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

2015-04-27 16:53 | 作者:今秋无雨 | 散文吧首发

今秋无/文

我的姨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了一辈子,直到儿孙满堂,儿子个个都有了出息,他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舍不得穿也舍不得吃。去年天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老人家支撑着病弱的身躯,骨碌碌从床上爬起来,下菜地采摘了三四斤豆,就急匆匆去赶早市。想到早菜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攒钱能减少儿女的负担,饿着肚子也满心欢喜。步行了十来里路,好不容易到了三都农贸市场入口处。突然,鲜血如井喷似的哗哗喷涌,呕吐了一地。75岁的老人眼冒金星,乍然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好心人打电话叫来我表弟,转辗护送到他到地级医院紧急救治。

醒过来,昏过去。反复折腾,昏昏噩噩,粒米未进,上吐下拉,血流如注,痛不欲生。他强忍着插管做胃镜和剖腹检查的痛苦,瘦得皮包骨,靠输液和输血吊着奄奄气息……神智清醒之时,还念念不忘他的土.他的菜,并安慰亲人:

“会好的,我一定会好的。不要急!你们帮我把菜地里的薄膜取掉,让空心菜秧透透气。等我出院了好去移栽。”

弥留之际,他交出家里攒钱的钥匙,一遍遍地呼唤我姨妈的名字:

“满芙,满芙,对不起,攒了钱也冇陪你去旅游!”

十天后,他因胃严重溃疡,动脉血管破裂,流血不止,抢救无效,像一片干枯的树叶,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落在地,悄然化作他老家柘木山上的一捧春泥。等到秋天,风吹树动,他身后的青松和红枫,想必会洒落下松果种子。春泥虽不为人注目,但相信明年春天一定会悄悄孕育出几棵新苗。

黄土地上劳作一生的姨父,最终回归了日思想的黄土地。

他死于胃病。这是勤俭节约的劳动人常得的病。也是严重威胁劳动人民健康的隐患。病根是国家三年困难时期种下的。那时,他家新添了两口人,光靠出集体工挣的工分养不了一家人,还得种自留地卖小菜贴补家用。但又怕耽误集体工,姨父不得不起早贪黑下地摘菜去矿山市场卖,也是空腹而去空腹而归。饿得饥肠辘辘也舍不得买碗米粉或者一个包子。久而久之,就落下了胃病。一直闹胃痛,也舍不得花钱去看医生。总是对我姨妈和我表弟说:“小毛病,忍忍就过去了。”痛得厉害时,到药店买盒止痛药就敷衍了事。2005年,他痛得在床上打滚,还是不肯住院治疗,说是医疗费高昂,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那点钱住不了几天就会花光。

崽女们说:“爹,住院吧,医疗费我们出。”

他说:“你们挣钱也不容易,钱要用来办大事。”

就这样,一拖再拖,他把有效的治疗时段给耽误了。这次,病魔来势汹汹,一下就把他彻彻底底的击垮啦。大口吐血昏倒在地,才被人抬进医院,医生检查后直叹息:“来得太晚啦,动手术也没用了。胃溃疡发现得早,本来是可以治好的!”可是,当儿女们表态要不惜重金尽力抢救时,姨父还心疼他们的钱哩。住地区医院特护病房时,他一清醒就问:“很贵吧,一天要花多少钱?”儿子不在身边时他就偷偷拔掉输液针管。硬逼着子女把他从特护病房转回普通病房,几天后转院到了县级医院,最后还非要回家里不可,要儿子去请赤脚医生来打针吊气,苦熬着等待奇迹的出现。可奇迹非但没出现,没两天反倒丢了性命。唉,农民可悲啊!可悲啊,姨父!

姨父并不想就这样撒手而去。儿子有在深圳当大酒店老总的;也有在本地当村支书的;还有搞装修和做生意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哩!逢年过节,儿孙绕膝,尽享天伦,可热闹,可开心啦!从医院回到家的那两天,他咬紧牙关死撑!痛苦扭曲了他干瘪的身子,脸颊也瘦得能放进一个鸡蛋。肚里空空的,难受极了,想吃点东西,可不争气的胃已经烂掉四分之三,一碰就会大流血,容不得任何固体东西。医生已经准备手术,可开膛一看,为时已晚,只好缝合。从早到晚,他昏昏沉沉,气若游丝。但只要我姨妈凑过去贴着他耳根说:“这是医生开的药水,喝了对身体恢复好。”他就会松开紧咬着的牙。其实,那是蜂蜜水。除了输液,医生并没再开任何口服药。

他很想活着,但因为太节俭,偏就没给自己留出条活路。

一生只晓得劳作。老了老了,还是劳作。一辈子,就像陀螺一样在黑土地上不知疲倦的转动着。年轻劳动,多半是家境所迫和帮子女起家所致。他起早摸黑,用一把锄头一根扁担,硬是帮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每人盖了一栋新楼房。那时,村里交通闭塞,那几栋新楼在当地也算得上顶呱呱。年老了爱劳动,则是习惯形成的定性。累得瘦骨嶙峋,弯腰驼背,他还是自得其乐。

一年前,崽女们求他:“爹爹,不要再种田种土啦!反正我们每月会给您二老生活费!”

