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花

2015-03-16 11:25 | 作者:扎西平措 | 散文吧首发

大地飞花

我是个女孩儿时,这条河在我家门前,村子的大南边——它的名字叫招苏台河,是辽河的一条支流;出嫁后,这条河在我家后面不远处,推开我家后园的大门,便是招苏台河高高的拦河堤坝,这大门就日和河遥遥对望着。门外面,对着两个大水泥墩子的地方,我一边栽了一大墩子马莲。这马莲是串根的,一年比一年墩大,扁形的、坚挺的箭叶,上面带道儿,日里会开满青色的小花,引来蝴蝶落在上面。一个小女孩儿便弯下腰,蹑手蹑脚地想用手去捏,可不管怎么小心,还是被蝴蝶觉察到了,蝴蝶便笑着飞起来了,小女孩儿便咯咯笑着去追,起先还跳着脚,扬着手去抓,可那蝴蝶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女孩儿终是没有翅膀,追不上了,于是眼巴巴地看着它飞远啦。

刚开始过日子时,条件不好,用玉米杆,树棍子夹的后园四周,于是年年春天夹,年年天烂,年年秋天就散了架,年年天就遭了秧。于是便会有那不着调的牛、羊、驴、马等进来溜达,我便急得敲后窗子。可没用,它们跟没事儿似的,悠哉悠哉地迈着方步,在园里东瞧瞧、西望望地晃,成心气我。我便大呼小叫,我家的小狗毛毛便会冲出去,维护它的主权,尽它的责任。那些家伙仗着体形大,根本不把毛毛放在眼里,转着圈儿地和毛毛恋战,用头和犄角和毛毛顶着脑门,前拉后退的。实在没辙了,我便拎着烧火棍冲出去,喊:“毛毛,上!”毛毛便去咬它们的后腿,那帮家伙便尥蹶子,踢毛毛,毛毛也不示弱,一口连一口地咬,可也没有咬着,我便扬起烧火棍,用足力气,狠狠地、咬牙切齿地射向它们,它们一个个便四蹄蹬开,边尥蹶子边一溜烟跑远了。我气呼呼地回屋,骂毛毛:“笨蛋,还是老妈厉害吧!”毛毛晃晃尾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趴在炕沿底下啦。

可我还是生气:人活着怎么这么窝囊,啥气都得受,可还得活着,不明不白地过着所谓的日子,也不知谁安排的!

由于地形的原因,我家后园没有修砖墙,而是挫上了水泥板围墙。水泥板一块挨着一块,一米半高,二米宽,用水泥、沙子、铁丝混合而成。它们便手拉手地和河摆开了阵势。我在墙里边种上了老母猪耳朵、吊瓜、窝瓜、冬瓜、葫芦,再在它们身后埋上许多七叉八叉的树枝子,或高高的玉米杆子、树棒子等等,墙是它们共同的靠山。看它们爬得费劲,或不按指定目标运动,我会用过时的衣裤,撕成一条一条的,把它们拴上,让它们按既定的目标往上爬。它们就铆足了劲儿,玩了命似的爬,爬啊爬,终于站得高、望得远了,便噘起小嘴巴,伸着小脖儿张望,望着望着,憋不住嘴笑了,笑开了花,笑啊笑,笑傻了,于是结豆角的结豆角,坐瓜的坐瓜。

里面的拼命往上爬,想看看外面是啥样、有多好;外面的全不是我种的,是它们自己来的,也是拼命地往里面爬,想看看里面是啥样、有多好。多数是爬山虎花,开花喇叭状,有深粉色的,有紫色的,有粉色带白边的。别的我会斩断它们的欲望。于是半夏时,这墙里里外外便挂满了花。老母猪耳朵是一种宽宽短的豆角,有些像猪耳朵,表皮光滑油亮,上面有宽宽的筋,一闻有股膻味,叶片比别的豆角叶大一圈,而且厚些,花串长,一根主莛,两边长出许多叉叉,花便一小串一小串的,成三角形。乳白色的碎花结绿豆角,紫色碎花的结出的豆角上边是紫色,肚皮下边有淡淡的绿。里面的豆粒也很特别,绿角的是白色的粒,紫色夹的豆角里是油黑油黑的粒,扁圆形的粒上面都带着白白的眼眉。豆角很像我们小时候做的小鱼刀,多是切成长条炸辣椒吃,比别的豆角生育期长,霜打死拉倒。

