上了初中以后,由于李长清跟张彬一个班,经常在一起,而李强在另一个班,所以周末才能跟他们在一起。
李强不像张彬那样文弱,自小家庭就跟长清家一样困难,种地、碾米样样都做,因此长有一副强健的体格,加之皮肤黝黑,孩子们都叫他李逵。
而且李强从小胆子很大,晚上要去做什么叫他作伴就成。只是上了初中以后,李强的表现并不算好,有言传说他会偷别人的东西,这让长清非常吃惊,但他并不相信别人的说辞,毕竟大家的童年都是一个童年啊!
他们径直向瓦甸阪子进发了。瓦甸阪子是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
瓦甸中学坐落在一个高高的土坡顶上,接着往下走便是瓦甸街,然后是瓦甸阪子,往南北方向横穿过阪子,就要爬一座大山,大山叫乌鸦山,爬上去至少得花半个钟头。
到了山顶上,也就是分水岭。
往上一站,方圆几十里山水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向阪子方向往回望,是房子鳞次栉比的依呐格,再过来是哪吐、搭披,再往东北方向进去,便是古铺、志都、半箐。要是顺着弯弯曲曲的公路一直进去,便可以到达其他乡镇。
站在乌鸦山顶望阪子反方向看,就隐隐约约看到鸡蛋山了,再往北,就是他们的家乡咱啦村,要再往西北方向,就到炎热的勐果河一带去了。
咱啦村所有河水汇聚在一起,就流入了勐果河,勐果河沿着大山脚向北流啊流,就进入了有名的金沙江。
金沙江,那是一条怎样美丽的江呀!每年大地回春,金沙江畔的野花成片成片地盛开,细碎,娇嫩,在夕阳的辉映下,在柔风的轻抚下,在烧红的晚霞中央,广阔的金沙江哟,那个悠悠地流啊、流啊……
好像永远不会停止,如同时间一般永不停息。
每当夕阳挥洒在江面上,放牛、马、羊的牧人归去,便留下多少沉重而稳健的脚印。脚印里,浅浅地装满小燕子低身俯卧的身影。
那是岁月曾经沧桑的印迹,也是留不住的流年、光阴。
从乡镇出来,已经花去一个钟头,他们三个满头大汗地爬上了乌鸦山。
乌鸦山东西走向,东面较宽阔,西面狭窄。因此,西面南北走向的勐果河一带越发显眼,虽远犹近。
一路风尘仆仆,他们终于来到分水岭。壁立的横断山脉陡然间堵住了南北通道。因此,去往咱啦村的山路只好委屈地从这里盘山而上。
过了分水岭,是一段平坦的大道。大道两边住了几户人家,都是苗族。
苗族人民比较崇尚自由,大多以狩猎和少量农作物为生。他们是真正居住在森林里的民族。
刚好过了苗寨,张彬终于道:“长清,我听说你家里出了点事……”
“出事!出什么事?”长清惊讶道。
“好像……好像你家有谁病了。”
长清大脑里“嗡”地一下,开始乱了。生病?那一定是奶奶了!快年迈八十的老奶奶啊!那位自小带着他睡,带着他长大,给他讲过许许多多并无史料记载的彝族故事的最亲爱的人!
“你怎么知道?”长清迫切地问。
“昨天下午我去爸那儿拿点东西,他告诉我的。他也并不太清楚,他让我别跟你说,怕你回家心切在路上会出事。”张彬是个聪敏小子,小心地告诉着他。李强也劝他不要多想,也许好了也说不定。
居然不能告诉他,怕他出事?可想而知事情的严重性!
