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一)

2014-07-07 20:46 | 作者:素魅 | 散文吧首发

我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猜想,怕跟这个世界发展定律背道而驰,早早结束人间之旅。年轻时候,对前景充满一股迷茫的雾气,总是看不清脚下的路在何方,被动而盲目。像耕夫控制的牛,吆喝一声,或扬起手中的鞭子,你就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失去自由的花季的青,在一排排冰冷的制衣机工场中穿梭。耳膜每天要承受上百分贝的噪音。车着千篇一律的工序。机油、布料和人息交杂一起的气味,在白炽的灯管下发醇。尘埃四处飘荡,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你不再害怕期末考试,也不再看到那个早已更年期老不死的数学老师。他手中的棍子变得可笑可气,眼镜背后那双浑浊的瞳仁骨碌碌偷看有那个学生不认真听。这个小老头子,纯粹有强逼症,快到了退休的年纪,总学不会得饶人处且饶人。口头禅常说“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至无用的是英语,豆芽菜的东西,怪我们一班人都崇洋媚外,慕虚荣。仿佛我们学英语便愧对了父母,愧对了社会。一班扶不起的阿斗,嘴里吐出这句,神色生出厌恶,不情不愿地继续用那条磨得圆滑发亮的棍子,咬牙切齿指着黑板的数字给我们讲解……

诸如这些,一晃眼,此去经年。但我还会时常怀念我那段暂的求学岁月,装着无数的心事与想法,简单而纯粹。世界是那么的美好,可以有很多的想让自己去追求。彼时却想到小四说的那句话——转眼韶华黯淡,岁月轰然倒地,尘埃覆盖所有朝向光线伸展枝叶的矮草。沉睡不醒的梦,在多年的咣当一声锁进黑铁的牢笼,我找不到人问,记也记不起。

关于你的记忆,是一抹羞赧的笑意,消失在狭隘的走廊转角处。高高瘦瘦的个子,棕色的皮肤,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你的善良,你的才华,像雾气蒸发在回忆的轮廓边缘。淡了,化了,尘埃一样渺小。不知你还否记得,单车横杆那些单纯的想法,像含苞的花朵,等待盛开在年华最美的时光。总是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仿佛说也说不完,理想,未来,远方让人无限着迷。从来不会认为这个世界有多么的残酷。我们只管朝着光明的路线前奔,黑暗离我们是那样的遥远。我不认为那些是花前月下的恋爱,我只会说是理想的半成品,铺在一条必经的路上,待我们慢慢去捡拾。

当饱受贫穷的欺凌,人情冷暖的无常之后,我才开始明白,这个世界是不适合有梦想的。我们的梦想像刚孵出的幼,根本没有飞翔力量。仅会扑棱着翅膀,嗷嗷待哺。

在我背上行囊,挥泪告别那些难忘的时光,我已找不到来时的路。我常常会站在工厂宿舍的阳台,瞰望楼下那些像蚂蚁般移走向车间或饭堂的工人,想到自己河水一样的命运,心底会泛涌出一股无力感。我的无力抗争,只能随波逐流。我的梦想,只能葬在心的一隅,那里时常会生了出忧伤的种子,萌芽,枯萎,反复如此。

我看见针的尖端刺入手指的骨里,血液像喷射的墨水,溅在无奈人生。“哗”的一声,是痛的惨叫,紧接着是车间师傅小心翼翼把固定针的螺丝拧开,用布料包着受伤的手赶紧送去医务室。哭声渐远。都是一些新学手的工人,还未掌握电车的使用方法,总是被它的尖利有机可乘。每年都有一批辍学的年轻面孔,洋溢青春过剩的精华,挥霍在隆隆作响的车间中。

乏味的日子像一台丝印机器,每天都要不停重复同样程序。我的青春,失去原有光彩的颜色,跟一捆捆被裁切整齐的布料绑在一起。有着一样无法逃脱的命运,供人把玩。青春变成一块蒙羞的布,遮不全暴露在失望中的心。但我们要学会接受这样的失望失落,这样的感伤无处不在。拿着每月三百多元的工资,激动得热泪盈眶。终于可以为父母分薄了一些生活的重担。终于不用眼巴巴看着别人肆无忌惮买可口的零食解馋。这一天,压抑我好多年,囊中羞涩的日子列列在目,像一根柱一样横陈在我的心头堵得让人发慌。