吊瓜、窝瓜开黄色的喇叭花,花芯上的粉很浓很浓,金黄色。冬瓜也开黄色的喇叭花,却有些浅碟子似的,显得薄。葫芦开白白的花,而且花叶软软的,像带皱的卫生纸状。吊瓜总歪着脖儿睡觉,它们生来就睡,它们多是青绿色,墙里墙外的,有的会枕在墙头上,有的骑在树的大杈上。窝瓜喜欢轱辘来、轱辘去地乱滚,到哪儿都球一样,但赶时髦,外衣各式各样。冬瓜的皮是青色的绿,它们生来身上就挂满了胎毛,长来长去就像练武人吊着的沙袋状,浑身的胎毛老是不爱掉;小冬瓜的屁股上老是粘着花儿,许久许久。葫芦有着像翡翠似的淡淡的绿皮,感觉像透明似的,可又真而切真是实心的,它们特别爱坐着,坐着坐着,就坐出了个大肚子。

有时,我家墙里的豆角、吊瓜、窝瓜、冬瓜、葫芦会爬过和邻居家相连的合伙墙,爬到邻居家的鸡架上,歪头躺着,坐着,卡在木杆上吊着。豆角爬上洗衣绳,还往前爬,爬着爬着乐了,笑出了花,没办法成了豆角了。邻居家的也会顺着墙爬到我家猪圈的铁架子上,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家的猪洗澡,你拱它,它拱你的。我便常常边和邻居说着话,边用大拇指盖在它们身上、脖子处刻,一次一次的。于是摘时,它们的身上、屁股上,便总会有一块一块半个括号似的疤,有的括号对上了、关上门了,有的就半边敞着。心情好时,我会摘下那一朵朵的雄蕊花,叫晃花的,扣到有小胚胎的雌蕊花上,让它们心与心沟通、情与情传递,让它们在那个封闭的小屋里狂热地亲吻,然后做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后,神奇的造物主,便会让它们孕育出一个又一个它们自己的影子,世间万物皆如此吧!但有时也不会尽如人意,它们才刚刚一吻,便来了一场或一股风,它们便离心离德,魂飞魄散,跌了粉,散了香,最后花落人亡两不知;有的做好了爱,有了小蛋蛋,却被猪拱了,被羊、驴、马、牛的绊散了,小蛋蛋抛出很远,有的弄得鼻青脸肿,让人看着心酸心疼,仿佛听到小蛋蛋哭啊哭,流泪。我便无奈地摇摇头,望着叹气,说些“白瞎”之类的话。有时看它们墙里、墙外地吊着,担心它们坚持不住,摔下来,我便找来木头墩子,放在它们屁股底下,让它们堂堂正正地坐在上面,然后会和路过的人说:“这回没事儿了,掉不下来了。”路人望着我笑,我也望着路人不好意思似的笑,用手往上抿一下前面的头发。我偶尔会出几天门,它们便趁我不备,爬满两边的大门,也许是想冲出大门找我吧!我想着、望着,会暗笑多情的自己,我的老母猪耳朵、我的吊瓜、我的窝瓜、我的葫芦呀!

妈常说:“家跟前儿有条河好,一切都会长得水灵灵的。”记得学过一篇课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家这疙瘩没有山,只有这条小河,河里不可能有龙,却有一帮远从关里挑担子闯关东,定居下来的龙子龙孙们。我常遥想,当年老祖宗挑着担子,也许穿着露出棉花的破棉袄,筐的一头兴许装着不谙世事的小不点儿婴孩儿,另一头装着应急的物件,一路走来,那画面该是怎样的呢?他们在河边放下扁担,然后蹲在河边,洗脸梳头,盘锅做饭;然后东一拨、西一拨的人们,几户姓杨的居在一起,就叫几门杨家,九户人家盖九间土屋,就叫九间房。就这样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在河边生息繁衍着,于是就有了我,就有了你。

家附近如果没有点儿有灵性的东西,你拿什么和外乡人讲呢?打工的聚在一起,上网聊天啦。人家问:“你家那疙瘩有意思吗?”你会说:“有,有啊!我们家这儿有条小河,小河里有鱼,有虾,有蛤蜊,大沙滩上光着脚丫儿走,可舒服啦!我小时候成天长在那儿。不信等干完活儿,我带你去,让你过把瘾。”越说越高兴,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家乡美得不得了。会拽的便会说:“我们家那条小河上有个小女子,她站在河岸上,风舞动着她那淡淡的小粉花的衣裙,长长的金黄披肩发,那叫美呀!”他把右手指往嘴上一抹,“叭”地弄出个响。有人会问:“那是你心上人吧?”于是这人更鼻子、眉毛、眼睛似乎都在笑。有人就撸胳膊、挽袖子,似乎就走在河里,抓鱼或拉网,或拉着小女子的手在河沿跑,或摘下一朵野花,站小女子面前,看看往哪儿插最适合。