不知不觉李长清加快了脚步,张彬和李强也紧跟其后。苗寨一过,就来到咱啦的羊嘴山,从羊嘴山一带起,算是进入了咱啦腹地。
长清的步子越发加快,这时他已经顾不得文弱的好朋友张彬了,要是平时,他还是很照顾张彬的。
再穿过咱啦的一片林子,前面就有一家离村一公里半的小卖部。
本来,长清还特意省下来两角五分钱,准备到这家小卖部的时候买两分钱一颗的酥心糖,回家给奶奶和姐姐家的孩子吃呀!他可怜这个孩子。
但眼看这不可能了。
长清想,奶奶这一辈子劳作在田地里,也没尝过几回甜食,至于孩子,因为他爸爸不争气,长清总是可怜她,也常常惯着她。
至于来到小卖部,经过门口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瞥却看见了他姐夫。他姐夫孙一凡坐在里面正喝着小锅酒,面红耳赤地听酒肉朋友在吹牛。
长清皱了下眉头,对张彬和李强说:“你们先回去,我还有点儿事。”
张彬和李强也看见了他姐夫,知道家里事不便于插手,再说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点点头,对长清说:“好的,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话回来时候找我,我整天都在家。”李强拍拍他的肩头,都走了。
长清进得小卖部,看见有七、八个人在喝酒,其中一个就是姐夫孙一凡!
还没待他开口,孙一凡就已经看见他,于是摇晃着站起来对他说:“噢!长清回来啦,来来,姐夫买点东西给你吃。”然后对开小卖部的张文华说:“拿几颗水果糖来,明儿一并算给你。”
长清急道:“哎呀!都什么时候了,难道你不知道……”本来他打算提一下奶奶病事,顺便问问严重不严重,但因为人多硬生生把话给咽了回去。
“不急啊长清,姐夫家里有钱……”孙一凡醉眼朦胧地道。
“好啦,快跟我回去!”长清又羞又气,他家有钱?有钱才怪!
本来张文华准备拿东西过来的,看见长清一脸反感,又坐回去。
“长清娃儿,还早着哩……”
唉!要是哥哥长江,此时三两句再不跟走,早把姐夫拽回去了!长清不禁想到。但他不能,他还没有走上社会,在众人面前除了害躁还是害躁啊。
一气之下,他转身走了,只听见姐夫在后面可怜兮兮的喊:“噢!长清!噢!长清……”
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姐夫为什么不早点死掉呢!那样姐姐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孙一凡的所作所为,李长清一家看在眼里,是痛在心上。长清、长江两弟兄是再不想多叫一声“姐夫”了。
是啊,姐夫虽然平日里很疼爱他们,但他故意让可怜的姐姐如此受苦受累,上靠不着老人——孙一凡的父母早已亡故,下要拉扯丽丽,他还要嗜酒如命,轻重活儿全推给姐姐一个人,怎能不让他们厌烦?
长清知道,之所以姐夫跑这么远来买酒喝,是因为张文华家小卖部肯赊账。等到年关或者月末,张文华才挨家挨户去收钱,没钱的人家可以用等价的包谷来支付,不过此时的包谷比平时便宜许多,价格由他说了算。
由于身无分文出去,晚上却醉醺醺地归来,甚至有人已经回不来,等别人来通知,家人才连夜把他们拽回家中。村里这样的家庭数不胜数。
因此,如果男人在村里人家中喝醉,女人就去找那家人评理,如果男人在小卖部喝醉,女人就去小卖部找麻烦。除去村里人家,小卖部是不会不买酒给这些酒鬼的,毕竟那是人家的生存根基。
在农村,农民的职责在于劳动,一个由于自身原因而丧失劳动能力的人,没有人会尊重他。
就算再好听的道理会说,再动听的山歌会唱,也不会赢得别人的尊重,像孙一凡一样。
长清走不多时,便来到一年一度供养父老乡亲的大水池旁。水池里的水已经储满,碧幽幽荡着软波。
突然,水池侧面的拐角处有个孩子慢慢爬上来了,一双小脚丫片子显得特别吃力。长清一愣,那不是姐姐家的孙丽丽吗?她来干什么?、
“丽丽,你怎么一个人跑这么远?”长清尊下身去,抓着她的小手惊奇地问。
“阿妈让我来找阿爸。”丽丽一字一字地蹦。
“找你阿爸干啥哩?”