我跟阿敢拿了工资,便商议要不要买二个内衣穿戴。十六岁的我们,对女性内衣开始渴望。会对穿背心感到含羞。但这个过程又是一小段冲破一贯以来的生活习惯。我不敢正视自己突然隆起的胸部,直认为有点像婊子。落后的无知比现实更可怕。在我们的村庄,有一个大奶的女人,胸部应该是G杯加。天常穿薄如蝉翼柔软的宽松套装。那两个被文胸罩住的奶子,仍无法阻住傲人的挺起。我会听到村里已婚的男人在背后议论,谁胸大胸小的下作问题。说到这个女人,人群中顷刻便爆出一阵猥亵的笑声,导致我后来对女性胸的认识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觉得文胸是一个很丑陋的东西,它罩住男人的想像,淫秽而邪恶。同学中亦有一个胸部颇大的女子,胀鼓鼓的双锋,让我每次见到她都感到难为情。我会想像男同学在背后是怎么议论她这发达的胸脯,偷瞄她却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我不敢跟人讨论她这个事,我的肮脏惟有自知。

在校园里,我总会观察高年级的女同学,那个戴了文胸,那个还穿背心。有的甚至戴着文胸,外面仍套着一件短背心。文胸若隐若现的勒痕还是被我一眼识破。同年级的,那几个出名的级花,光明正大戴着文胸,完全不用套加背心。总会有一些社会青年约她们出去过丰富的生活。她们懂得描眉涂唇,穿着美丽的裙子,婀娜多姿的走在校园中的小路上,像一道迷人的风景,吸引异性同学的目光。我觉得这些像一个婊子的行径,或许这其中掺杂一些妒忌和艳羡,与说不清道不明的青春期质变。后来听说,她们在初中未毕业,便已早早嫁为人妻。过得并不是很好,那些不良青年,都有不良嗜好。只因当初太年轻,轻信了爱情

我终究跟阿敢下定决心去买文胸穿戴。既然这些都是女人必要经的路程,我们就无从逃避。在成衣的店铺前,我们躲躲闪闪,像做贼一样生怕被人捉住,仿佛在做一件不敢告人的勾当。包装的时候,要求店主用黑色的塑料袋套上几层,这才敢放心离开。晚饭下班,我们站在阳台上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提着衣服和桶子去冲凉房洗澡的女人,看她们挺着胸脯的惯以为常,在我们身上却是一道硬伤。

我们吃罢饭,也跟着去浴房冲洗一天的疲惫。我们年轻的身体,有着结实光滑的皮肤,只是没有爱人的抚摸。那份除了有些寂寞,有些失落的心境,总会被一天按部就班的程序剔除。我们懵懵懂懂去鉴别这人世,就像行走在悬崖峭壁的边缘,而自己并不觉察。我们只管盲目地走,不知那里可以停留。一直在走,内心深处的枯竭,有时像无声的泪往外流,却如常装出笑脸去面对这个世界。

我新买的文胸,在封闭的浴室等待我干净的身体光顾。浴室仍残存人撒尿后留下的臊味,夹杂力士香皂的芬芳交织缠绕。这种味是宿舍夜半起床解急的人就地留下来的。尿液粘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有些尿带有经血,红色的血液流淌完凝固成一摊暗影,像某一处地方缩景地图。换下的卫生棉,对折蜷缩在角落里,或干脆摊开横陈在尿湿的地方。那些脏的东西,已经被弃置,被冠上没有利用价值的罪名。等到傍晚需要用浴室洗澡的时候,它们和干的尿液经血一并被无色无味的自来水一桶桶倒进来冲走。浸水过多的卫生棉彻底瘫软,让水东倒西歪带到废水沟旁边。厂区有上千人,这个不算庞大的数字,尽管上级主管宣布过不准乱丢垃圾,不准在浴室大小便,但还有一些人心存侥幸我行我素。