屯子里有一个小媳妇和丈夫吵架,去了省城打工,天天上网要和我说几句扔下的两个念小学的儿女。“我家那俩孩子上学穿得干净不?”我会告诉她:“很干净。今天早上我送孩子,他们就和我一起等的车。”我当时看不到她的样子,但我感觉到,她一定是满眼泪花。我问她啥时候回来,她说等五一放假。回来时,我们碰到一起,一说话,果真流泪。“我正月初六走时到处还是雪,现在到处都绿这样啦,好像一眨眼儿工夫。”她边说边又抿嘴笑了,一双儿女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我说:“这日子快。”我也感觉要流泪。人有时候不是想哭,可就是控制不住泪花的开放。

站在招苏台河高高的堤坝上,居高临下,庄稼矮时,可以望得很远。河套里没有人家,两岸都是地。远远的,可以望见河对岸的人家,一个又一个屯子,一片又一片的快生杨林,东一条、西一条的,夹在东一片、西一片的地中间。林旁有路,把地分成东西垅或南北垅。一群群的花喜鹊站在东林稍,一会儿又飞进屯子,又从屯子的树稍飞到西边的林稍、南边的林稍、北面的林稍,像军事训练似的,又像聚会似的,没人知道。可以远远望到三岔口处,捕鱼人在河对岸高高的河岸上,用塑料、草帘子搭的“人”字形的小屋。家里来客人了,可以去那里买鱼,都活蹦乱跳的。很少有大鱼,几乎都是一种三四寸长的叫“川丁子”的小鲫鱼,和半拃长、一拃长的大肚子草鲢,孩子、女人管它们叫大白漂子。那捕鱼工具叫迷魂帐,我想应该叫迷魂阵,让人想起古代的《杨家将》里穆桂英大破的天门阵,应该和那类似吧。那是十米来长的网片,用尼龙丝织成的,绿啦吧叽的颜色,一头一根大拇指粗的竹杆子,织时就带在里面,可以卷成一卷一卷的,一共十几片,斜插花似的放到河里,河中间用二米高的松木杆固定下,松木杆的底下削得尖尖的,控制网片不被水流冲开。迷魂帐的一头是一个长长的口袋,像地龙网一样的筒,用一个竹圈一个竹圈支起,成一个圆形的洞,顶到河边外。迷魂帐在河里七拐八拐的,鱼在水里游着游着就游进了迷宫,既找不到来时的路,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就在里面四处游荡,来回折腾,最后来了买鱼人,它们出网了。它们到了捕渔人的桶里也不甘心,垂死挣扎,劈哩啪啦,使出浑身力气,横着往出跃,可最终还是被买家装进了塑料袋。结局就是结局,谁也逃不掉,就像妈说的,这世上啥都不死,就都成妖精了,这世上就搁不下了。

我们村一共有六个小组。四组、五组、六组都分散开来,唯有一、二、三组像连体婴儿似的,成一体,面南背北,河便是靠山。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妈常说:“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山在人家后,这是块风水宝地。”

由于河水的流势七甩八甩的,像个扭秧歌人的屁股,左撅一下,右撅一下,每组离河的距离也就不等,但大差距也没有多少,也就是一节地;滩在对过,这边的人家就离河近,滩在这边,就离河远。据老辈人家讲,河会滚,一年滚出个百八十米不算个事儿。这当然是指大河,这小河也就十几米吧。一到雨季,水往上涌,撞击着河床,等水位下降后,岸壁上就会裂出大口子,“咕咚咕咚”地往下掉大土块。大块的土块,三圆四不团的,有八仙桌面大的,有大笸箩大的,有大簸箕大的。老人们说:“听,河咬岸子啦!”接着就会哗哗地往下随碎土块、碎土。很远就能听到大土块落进水里的声音,白天,离得挺远就可以看到溅起的白白的浪花、几尺高的水柱。于是对面的滩就愈来愈大,可以种许多庄稼;这边的地就往里缩几丈。这边的岸越来越呈直边形,有的中间就凹进去,上面裂着大口子,但还连着地脉,就在那儿悬空着,人走在上面都会绕开一段距离,谁知道哪时就断了地脉,那大土块就落进水里,粉身碎骨啦。野花、野草、野蒿围绕着河的两岸,日夜站岗放哨,不离不弃,彼此守望着,没人想过它们前世有怎样的相逢,今世又有怎样的留恋。杨老妖子最厉害啦,肥大的叶子又宽又长,像农家种的黄烟,也许之所以称为妖,一定有些法术吧,不然怎么不绝根,锄草剂这样横行霸道的年代,它们还是那样耀武扬威,结籽时一大串一大串的,像鱼眼睛,成熟时,会有人用手撸下来,装枕头用。