“回家。”丽丽说。
“唉!”接着是一声长叹。
长清忽然想起家里的事来,于是问道:“丽丽,是不是你老祖生病了?”
“不是。奶奶生病了。”
长清头上打了一个炸雷,几乎晕了过去。已经再经不起折腾了,他家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奶奶生病了?病哪里了呢?”
“她、她的脚病啦。”
长清“咯噔”一愣,知道孩子说不清楚,但至少心里已经有了底,应该没什么大事。
“你阿妈哪里去了,让你来找阿爸?”
“阿妈背粪去田里啦。”小丽丽眼睛睁得挺圆。
“是田里吗?”长清想确认一下。
“是。阿妈这样说。”
去田里那得多远啊!一个来回就得走三、四个小时呢!“那你们家谁做饭哩?”
“阿妈做呀!”孩子理所当然的说。
唉!可怜的长春姐姐,这个可恶可恨的孙一凡!
“走,跟我回家去,别找你阿爸了。”长清拉起丽丽小手,径直回家去了。
他无法想象这么小的孩子,在众人面前喊酒鬼父亲的场面,那样会让孩子的心灵受到创伤的。
还好不是夏天,孩子走这么远路,如果遇上暴雨怎么办?电闪雷鸣的日子他小时候不是没有经历过,那简直是歇斯底里!姐姐一定忙晕了头,否则应该想到这些的。
长清牵着丽丽想到:幸好姐姐生了个女娃,如果生个男娃长大了像他父亲那样,姐姐哪还有命活?这样想着,他有点乐观起来。
姐姐为什么会嫁给这样一个酒鬼呢?他替姐姐不值!
说起姐姐婚事,早知道当初就向着他爸一边,死也不要答应哩!那时姐姐正是二十出头的少女,长得很漂亮,村里老人还开她玩笑:长春,长大以后还要不要嫁干部啊?于是长春就一阵脸红。原来,小时候别人开她玩笑她就说,我谁也不嫁,要嫁就嫁工作干部!
长春二十岁以后,天天去大山里劳作,早出晚归,于是就给孙一凡提供了机会。
当他遇到孙一凡的时候,正好情窦初开。孙一凡长得挺帅,又会唱又会跳,最终孙一凡以一曲彝族山歌赢得了长春以身相许的决定。孙一凡深情地唱道:
天上美不过月亮,
地上美不过小鸟,
心上人啊,
就是地上的鸟儿;
岭间杜鹃你莫鸣,
不听鸟鸣相思苦,
听听鸟鸣思断肠;
蜀烟花开似灯笼,
惊心不过杜鹃声,
相思不过我一人;
起风蕨枝自招手,
问风儿能否捎走我的心,
问风儿能否捎走我的情。
想妹一天又一天,
想妹一年又一年。
铜做肝肠都想断,
铁做眼睛也望穿。
…………
知道这件事以后,李德忠老汉百般阻挠,说孙一凡这种人靠不住,但平时对父亲百依百顺的长春这次下定了铁心,死活要嫁。后来在家人的极力劝说下,老汉慢慢不再坚持,只是叹气。
如此,他们的婚事就成了。谁知道,孙一凡竟是这等嗜酒如命,毫无责任感之人。
长清想,先把孩子带回家,顺便经过姐姐家时候,让邻居给带个话,好让姐姐劳动回来上他们家吃饭呀!至于那个不争气的醉汉,由他去得了。
长清心里的巨石还没有完全放下,毕竟他还不知道阿妈病情怎样呢。
第五章 凝香似雪
在李长清的想象中,家里现在应该乱成一团。
因为村里一直传承着这样的风俗:只要有谁生了需要调养的病,村里亲戚、朋友和邻居一定派一个代表来,送两个鸡蛋也好,带点儿荞饼也好、面食也罢,都要来走动走动,嘘寒问暖。
但是,此刻长清家实际上并不热闹,反而显得有点冷清。
长清奶奶正躺在土掌房里的一张小床上,半睁着眼一动也不动。长清妈则坐在灶前的火塘边做针线活。
李德忠老汉一大早就出去劳动,还没有回来。大儿子李长江出门已经有五天了,去安德村那边做木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现在,他们这家子只有长清妈和长清奶奶在家。
因此,家里显得特别安静。
当长清领着丽丽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钟。
阿妈告诉他,摔伤的腿差不多已经康复了,并且多亏了柳香雪姑娘的帮助。
柳香雪是谁?