他说:“习惯了,不做就耐不得。光坐不动,骨瑙古也会生锈的。去田土里活动活动,既舒筋活络又避免邻里是非,何乐而不为?”

姨父的话朴实无华,但很实在。

姨父很善良也很明事理。一直是我外婆家依靠的大树之一。

1956年,外婆不幸摔伤卧床,我妈长年工作在外没时间照顾老人。姨父义无反顾从香花柘木村举家迁往廖江市。力排众议当了“倒插门”女婿。在外婆病榻前,他极尽道,嘘寒问暖,端茶送药。直到老人安然去世……

每当我家遇到困难,他就用一根扁担,一副箩筐,晃晃悠悠挑着我姐弟走,一走就走过了数个严冬酷暑。

六十年代初期,他家已有四口人,口粮也不足。可他倚仗八分自留土一个竹篓子和一副渔网子,时常能带给家人一个个惊喜。闹饥荒的年代,有了好东西,他绝对忘不了更饥饿的我家姐弟。往往跑十几里山路,用扁担谷箩挑着两三岁的弟妹和我,轮流到他家去打牙祭。红薯,苞谷,甜枣管个够;蛤蟆,鱼虾,泥鳅黄鳝给我们尝尝鲜。在那饥荒的岁月,我们成天眼巴巴地盼着谷箩扁担突然降临我家。

随着姨父长长一声:“起喽….!.”我们的小手紧紧抓住箩筐边的绳索,心也晃晃荡荡地跳起来。弯弯的山路,沉沉的担子。姨父肩膀上的扁担不断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而那时的我们却仿佛欣赏着优美的摇篮曲,一路观赏着迷人的山野景色,乐滋滋的……。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母亲一夜之间被造反派打成了“走资派”,大字报铺天盖地,妈妈整天挨批斗。我家成了被造反派管制的“黑五类”,受人白眼,遭人鄙视。昔日的亲友都明哲保身,不敢拢边。小朋友也没几人肯和我们玩。我诚惶诚恐,抑郁,迷茫。胆小得缩进进小屋成一统。暑假的一天,姨父又抽空挑担谷箩来我家,对我四兄妹说:

“来,两个小的坐谷箩,两个大的跟我走,到乡下避暑去!”

姨父一把将我弟妹抱进箩筐:“起啦,走咯!”

我和哥哥紧随在他身后……

姨父的家,以及博大的田野几乎就是我儿时的天堂

在那里,我可以自由的,舒心的呼吸新鲜空气,上树摘枣子,下田抓蛤蟆,在禾坪上拖耙子晒谷粒……。即使摔痛了也是快乐的,忘却了尘世的纷扰。

一日三餐,姨父想方设法给我们改善伙食。不管对儿女还是外甥都一样,平均分作几份,都不挑的。他的厨艺在乡里小有名气,那些年,公社每逢开大会,必定请他去做菜。他与公社干部职工的关系都处得非常好。我们在他家,就如同进了避风港。安全.自如.温暖。他做的粉蒸南瓜花.火焙田鸡,就是余韵袅袅的美味佳肴。

月亮高高挂在天空时,姨父和姨妈一边要我数星星,一边如数家珍给我们讲起外公外婆以及妈妈年轻时的故事。多半讲的是妈妈怎样从小就顽强不屈。他指着身后的土砖楼告诉我们,那年日本鬼子闯到外婆家,叫嚷着“花姑娘的干活”,你妈闻声就从二楼纵身一跳,逃离了魔掌。提起我妈与土豪劣绅斗争以及成为县里第一个女乡长的传奇,他会对我们竖起大拇指。更坚定了我对母亲的信心和敬重。减轻了运动中心里的压力。

其实,他的负担也不小,逐年添丁添口,共有五个子女。自从我爸干部下放回老家,加重了风湿病,常年卧床,单靠母亲的工资维持正常生计实在困难。于是,他把我大哥留在他家,虽然我妈只能挤出不足挂齿的生活费给他,但大哥跟姨父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

可是,姨父很少接受我们的回馈,也不去享受儿女的荣华富贵,倒说我们养儿养女不容易。他默默劳作,勤俭持家,克己奉人,只求大家安然无恙,邻里和睦,无怨无悔

如今,他走啦!到一个宁静而不晓痛苦的世界去了。那个极乐世界,是博大包容的,不分阶层和贫富。

追悼会上,表弟念家祭泣不成声。大哥致辞也泪流满面。诶,那一天,披麻戴孝的跪了一禾坪。

姨父在世上活了75年。命不算,但也不长。现在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人活80多岁不足为奇。如果他对自己大方一点,对生命稍加珍惜一点,本可再多活几年。可是,斯人已故去,生者惟痛惜。

我遗憾无以回报,谨以拙笔以示悼念

安息吧,姨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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