每块地起的名字也都和水有点儿关系,什么大肚子、二荒地、大泡子、七十二垅、磨眼地、蛤蟆坑、王八岗子、台湾地,等等等等。当然,帐面上是不会这样写的,就像人的乳名和学名,是一个人,但是两码事。帐面上会写大东地、大北地、林带南、林带北什么的,指明方位。王八岗子和台湾地和河连着。王八岗子是一块河床上高高的岸,河滩一定在对岸啦,是白白的沙溜子地板,一到伏天,雨水一少,庄稼就没了精神,不是旱个半死,就是抽不出穗,弄不好,秋天就是瞎苞米,扒开也是白费力气,人们早早就割了喂大牛。而对岸滩上的苞米却烟袋油子似的黑绿黑绿的,玉米棒子像棒槌,竖个幢的,苞米杆底下的须子就像螃蟹爪子似的牢牢地、深深地、深情地抓着大地,风来了,雨来了,纹丝不动;高粱脑袋就像大肚油瓶似的,摇头晃腚。如果雨水特别调和,上游放水,小河水位超高,到了雨季,王八岗子上就会站一帮人,望着河对岸滩涂上的苞米,看水漫过第三片叶子了,到第五六片了,到玉米棒儿底下了,过红缨了。一过玉米棒上的缨,过苞米胡子,就玩完了,水撤得快,还能剩点儿,慢了,就白搭一年功夫,颗粒无收。而这一边,王八岗子上的苞米就扬眉吐气了,神情气爽了,大棒子就伸长了脖子,望着对面滩上的同伴,似乎在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

台湾地是垅头最长、面积最大的一块地,是随河的流势出现的一个胳膊肘弯儿,两股水流在这儿交汇成了三岔口,捕鱼人的小屋就在河对岸。五月节时,顺着河沿去寻艾蒿,会看到那草屋也在两边门前支起的木头杆上挂着两个塑料小葫芦,左一粉,右一红,门口的晾衣绳上,挂着一把艾蒿,夹伴着别的蒿子,那家人家的小孩儿在小屋左右跑着,咯咯地笑。

正月十五这天,吃罢早饭,妈便会站到日历前,用右手拇指肚儿,上下嘴唇边沾点儿唾沫,一篇篇地翻日历。她左手按在日历上边,边看边叨咕:“春打六九头,羊儿别发愁。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松开日历,妈便说:“打春就春天啦。上河沿走百步去好,会一年不不生病的。”还有人说:“有腰疼、腿酸的,上河沿走走,在河里滚几个滚和,病慢慢就会好的。”真的河沿便会看到男男女女的人们,老的老头儿、老太太,小的小姑娘、小小子,年轻的少妇、姑娘、小伙儿。孩子们真敢滚,平时不让滚,还都闹着滚来滚去的呢,何况有这么一说,更是逞风加赛似的在河里嘻嘻哈哈、叽哩呱啦的,放巴掌来个就地十八滚,双手抱着头,拉紧帽子,一帮孩子在比谁滚得快。大人不滚,大人也想滚,大人抹不开脸,大人有脸,小孩没脸。大人常骂孩子没脸的,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黄嘴丫子没褪净的死小子。骂着骂着,小孩儿站在面前比他高了,躺在炕上,脚顶窗台、头枕炕沿了,便不骂了。小孩儿有脸了,望着他辛酸了,仿佛昨天还骑在脖梗上,双手攥着他的小脚丫儿,在镜子前晃。“颠儿、颠儿、颠儿,骑马做大官儿!”这一晃儿怎么这么大啦!偷偷掉两滴清泪,想着想着,又偷偷笑了。“他妈的,这是怎么啦!好好的哭什么?老啦,真没出息!”

有大人在走,在漫无目地地走,在晴天白日下走,在刺眼的雪光中眯着眼走,时不时东望望,西瞧瞧。有腰疼、腿疼的小媳妇不好意思滚,就到河的甩弯处,背着人偷偷地滚,约去的伴就掩着嘴笑、捂着肚子乐。光顾着乐了,横垄八地的来了人都没看到。“哎呀我的妈呀!你怎么也来啦?吓死我啦!”

“我又不吃人,你怕我干啥?”来人答道。

“你腰疼、腿疼呀!?”