原来,三天前,长清妈去勐果河边劳作,由于返回时天已残黑,不小心绊在路边的一个树桩上,重重摔了一跤。
她的膝盖摔伤了,几次试着都站不起来。天黑路远,旁无村庄,正当长清妈在为如何回家焦急不安的时候,晚归的牧羊人正好在此经过。
牧羊人是位十四、五岁的姑娘。她一见此情,赶紧扶起长清妈。你一言我一语,长清妈长长舒了口气。她有救了。
姑娘家就住在附近,就是勐果河与金沙江交汇的地方,独家独户,在此以放牧和蔑竹为生。
姑娘家只有爷爷与她作伴,白日里爷爷蔑竹,她放羊,晚上个没电,黑灯瞎火的,祖孙俩就坐在院子的竹林里,你一来我一往地对山歌,有时候从晚霞在平静的江面上撒下一层薄薄的金粉,一直唱到月亮在竹林里洒满银辉。日子过得简单而快活。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平时闹肚子疼,或者感冒什么的,没个医生很不方便,因此老匠人学了一手好医术。药材都是山里挖的草药,对人体有相当的益处。
后来,长清妈就在姑娘家住下了。
在老匠人的医治和姑娘的精心照料下,长清妈日渐康复,三天下来勉强可以走路了。
这位姑娘,就是柳香雪。
看过阿妈腿伤之后,长清终于松了口气。然后问了阿爸和哥哥的去处,就去土掌房里看望奶奶。奶奶拉着孙儿的手,说了些往事,讲着讲着不知是喜是悲,忍不住泪斑斑。
正午过后,阿爸扛着锄头回来了。一家子听长清说完姐姐家的情况,谁也不再言传。等到长春回来,长清妈端一碗饭菜给奶奶吃,就开始吃早饭。孙丽丽早已坐在桌边喊饿了。
一家子还没吃好,李德忠脸黑森森的,一句话也没说,把空碗一放,便挖一锅烟吃在嘴里。家里的人看他这个样子,谁也没有吭声。
李德忠看了一眼长春,对长清说:“吃完饭去张自华小卖部喊你姐夫回来,背粪犁田这是男人干的事,你姐姐一个人怎能忙得过来。”
“不如让我去帮姐姐忙吧,我怕把姐夫喊回来他也做不了事呢。”长清轻声说。
长春道:“就让他喝吧,喝死算啦!”说完差点掉下泪来。
李德忠老汉看了看儿子,脸色缓和了下来。他心疼他的女儿呀,嫁了这样一个酒鬼,大事小事什么都指望不上不说,还要经常背他回来。他上辈子欠人家什么,要他女儿去还!
此刻,他是在内心感谢儿子能看见他的难处,会主动为他分担哩!这时,他似乎才发现他的二小子已经长大了。是呀,瞧他的身板,像他哥一样结实了。唉,只是学校吃喝不好,面色偏黄了一些……
说实话,李德忠老汉在心里时常为自己的子女而骄傲。
孩子们一个个都非常明白事理,长得标标致致的。村里办喜事,或者逢年过节,或者队上组织集体活动的时候,十几个妇人和老汉坐下闲聊,只要谈到他的几个儿女,特别是两个儿子,没有一个不称赞的。
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这就是他活着的全部价值。
午后的日头散着金黄的光晕,笼罩着咱啦村。
“阿妈,生病这些天你在人家那里住着,咱们要不要拿点钱去好好感谢一下人家呢?”
长清的这句话把他们一家人带入了沉思之中。
李德忠老汉表态了,钱是一定要拿给人家的,三天吃住不说,人家治疗费也得付啊!不过令他们头疼的是,根据村里的风俗,是欠人家个人情。要带点什么东西去呢?这个人情要怎么还?
