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重提
上午,十点钟起床。
秋日的阳光显得温暖,透过即将枯萎的树叶在地板上形成斑驳的倒影。
洗漱完毕,再吃过一顿算不上早饭的早饭。时钟走到了十点三十分。我从混乱不堪的书桌上抓起钥匙,匆忙下楼。
汽车停在车库里。已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了。我将车开出来,擦了擦灰尘。然后开到加油站加满汽油。待一切就绪后,已将近十一点钟了。
转弯,以八十迈的速度向东驶去。
最初买车的原因,只是想来一场自驾游。可从有车到现在,自驾游一直未曾启程。因为我总能找到太多的借口,来拒绝这个曾经的梦想。就像以前的我很在乎某个人,但我在乎的人一般都不会在乎我。转念一想,这也正确。人是有思想的动物,我怎能将自己的思想强加于他人呢?于是我开始转变自己在乎的对象,将人转化为物。可能是我在乎得太过彻底,一根跟了我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的笔不翼而飞了,一个摔过无数次都不曾受伤的杯子破碎了。为了避免悲剧的再次发生,我收回了我的在乎。
所有的一切,都会因我们的过度在乎而变得异常脆弱,最终受伤的还是自己。
鉴于上面的道理,这辆车一直被停在车库里。这次出门,只是为了参加一个同学聚会。毕业后的第一次聚会。
酒店门口,停满了各种车辆。我显然是来晚了。
走进定好的套间里,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免不了一阵寒暄。席间更是频频举杯,觥筹交错。我以开车为由,避免了喝酒的悲剧。
我环顾四周,对正在吃得不亦可乎的曾经同桌说:“今天聚会,全班都到了吧?”
“到不全了。”
“不会吧?还缺谁?”
他放下酒杯,“你找找有安敬吗?”
我四处张望,“安敬呢?”
“不会吧,你和她关系那么好,竟然不知道?”
“只是一时的关系,毕业了就失去联系了。她到底怎么了?”
“恐怕你再也联系不上了。她死了。”
“她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颇为震惊。
“已经是很久的事了。”
经过同学的转述,我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安敬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就在我的前桌。人如其名,她是个很安静的女孩。头发的长度刚好可以梳成一条马尾,散开的话,则介于长发与短发之间。还有一双笑起来可以眯成一条弧线的眼睛。总之,五官搭配的恰到好处。和无数个例子一样,漂亮的女孩总会有一个漂亮的成绩。可她却是一个例外。也许是天生愚笨,无论她如何努力,名次总是在前二十名中徘徊。由此我相信,如果她没了刻苦的精神,名次一定不如我好。按照这个逻辑,如果我刻苦努力的话,名次一定在她之上。只可惜,她依旧刻苦,我依旧懒散。她很随和,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是相对的,永远不要指望她会主动理你,除非逼你交作业。有求必应是种美德,我和她才认识了一个星期,就借了她四次钱,三次纸,五次笔。起初我天真地以为,在全班只有我才拥有这项特权。日子久了,我才明白她对任何人都是如此。我自认为的优越感瞬间消失了。
在一天的大课间,教室门口来了一个外班男生,木偶似得站在门口。前桌的安敬看了一眼,便放下卷子,愉快地跑了出去。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偷偷的走出教室,假装若无其事的在楼道里看风景。转身的时候眼睛瞄了一眼,他和她相对而立,站在楼道的尽头,摄像头的盲区。
后来从别的同学口中得知,那是她男朋友。从初中到现在,感情稳定。听到这个消息,我顿时对她产生了一种敬仰之情。在天资不聪明,又有早恋的情况下,成绩还能保持稳定,实在不易。
男生叫何丙希是邻班的同学。此人抽烟、喝酒、打架,除了学习,不良嗜好样样精通。这是一位典型的痞子。看了此人的履历,我真的相信了她的智商。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因为我想到头痛也想不出他们在一起的原因,而答案距离我却很近。近到只有前后桌的距离。这世上不怕有难解的问题,只怕有无限接近却永远也看不到的答案。
一日大课间,何丙希又来找她。何丙希一改往日浪子般的发型,将头发剪成了标准的寸头。
楼道的尽头。
安敬摸着他的头,“发型怎么变了?”
在她面前,他尽量降低音调,“别提了,昨天刚从警局里放出来。”
她问道:“怎么回事?”
“妈的,帮了兄弟一个忙。”
她用手指着他的鼻子,“不许说脏话。”
“习惯了,习惯了。”
“习惯?在我面前就得改了。”
“好好好,我改。”
她恢复笑容,“接着说你的事。”
“我们班的一个同学,在外班考试的时候,跟那小子发生了点冲突。上周六,我们一共九个人,把外班那小子给围了。这小子不但不怕,还很嚣张。我一看这不揍不行呀,所以我就先动手了。还没打几下呢,警车就来了。原来这小子他叔叔是公安局的。九个人都进去了。我先动的手别拘留了几天。妈的,留了三年的头发给剃了。”
“你怎么又骂人。”
“呸呸呸,习惯习惯。”
她望着窗外遥不可及的天空,“快毕业了,你打算怎么办?”
“不是还有一年吗?”
“你没听过吗?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可转眼就各奔东西。”
“一年后的事,还真不好说。还是太过遥远了,我连明天的事都不知道。我只想让我的头发长快一点儿。”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太鼠目寸光了。”
“安敬,我知道我和你存在差距,我也知道你一定规划好了你的未来,而我只想过好和你在一起的每天。”
“你知道你所说的每一天还有多久吗?只剩一年啦!”