“溜达溜达就走这儿来了,我哪儿也不疼,我肾虚。”来人笑道。

“去你的,没正经的,打两天半工,挣上大钱了,人也学坏啦。”

“挣啥大钱,你在家不也过得挺好的吗?”

“啥时走?”

“过完节就走。在外面常提咱家这小河。”

“有啥想的?”

“说的就是呀,可有时就是特别想!”

“是吗?”

几个人同时又笑上了。跟着去的小狗不知羞丑地望着他们,拉拉着胯子,三条腿着地,抬起一条后腿,对着他们拉拉尿,肚子下边那一小撮毛,一抖嗦一抖嗦的。

阳春三月里,阳春三月三。你会感觉到一种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在天空中忽忽悠悠的,又像一种薄雾,在朝暮的大地上。老辈人们出来晒太阳了,说:“你看,大地在往上返地气啦!”

天一天比一天暖和啦。河上面的雪化没了,剩下光滑滑的冰,透明得像玻璃一样。阳光坦然地面对着大地的一切,照在河中间,可以看见河底的鱼在水里游动,看见水泡在河底徐徐升腾。慢慢的,河两岸有沿流水儿了,像脉脉含情的泪眼,注视着过往的人们。人们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在冰面上,都像变成了三寸金莲,不敢迈大步,就用鞋尖蹭着往前走,低着头,盯着冰面,战战兢兢的,扎撒着两手。大人们开始嘱咐再嘱咐孩子,嘴里拜年似的说着,提溜着耳根子告诉着:“别上河沿子瞎溜达啦!”

河南岸的人们站在堤坝上望着河北岸的人们,翻地了,压地了,准备种地了。河北岸的人们也看着河南岸的人们,翻地了,压地了,准备种地了。

远处的白杨林的皮和树稍,已泛出淡淡的绿,感觉柳树的稍在微风中摆动。阳坡处,堤坝上面的路两旁,可以看见绿的上面两个小夹夹、红根的如大针粗细的星星点点的猪牙草,用手扒开四周的枯草,底下便是万万千千的芽苞,黄色的夹夹,还没有探出土面。我总认为草的力量就是比菜的力量大。草芽真的是尖尖的,尖尖的东西应该是有穿透力的,而草总是一大片一大片连在一起的。人们经常会说:“那草多得起楼子啦!”“豆包掉上都不沾泥,把垄台子拱起了个大包。”成片的小草一齐往出拱,它们举起双手,再一边齐,一用力,把天捅破了,都看到了崭新的世界——阳光太美啦!草的根须有无数个,密密麻麻的,没有人数得清,一片草有多少棵。而菜多是一棵一棵的,一个一个单独往出拱,总是有点儿势单力薄。

人们开始在河沿边挖水鸡菜了,坝堤里外地寻找着婆婆丁的模样。回家用鸡蛋炸点儿黄豆大酱,蘸着吃。水鸡菜是最早见的可以蘸酱的绿乎腥,多生长在河滩上,洼处居多,它们有密密匝匝的小叶,好几层,有白白的根,根上有白白的胡须,根多弯啦吧曲的,皮多皱啦吧叽的,一洗确白确白的,一咬咯噔咯噔的。老树林里、老沟旁有大脑嘣儿了,刚开始,它的苗是紫色的,长着长着就变成了绿色,和有些草有点儿相像。婆婆丁的根是酱色的,有筷子粗,叶片是长的锯齿状,多是单片子,长成一大棵一大棵的。

堤坝里外,女人、孩子们拿着铁锹、大镐、小镐在干草枯蒿里,像找大针似的往里盯着。慢慢地,一天一天地,野菜们脚跟脚地都出来了。水鸡菜老时,上面缀满了金黄的小花,婆婆丁也开金黄的花,但比水鸡菜的花大,几乎就从心里走出一个莛,开一朵毛笔头似的花。