可是家里面穷得叮当响,还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的呢?长清妈汇报道,家里还有一点南瓜子,只是怕人家瞧不上这东西,因为村里家家有地,南瓜子多得都有些贱。
家里还有两只鸡,但都是母鸡,送礼哪有送母鸡的?……
思来想去,方案终于定了下来。
让长清带上从张彬妈那里借来的十多元钱,取一小部分出来去小卖部买点东西带上,其余支付医疗费。
他们一家子的工作是这样分配的:长清父亲还是做早上的事——参加队上挖沟。到队上的事,李德忠老汉只会说:“你们谁也别去,让我去,不然人家会说闲话。”在长清眼里,父亲一辈子就这样老实。
母亲在家做点家务,顺便养养伤,还有看一下小外孙。
长清去帮姐姐背粪下田,然后去柳香雪家致谢。
奶奶就不用说,当然躺在床上。
由于村里的田地远一点的就在炎热的勐果河一带,来回得三、四个钟头,因此一个下午一般只能跑一趟。正好长清背一趟下去,然后顺路去致谢。
长清背着一箩筐粪,在姐姐之前出发了,下了一个小土坡,来到打麦场上。
日头暖暖的炙烤着大地,打麦场上绝无人迹。
打麦场是一整块宽阔的平坦地,整个咱啦村有好几块,这块就是他们队的。他们队有十几户人家,每家分得一块,拥有绝对支配权(当然只能做打场、晒场)。
每当炎热的夏季来临,队里的老人就会领着小孙孙,端着簸箕去捡还未干掉的牛粪,然后倒在自家分得的打麦场上,用清水一浇,再用竹子做成的长扫把刷过去又刷过来,刷过来又刷过去,反复几次,最终晒干就成了原生态的“水泥地板”。
割下的麦子往上边一排,就开始用工具哔哔啵啵打开了。工具是用两根粗细不同的光滑木头,用湿布条往中间扭结起来就成。
打好之后,把麦子秸秆收拢,下面就是小粒小粒的麦子了。
小孩子是多么喜欢这个打麦场呀,因为热闹,因为有麦子,因为是不再寒冷的冬季。
孩子们肚里饱,身上暖,尽情地闹,尽情地跳,白日里在上面打滚玩枪战,夜里去捉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捉野玫瑰树上逗留的老蝗虫,夜深了,就同父亲搭个小帐篷,睡在打麦场上看小麦。
这块打麦场,给孩子们平添了许多乐趣,也留给他们多少深刻记忆。
打麦场往下走,就是长清他二爸家的房子,再往下走,便是张家村。张彬家就是住在这里。是啊,说起张彬,晚上还得靠他姐姐呀。临走时,阿妈去他家借了点钱,还千叮万嘱,说去勐果河路崎岖又遥远,如果天色晚了就不必回来,从柳香雪家翻过去一座山就是张彬他姐嫁的村子,去她们家过一夜第二天又回来。
张彬他姐嫁的时候小长清还去送亲呢,那地儿他熟。
村子往西,沿着一条七零八落的小石头堆积着的小路,走不上半里,就有一座碾坊。
长清小时候,曾经跟奶奶去那里碾过几回米,只是这几年它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如今,起了青苔的碾坊的石头上,静静地流着河水,让人不禁心生悲凉。这样的冬天,静静的看一眼河边萧条的草木和古旧不堪的碾坊,心里多少会有点孤单。
碾坊的后面,是一片细细矮矮、密密麻麻的苹果树。这些苹果树过去都属于一些姓杨的人家,合作化以后就成了全村人的共同财产。
每到夏天,这里就会是一片可爱的翠绿色。到了夏末,苹果就全都红了。暗而凹凸不平的枝杈,红彤彤的苹果,黄绿相间的树叶,五彩斑斓,迷人至极。
每当摘苹果的时候,三四天里,简直可以说是咱啦村最盛大的节日。在这几天里,全村所有人都可以去摘苹果,所有摘苹果的人都可以放开肚皮吃。
在这穷乡僻壤,没什么稀罕吃的,苹果就像蓝玉一样珍贵。那季节,可把多少人的胃口撑坏了呀!有些人往往苹果摘完以后,拉肚子个把星期,不能出山劳动……
苹果林侧面,是一望无际的梯田。
梯田一直延向勐果河边去,一眼望不到头。梯田一层层盘到山顶,远看起来,就像一个特殊的艺术杰作。这梯田,这苹果林,再加上源远流长的咱啦河,给咱啦村平添了许多风光。