说完,她转身就走。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始终不见何丙希的身影。而她,成绩出现了波动,曾一度跌到前四十名。她偏科偏得严重。除数学外,其余科目都不理想。我又刚好与她相反。于是每天的课余时间,她都找我补习语文、英语、历史、政治、地理。我闲来无事,也乐于助人。
周三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她收拾好书本,正准备走出教室去操场。
何丙希身穿一身迷彩,站在她的眼前,向她行了一个军礼。
“安敬,我爸让我当兵。服役三年。”
“是吗?好好在部队干吧,别再惹事儿了。”她的语气中带有不舍。
他脱下军帽,“头发又剪了一遍更短了。”
她低着头说:“快上课了。”
“哦,那你快走吧。”
她扎着头从他的身边擦过。
何丙希伸出胳膊,做挽留状,“安敬,你……”
他本来想说“你可以等我吗?”,但怕得到失望的答复,又生生的咽了下去。
安敬蓦然回首,“怎么了?”
“没事没事。”
安敬还了一个笑容。
下午自习课,我如往常一样,拿起课本,来提问她问题。
“为什么说中国在联合国合法席位的恢复是中国外交路线的一个重大胜利?”
她沉默不语。
我掏出了政治课本,“归纳我国公民的政治权利和义务,并简要说明公民的政治权利、义务和政治生活的关系。”
她一动不动。
“换地理。”我说,“南半球的气旋和反气旋,在水平反向上分别呈顺时针方向,还是呈逆时针方向流动?”
她的动作保持不变,双眼无神的盯着不知名的地方。
“换语文。”我有些不耐烦了,“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下一句是什么?”
她现在就是一个眼球尚未受损的盲人。
“在句中作表语的从句叫表语从句,放在系动词之后,一般不用什么引导表从?”
“别问了,烦死了。”她的声音之大,让我为之一惊。
我语气平和的说:“烦的话就提前说,别等我问完了,才支声。”
她愤怒的说:“从今天起,别再和我说话。我也不会理你。”
我说:“我做了什么,这么严重?”
她双手趴在桌子上,像是在哭泣。
当时的我一头雾水,不停地对她说好话。
“滚,别理我。”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连续不断的给她道歉,写检讨,写忏悔书。虽然我一直不清楚我错在了哪儿,而她也从未说明。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我才明白,她伤心的原因就是他的离去。知道了真相的我,回想起那段卑躬屈膝的日子,由衷的感叹,无知导致的就是愚蠢,一切无知下的愚蠢都带有着值得可怜的可笑。作为当事人的我,只觉得那时的自己十分可怜。
何丙希走后的第三天,又回来了。依旧是楼道的尽头,摄像头的盲区。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洋溢着笑容。
“警局有备案,部队不收。”他说不上失望,也说不上留恋。
“回来也好。”
“是啊,回来也好,又能天天见面了。”
“不,你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只想着天天见面。”
“你知道吗?这两天在车上,我经常做梦梦到你。梦到以前我们在一起时的场景,跟真的一样。可醒来了,才知道那是个梦。”
“为了梦想成真,我们才要好好学习呀。”
“嗯,你说得对。”
自从何丙希回校之后,安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笑容天天挂在脸上,学习更加刻苦。可就算再刻苦,她的成绩提高到一定程度之后,便遇到了瓶颈。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突破。
到了高三,我们重新分了班。所有可以被距离划开的朋友,将不再是朋友。我和她就是很好的例子。从此偶有联系,但也已形同陌路。
第二年的高考,我顺利地考入了一所专科大学。因为我对自己的期望并不太高,所以我很容易如愿以偿。可她考的不尽人意,最主要的是不尽她的意。又到本校复读了一年。何丙希考的更是一塌糊涂,这也正常。跟着也复读了一年。
复读的结果还是不尽人意。但她已经没了复读的时间,青春走了不会再回。无奈之下,她只好就读一所没有达到她标准的大学。何丙希的成绩倒是有些浮动,就是比去年更差了。何丙希最后去了安敬就读学校的餐厅里,美其名曰勤工俭学。他勤工,她俭学。
事故发生在大二那年。
那天周六阳光明媚,他们二人都休息。结伴出行,逛街购物。
刚刚走出校门,一辆汽车飞驰而过,将安敬撞倒在地。她安静地躺在冰冷的路面上。司机从车里出来,连声道歉。何丙希一时愤怒,从路边抄起一块板砖,砸向司机的后脑。
她和司机,经医院抢救无效,死亡。何丙希投案自首,判无期徒刑。
回忆随着聚会的结束而结束了。
我告别同学,开上车按原路返回。
向西行驶,恰好与夕阳相对。车外起了风,路旁的树随风摇摆,树叶随风落下。路两旁除了树就是空旷的田野,在夕阳的余晖下几处民居若隐若现。夕阳还在和将至的夜晚做最后的斗争。路上的车辆很少,我把车停在路边。开门下车,寒冷的秋风迅速把我包围。几片枯黄的树叶贴着地面前行。我不清楚我停下车来要做什么,也许是想借助秋风的力量来清醒大脑。
当夕阳坠入地平线时,我开上车继续上路。
有太多的往事值得重提,又有太多的往事需要忘记。
往事未完,不续。
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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