等大田的玉米长到膝盖高,晚上便有人三个一伙,五个一串,前前后后地去河里罩鱼。半大老爷们,半大小伙子,半大姑娘,后面跟着孩子、好事儿的小媳妇、半大岁数的老婆子。那多半是有月亮夜晚,风平浪静,月亮早早露出笑脸来,人们吵吵闹闹地准备着,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村里发生啥事了呢。有的拿着没底儿的水桶,有的拿着用钢丝筛片围成的圈儿,实在没有的,就用半新不旧、也不怎么用的水桶,把底儿硬用钳子夹下去——败家还得有人败呢,闲着也是干闲着。打着长节的手电,有的身上斜挎个塑料袋缝成的直筒书包,有的把一个装50斤大米的袋子掖在裤腰带上的,狗随着主人屋里屋外地来回绊着脚。有半大孩子嫌不够热闹,便拿着个木棍子,边走边敲水桶,“梆、梆、梆”的山响,弄得屯里的狗咬声此起彼伏。随行的人们像拉拉队,在后面跟着,拿着手机,放着歌,多数是流行的歌曲,都会随着唱几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咱俩的情,咱俩的爱,荡悠悠……”“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还有人南腔北调地吼:“招苏台河,我的家,我的天堂!”把“天堂”二字拉得长长的。“我的故乡也挺美,白瓷砖的大瓦房,甜甜的自来水,还有一条永不干枯的小河,打鱼、摸虾,人人都可以来……。”便会有人说:“合理。”“对,有才!”“不简单哪,还一说一套儿一套儿的,平时没看出来呀?……”

河沿上,人影晃动,说话声、笑声、歌声,小狗的汪汪声,搅和在一起,手电光晃来晃去,月光像雾、像轻纱,朦朦胧胧的,庄稼在河两岸轻声呢喃,瞿瞿嚓嚓,一切变得有些飘渺起来。狗在地头的玉米棵中间跑来跑去,河水静静的,像撒满了碎银,一拨又拨的人又一拨的人拉开了距离,在河岸上走着,边走边说着,应该从哪里下水。罩鱼下水时,第一个人下水,第二个人就得往前走一段再下水,来回的倒节骨,往前返;第二人下水了,第三个人就又得仍下一节骨,以此类推。第一个人下水了,后面的人就快走,抢地址,后面跟着这家人的老婆、孩子。走着走着就跑起来,扔下一段距离,“噼里啪啦”地往水里跳,还边跑边唱的:“该出手时就出手啊,风风火火闯九州!”“鱼啊,虾啊,都到哪里去?快快都到我的桶里来!”“鱼啊、虾啊,我是你的哥啊,你是我的妹呀,快快我们手心对手背呀!”岸上人堆里就有女人在笑。有人搭话:“小心你那臊鸡、臊卵,别让鱼咬着了!”于是便会有女子尖尖的笑声,孩子傻傻的笑声,响彻两岸。第一个下水的人一声不吭地在水里,慢慢趟着往前走,听着水流轻轻搅动的声音,眼珠子随着手电光,直直地盯着水里。鱼是春天排卵期,黑天游到浅水边,手电光一照,那鱼便不动,用桶或钢丝筛片围成的圈儿“叭”地往上一扣,伸手便抓鱼啦……不远处的河对岸,也是人声吵吵闹闹的,手电光晃来晃去。静静地蹲在地头,可以听到男男女女的说话声。

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雨吃饱饭,老皇历了。说的是:五月多数是少雨的季节,玉米、高粱,高杆的作物要蹲苗、长须子,不能一个劲儿地疯长,那样根须少,一场风,全趴下,就玩完了;六月玉米、高粱等坐胎,需要充足的水份,阳光又足,蒸发量大,天天拉拉雨才好呢。这时,大地的活儿也告一段落,河里又会有人折腾鱼。会看到十几个大老爷们,光着膀子,穿着半大裤衩子,用大抬网抬鱼,十来个人,河两边一边一半,网从河这岸扯到对岸,两边的人拉着网往前走。刚开始很慢,一步一步的,在两边浅水处,走着走着就有人下道了,越走越快。左边的快,右边的发觉也加快,右边的一加快,左边的就更快,右边的跑起来了,左边的也随着跑。紧边上的人“噼啪”地踩着水,水珠四处乱溅,像大地开花了,里边水深处的,就“扑通扑通”的,深一脚,浅一脚,一上一下像扎猛子似的,水喷到头上、嘴里、脸上、身上,满身水花,呜嗷喊叫,惊天动地起着哄,狂呼着,喊着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你把他裤衩后边拉下来,他把你的裤衩“嗖”一下全拉下来,露出黝黑的、白白的屁股。岸上的人就笑得像开了锅,小姑娘、半大姑娘就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半大老婆就笑着叨叨,小媳妇就不错眼珠地盯着看。岸上的人们随着河里的人们,走着、跑着、笑着、叫着,几条黑色的、白色的、花色的、黄色的小狗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回头回脑的,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不时仰起头东张西望,又时不时趴玉米棵底下,“哈、哈”地喘着气,耷拉着长长的红舌头。太阳火辣辣的……