苹果林的对面,住着几户姓杨人家:一大户是二队村长杨建民兄弟三家;另一大户是地主成分的杨成军兄弟四家。
古时候,在旧社会杨家一直是这一带的主宰。这些远近的梯田和每一棵苹果树都属于杨家。据传,杨成光家祖上是本地土司,想打谁便打谁,想抢谁便抢谁。
由于周边一些少数民族长期遭受土司、土目的苛重剥削,过得生不如死,于是《一个奴隶的故事》就以文学作品的形式传开了:
“土司的娃娃是笑大的,奴隶的娃娃是哭大的。小土司四岁还吃奶,我才四岁已为土司作牛马。狼的心最坏,但和土司一比就不算坏了……混身打青了,眼睛哭出了血。儿子睡三天,妈妈哭三天。在土司手下活不了啦!跑吧,向太阳那边跑,那儿没有土司,那儿是娃娃们的天下。”
后来,红军经过了这里,对这里的人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正如毛主席所说:“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红军长征播下的革命种子,在这个地区开花结果,欣起了新的革命浪潮。
于是人们反抗起来了,“伪县长可以杀,为什么土司不可以杀!”终于,周围一百多个村的彝族、各族人民便纷纷联合起来,处死了两个家族的土司土目。
于是生活在和平的土地上的彝族人民们,后来用民歌来怀念红军:
太阳落后又出来,红军北上又回来;
不要怕那土恶霸,革命胜利终会来。
正因为祖上是土司,杨成军一家子虽有四条汉子,却都抬不起头来。
梯田一层一层往下盘,一直盘到勐果河边去。
将近走了一个半钟头,长江已是汗流浃背。还好此刻是冬天,如果化作炎热的夏季,这该如何了得?长清不禁为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的所有农民而感慨万千。
长清到了姐姐家的田里,把箩筐放下,看了又看也不见姐姐的影子,于是他把箩筐放在田埂上,好让姐姐看见,然后背回家去。
走了近五分钟,终于来到勐果河畔。勐果河水落了许多,青灰色的鹅卵石像蘑菇一样在浅处的河滩上冒了出来,陈列在宽阔的河水里。
来到水边,他找了个水流平缓的地方,洗了把脸。河水清澈见底,有许多小鱼游来游去,自在逍遥。
长清顺着河流一直向北走,不多时就看见一个驿站。说是驿站,其实就是个小卖部,因为早已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
因为这是一条去往金沙江唯一的通道,所以即使山高路远,驿站还能存在下去。
进得驿站,看见一个长须老人,面色清瘦,须发花白,坐在一个窗口后面。
“老爷爷,你知道这附近有个叫柳香雪的姑娘吗?”长清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的是蔑竹匠老柳的孙女吧!她家就住在那里。”顺着老人的指尖望去,正是前面不远处的一座山腰里。
长清看了一眼,除了酒之外什么都不卖,于是干脆买了两瓶酒,谢过老人,向山那边进发了。
没从驿站走出多远,就到了橄榄坡。橄榄坡在勐果河东岸。
勐果河是罗婺故郡南国高原上最大的一条河流,河两岸是如诉如怒绵延逶迤的崇山峻岭,它北抵金沙江,南接哀牢山,东沿乌蒙山,这些山都莽莽苍苍,绵延千万里,一眼望不到头。
橄榄坡上橄榄叶虽不再鲜绿,却还蓬蓬勃勃地生长着。
进得橄榄坡,长清想不如就安心睡上一觉吧,反正今晚是回不去了。没想到往橄榄坡顶上一站,滚滚向北流去的金沙江便顿时现在眼前。
金沙江,这就是有名的金沙江。
长清刚好坐下,对面放羊女人的彝族山歌突然飘了过来:
山迷茫,水迷茫,山水迢迢路遥遥。
风半山,草半山,鸟语半山羊半山。
此刻居高临下,清风徐来,长清也多么想唱一调呀,可是他没有好好学过调子,倒是村子里公认的“歌星”姐夫唱的时候听过几调,却也不曾记得。突然,在橄榄坡一侧劳作着的李文汉光着膀子唱了起来:
妹家门前一丘田,
青丝绿叶水汪汪。
小秧不发为水冷,
一年不来为哪般?