广东的夏天一贯炎热似火,窄小的浴室被太阳的余晖烤炽像一个汗蒸房,热气久久不能消散。每次洗完一次澡,待穿好衣衫出来,身体仍然有粘稠的汗液往外冒。

这是我第一次穿戴文胸,我已做好蜕变成一个女子的准备。虽然心里是这样的忐忑,这样耿耿于怀放荡这个词,可我有勇于面对的决心。从未想到这个看起来并不复杂的胸罩,扣起来是这样的费劲。我把它套在两肩之间,然后反手去扣后面的扣。我老是找不到对扣的平衡点,要么扣错,要么扣不住。这样折磨有五六分钟,汗液开始像水一样从我的毛孔冒出。有半刻欲想放弃的念头,折腾累的手垂了下来。半晌又从双肩把它拿下研究。比划着扣的位置和扣的技巧。想到是如此简单,偏偏在后面是这样困难。在尝试无数次的对扣后,大汗淋漓,终于大功告成。我看了看上衣前胸突兀的位置,那种羞耻的感觉让我一下想到十三四岁刚发育的时期。胸部不知不觉在变大,一碰锥心的痛。我以为胸部生病了,这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病。就连妈妈我都不敢告诉她。我走路总爱扬起一只手臂放在胸前护着它。偷偷看别的同龄同学有没有如我这般变化。她们胸前也像鼓起一个小包,在夏天的薄衣上顶出一个可爱的圆。我想有的同学应该和我一样感到羞耻,她们微微驼着背尽量控制身体和衣服平衡,使人看不出有突兀的部份。很多女性同学经过几年间的发育期,都习惯了微驼的背。这如同羞耻已在她们身体生了根,想拔也不拔不掉。

多年之后,没想到这种羞耻感再次光顾。胸部突然增大高挺,像两座小小的山头傲立着。我走出冲凉房,自我感觉有无数的眼睛看出我的异样,使我卸不掉一种扣着放荡的罪恶感……

一九九九年,因你我喜欢谢霆锋。他的歌声带有不羁与放肆。大街小巷都流行播放他的歌曲。你是他的忠实粉丝。只要是他的录音带,他的海报,你都会购买回家。逼仄窄小的房间,除了放有一张小小的双人床和一张杉木书桌,已剩不下多余的地方。那些年,你在这样的环境追求你的梦想。你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房间被你布置跟小媳妇似的,录音带,课外书,通通整齐摆在那张剥掉漆的书桌上。我没有告诉你,我从小就没有我的个人空间,小时候跟父母挤在一间长年都散发出霉味的房间,刮风下都不敢安心睡去。再大一些,就在别人的家里跟他们的女儿同床共枕。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从小我就懂得察言观色,生怕惹别人讨厌。这家睡几天,那家睡几天,村中同龄女孩的家我基本睡遍。十岁的我还尿床,在别人的家里,早上醒来,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但我不懂如何说出我的愧疚。这是由我控制不住事情。八九岁的时候,在家里,那是寒的一个夜晚,我又尿床。妈妈把我从湿热的被窝里拽起,脱掉我身上的衣服,随手拿起墙角边的棍子往我身上抄打。我哭着求饶,但她置之不理。打完我,并不解恨,紧接着把我本就稀少的裤叉裤子的下裆全部剪烂,任我一个人在冬的夜下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童年,是在这样的环境成长。我害怕同学老师的突然造访。我不敢面对这样窘境之下的我,这让我非常受伤。我会想到躲,想到藏,想到离开这个令人伤心无助的地方。

后来,我真的暂别了。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以及那个如同乌云压顶的童年。在初中,我找到我快乐的源泉。虽然我仍摘不掉贫穷的帽子,但我已适应如何在贫穷中崛起。那一年,我交到很多真心的朋友,包括你在内。再后来,我辍学成了一名未成年的童工,在汗水和泪水的难过中周旋。生活再一次扔给我一个可怕的地雷,凭借着自己微小的力量把它抛向安全的区域。我亦步亦趋,像一个打不死的斗士背负满身的伤痕走向远方——远至没有回头路,远至可令我忘记掉所有的伤痛记忆。

后记:写给2014年的自己,谨借此文忆念曾经的往事,那些写一些便少一些的回忆,能在自己平庸的记叙中开出平实的花朵,招致出美好的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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