河里的鱼不多。浅水滩处,有臭的菖蒲草,一两片葱心绿的高高的水葱子。水葱子有股辣个号的味儿,可以割了喂牛,但牛不怎么爱吃。菖蒲草会长出一拃长的酱色的圆棒棒,有股臭味儿。岸上有柳蒿芽、蚂蚱腿子、狗卵子秧、老鸹瓢儿、苍子……柳蒿芽有股清香味儿,可以人吃,也可以喂猪。蚂蚱腿子有圆叶和柳树叶似的两种,长得很高大,稀拉吧叽的几个大杈,稍上会开出一小嘟噜一小嘟噜的紫粉色的花,像用黍米粒串成的似的,弯弯的下坠着身体。狗卵子秧开温情的乳黄色的小花,莛和叶都油光碧绿的,一棵身莛大的,七叉八叉的,和枣树的叶片相似,上面的小蛋蛋也是生来就无一点点胎毛,光滑滑的,看着可爱又舒服,想摘下来含在嘴里——每个小蛋蛋的上面正中都有道痕,把小蛋蛋分成两个半圆形,真的很像卵子,但只有手指肚般大小。老鸹瓢儿是一种爬蔓的植物,结成一个一个像癞瓜似的东西,用手掰开,里面通长是白絮状,亮晶晶的晃眼睛,成熟后,会轻轻一动就随风飞起,白白地散开来,白得无暇。苍子的身上会结出一个个枣核似的小东西,浑身像刺猬,成熟时,挨哪儿就粘哪儿,人们走路都绕开它。还有许多不上数的三棱草、抓根草、叫不出名的各类草,许多不上数的野花、野菜、叫不出名的绿乎腥。岸上有一墩子一墩子的马莲花,滩上有糊地皮的野芹菜……

老苞米、红高粱日夜长着,晚上蹲在堤坝上,似乎可以听到拨节的声音,“咔、咔、咔”的山响。不久后的某一日,走在大堤坝上,一望齐刷刷的抽出了穗,扬着花粉,彼此吻合着。苞米孕育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小胚胎,苞米胡子嫩嫩的,柔柔的,有的卷卷着,看着心里痒痒的。高粱也仿佛一夜间说打包就打包了,几天工夫,像变戏法似的,全探出了头,在风中笑开了花。黑咕隆咚的大田庄稼,把远处的村庄、河流、矮树林,全淹没在青纱帐里啦。

村里的姑娘把小伙领回家,大人边做饭边说:“去领着上河沿走走。”姑娘便拉着小伙儿的手往外走,“可好玩了。”在房后,小伙子订婚了,接来了姑娘,不等父母说话,手拉手就往河沿跑。男孩子会捡起土块,使劲儿投向河对岸,“咕咚”一声,落水里了,女孩子会蹲到河边,用手来回撩着水玩,捊下把草叶或掐下一朵小野花,放到河里,看它在水面上停留一下,也许会转几圈,然后被无情的还是多情的水带走了。

有病的,乡里乡亲的前去探望,都会说:“好天去河沿溜达溜达就好啦!心情好,病就好了,啥事往开处想,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打草的人会游到对岸去打草,然后扔到水里,借着水的浮力带到彼岸。

俗话说:“十年九涝,不离河套。”我们这疙瘩却十年九收,唱反调。像老辈人说的那样,“咱这儿旱也旱不到哪儿去,涝也涝不到哪儿去。”一般情况下,都是长春、四平、公主岭那边下大雨、大到暴雨,上游水库承载不下,往下放水。但上边会给下边提前下达通知的,这样也就只会淹到河堤坝里比较低洼的地,堤坝外的地一准儿是大丰收:玉米棒子还是竖个幢的,像棒槌;红高粱照样像大肚油瓶似的摇头晃腚,红红的脸膛,像喝多酒的北方汉子。

秋天是个感恩的季节,所有的浆果都已成形,饱满,招苏台河也变得不那么狂野、不那么慷慨,安静地注视着远方,水波皱着一小层一小层的浪涌动着。

人们拿着镰刀下地秋收了。顺着河岸上走的,会闻到淡淡的水草、野蒿、野花混杂的味道,有的绿色莛的荒蒿,长着长着变成了紫粉色的莛,成了河边的一道亮丽的风景。割到头,洗洗手,坐在那儿吸上根烟,指指点点着,你一句、他一句地说着这个品种好、那个品种也行的话。女人在吃香水梨、苹果之类水果。收割机在远处日夜轰鸣,地里到处是金黄的苞米堆,人们走路来回带小跑,骑摩托、电动车的一溜烟。等把苞米收到家,地里就剩下玉米杆了,地里的人就少了一大半。那玉米杆,养牛人家捆得多,打工人家几乎一天就捆完了,做饭、炒菜的几乎都电器化了。