歌声回音还未隐去,李文汉的老婆张自莲不知和男人说了什么,只听见他们咯咯的笑声。此时对面女人的声音又起了:
包谷饭来黄色色,
甑子甑来筛子筛。
不嫌粗糙吃两碗,
不嫌小妹唱两调。
李文汉又对了一首过去:
月亮落落月亮落,
月亮落落送妹啰。
送妹送到山脚凹,
月亮望落水望小。
很快对方又对了过来:
太阳渐渐要落坡,
水牛望月妹望哥。
你望我来我往你,
从今以后陪着哥。
…………
牛角尖尖牛角尖,
想哥挂郎又一天。
月小想郎二十九,
月大挂哥三十天;
冬天无雪不打雷,
一天望郎多少回。
山山凹凹望成路,
路边石头望成人。
…………
你一来我一往,不知唱了多少首,长清听着他们对哥竟然兴致勃勃。
村里的李文汉和张自莲是一对最开心的夫妻,结婚十年多了,虽无儿无女,却一点也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村里一直以来,哪里有开心事哪里就有他们。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据说,又一天晚上村里的少男少女去村外的山上对山歌,李文汉两口子竟然也悄悄跟了去,第二天早上这事就传开了。后开有人故意要需他们开心,于是在热闹的场合里问他们是否属实,他们就都摇头笑道:“哪里有呢?瞎编呗……”常常引起众人大笑。
金沙江和勐果河不停地流去,橄榄坡上鸟鸣啁啾,风儿是凉爽的,日头是暖暖的,山歌是甜美的,生活是这般美妙,自由而快乐!
但愿一切就这样下去,不必自卑,无需争斗,活得简单而快乐,幸福而美好。
这时候,长清不禁想起刘丽美。她如果在那该多好!她是那样令他心动,在没有人关注他的时候那样关注着他。
唉!美丽的女孩!但愿我们之间会有故事,但愿这个故事是完美无缺的。不!中间要有点悲伤,最终两个人幸福地在一起,像电影里面一样,那样才够深刻,才够美好。想起这些,劳累了一天的他不觉睡去。
当凉嗖嗖的山风把他吹醒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还好,不算太晚。此时,勐果河与金沙江交汇处,平静的江面上撒了许多金粉一般,波光粼粼,迷人至极。长清迈着长步,向柳香雪家方向赶去。
长清来到一座山间,那正是柳香雪家的所在。
三间茅草房出现在一大片竹林里,旁边有一条小小的河流沿坡而下,清澈、平静。
那柔丝似的波纹,晶光鳞鳞,永无止息似的曲伸、消失,又重新闪现。如梦幻一般。
长清沿着小河而上。小河静静地流着,那波纹细得叫人难以察觉。竹叶的倒影,清清楚楚。夕阳在河间撒下一层金粉,晚霞又将色调布匀。茅草房里正升起炊烟,袅袅散去。
长清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不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吗?可惜少了桃花,多了竹林。
院子了有一块大石头,石头四周有许许多多完成和未完成的簸箕、筛子、箩筐、蔗子、鸡笼、小猪笼……所有能用竹子编的,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
他怀着一颗碰碰跳动的心,终于叩开了房门。开门的是个老人,个头不高,体形偏瘦,黝黑的皮肤里透着一种亲切感,令人望而生敬。长清心想,这必是老匠人了。
长清说:“老爷爷,前几天我阿妈脚扭伤了……”
老匠人说:“噢!快进来,快进来!小儿子快来坐下。”
长清说:“老爷爷你家很漂亮!”