早捆完的人们又开始打鱼了。就有跟着凑热闹的,我便拿出手机拍下来,发给村上那个打工的小媳妇。坐在捆好的玉米杆上歇息时,不忘了上会儿网,说一会儿话,手里还边吃边喝着水。我说:“你看这张,是下午两点半时,我在河沿边捆玉米杆,他们打鱼时我拍的,用手机,那三个黑点是三个人在打鱼,想把他们撒网时拍上,可没照上,其实,咱这小河照上也挺美的。”小媳妇说:“可不,还是咱家那儿好。”我说:“你看这张更美,夕阳下,白白的沙滩,蚂蚱腿子一大堆一大堆的,一节一节的杆都鲜红鲜红的,高的芦苇上的穗,随风一点头、一哈腰的,夹伴着一人高的红柳,绿的小叶,红的腰身。”别的网友便也会问:“这是哪里?”我说:“我家后边那条小河,我就在这河边上捆玉米杆呢,美不美?”“真美,自然的美。”“美啊!欢迎有机会你来玩。”“嗯,好,一定。”

地里的杆都拉完了,便开始三天南风、三天北风的。妈便会说:“南风不受北风气,北风也不受南风气。”小河晚上结冰了,到了次日上午,太阳一晃,朝阳的地方,中间就化了,走在岸上,听到水流撞击两边的冰的“喀嚓咔嚓”的声响,河中间便漂流着一大块一小块、一小块一大块的冰,冰的四周都是儿狼牙锯齿状的,像春日融化了的雪,不应叫冰,而应叫冰花才对。那冰顺着水流走着,走着走着起楼子了,摞摞了,到了甩弯的背阴处,就都聚到了一起,不停地转啊转。杂草枯倒了,青蒿用手一碰就哗哗碎了叶片和稍,芦苇剩下光秃秃的秆,头被风割掉了,傻傻地立在两岸,真的成了光秆司令了……

闲下来的人们开始放牛、羊了。牛、羊在南北两岸相望着,打着招呼,悠闲地吃着草,吃着玉米叶。牛去河边喝水了,老牛在喝,小牛挤着,挨着妈妈,胆小的牛等老牛喝完才到那地方去喝。打工的人们逐渐有回来的了。好打鱼的又不安生了,开车的走大路,不开车的走小路,横垄八地的也正常,穿着叉裤。也许在河里来回扑通扑通折腾二三里地也打不上多少鱼,看热闹的人看着笑。“挨那个累干啥?十元钱买大半洗脸盆子。”“不差钱儿,就图个乐呵,过瘾,有这口神累。”谁家的一帮秃小蛋子引着了河边一堆蒿草,然后又用乱蒿子拍着,狼烟四起,弄得一个个满脸像小鬼,回到家,挨大人们一顿张牙舞爪的臭骂。

牛是按头数编班的,一头牛一天,小牛半天,也没人太计较,都是自愿的。太阳一压山,一个人便去远处往回赶牛,牛顺着河沿往回走,大堤上便会有一帮人站着望,有说有笑。也不全是等牛的,有许多没事的,也天天上大堤坝上望上一望。有的背着手,拎着缰绳,有的拿着根苞米秆,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拿穗苞米,说有个牛缺德,得先吃上才能站住,让套笼套,老鬼了,比人还鬼。

“今天干什么去了?”

“打麻将去了,反正呆着也没事儿。”

“那谁还没回来呀?”

“打电话啦,快了。”

“那是把好手,红脖汉子,输赢不赖账。”

“苞米又涨价了,卖赔了。”

“差不多,刚到家时多湿。”

“猪养不了了,赔钱。”

“牛还行,有粮没粮都能活。”

“牛繁殖太慢,一年也不下出一个。”

“听说一小牤牛犊八千多。”

“现养也不赶趟,有就有啦,没有就没有啦。”

“这日子真快,一晃儿一天、一晃儿一天的。”

“是啊,马上就小雪、大雪啦。”

“小雪封地,大雪封河。接着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腊九、腊十,冻死小人儿。大寒、小寒又一年。”

“写春联,剪窗花,糊灯笼,扭大秧歌。”

是啊!不要怀疑窗花对窗子的留恋,不要怀疑雪花对大地的留恋,不要怀疑梅花对雪的留恋。

马上过年啦!到时候,会有无数的礼花从大地上腾腾升起,它承载着尘世人们的怒放的心花、幸福的泪花,绽放在黄天厚土之间……

又是一年春华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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