老匠人说:“嗯,这是我跟女儿盖的草房子……就苦了个好孙女……都怪我……唉,不说了啰,不说这些不开心事。小儿子喝酒不?”
长清说:“我不会喝酒。”
正当长清无话搭讪的时候,门外突然扬起了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哟,这小点子事都用得着来谢么?”
长清一愣,老匠人便道:“这便是孙女香雪,人不小了却一点也不懂事。——要学会喊人,还没大没小,将来我不在了看你要怎么办!”
“爷爷不说真话!爷爷不会不在的,要不然看不到香雪啦!”
这时,涉世未深的长清不知道要说什么,说老爷爷教训的事呢,还是说他孙女说的对?显然,都不合适。
香雪舌头一吐,冲长清笑了笑,显然她已经看出了客人的窘迫,于是对爷爷说:“我去喂鸡咯!”然后大大咧咧地出去了。
香雪长得和爷爷一样黝黑,脸却生得清秀,尤其是一双大眼睛长得特别漂亮,水汪汪的有神。在人前,香雪只会跟别人讲,就是因为爷爷给她起了个带“雪”的名字,她才长得这样黝黑。让人听了忍俊不禁。
香雪出去以后,老匠人对长清说:“就由着她得了,自小就没见过她爹妈呀!是我欠她太多……”
“老爷爷,香雪她爸妈是怎么不在的呢?”长清小心翼翼地问。
“唉!都怨我呀!”
然后老匠人就讲开了。原来香雪的父亲是一名军人,曾经在部队当过文艺兵,能吹一手好笛子。老爷爷的独生女,也就是香雪的母亲,自小在邻村读书认字,能写会算,常常给老人带来自豪感。
香雪的父亲和母亲一块长大,可算的上是青梅竹马。本来他们是村里公认的一对,连老爷爷也默许的,只是她父亲从小不爱读书学习,还经常跟邻村娃娃打架,村小还没毕业就被送了回家,回家后也无意下地种田,仍然改不了好斗的习性,后来家人干脆把他拿去当兵,当兵回来却能吹一手好笛子。
只是香雪她爷爷再也不喜欢这个专门惹是生非的男子,日积月累,最终竟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然而,她父亲和母亲的恋情也正如雨后春笋,几乎在同一时刻里,发展到了难舍难分的程度。
母亲在爷爷倔强的性格和强硬的态度下终日以泪洗面。看见女儿日渐憔悴的面容,老人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成全他们。
那天夜里,天空落了场大雨。邻村里到处都是泥水,有好几家的土掌房倒在巷子里,鸡鸣狗吠,电闪雷鸣,甚是叫人恐慌。母亲坐在门后,嗡嗡地抽泣,最后竟然将已经怀有身孕的事告诉了老人,老人怒不可遏,不但没有成全他们,还一巴掌打了过去。
可想而知,在当时那种封闭的社会里,还没结婚就怀有身孕是大逆不道、天理难容的事啊!
老人把这归结为: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
自从那天晚上以后,父亲和母亲就再也没有回来。
老爷爷就点着火把,喊上邻村人边找边喊,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母亲。
十二月间的一天晚上,外地有人送来一只篮子,里面是个女婴,另附着一封书信。当老人拆开看时,不禁嚎啕大哭。原来女婴就是自己的孙女,而此时,孩子的父母却已经双双殉情身亡。
老爷爷痛哭了一个晚上,醒来时候,送信人已经杳无音讯。第二天中午,老爷爷便通知男方家人,一起搞了一个仪式,合葬了香雪的父亲和母亲。
“一转眼已经过去整整十五年了……直到今天!”最后老匠人补充道。眼里流露着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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