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小孩

一、

初夏的天，空气中弥漫着浮躁的气息。小草悄悄从布满垃圾的泥土里钻出脑袋，好奇地打量这充满绿意的世界。青杨树抽出的绿芽正贪婪地吮吸着土壤中的养分，倏忽间似乎长大了不少，莫非是我眼花了？

这般躁动、勃勃生机的天气，牵动着一群坏小孩蠢蠢欲动的心灵。但那时，我们并不承认自己是坏小孩。

乡下的童年总是伴随着各种家禽的身影，而终于成为流金岁月。和小鸡崽、小黄鸭、小灰狗呆在一起的日子总是那么迷人，让人不自觉的面露陶醉的神色。其中不乏亲眼目睹大母鸡、大黄鸭被外婆死死地抓住翅膀和双脚，然后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大菜刀，沿着一圈拔掉毛的脖子左右左右地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醒目的鲜红色的液体淅淅沥沥的滴落在打了一半水的碗中。血在透明的水中晕染开来，最终血击退了纯净的水，霸占了整个白瓷碗。

每当外婆囚禁一只母鸡或一只鸭时，我的心情就格外的好，因为我知道，又有一顿美味即将来临了，不知道其他小孩会不会像我一样贪吃。

抓紧鸡、鸭的翅膀和双脚，它们就会乖乖听话，任人宰割。我按捺住内心的兴奋与好奇，将其作为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深藏心里。

每一年，总有好几次，外婆家门庭若市。阿姨、舅舅，还有妈妈，带着各自的小孩以及另一半，挂满笑容地挤进外婆不大的客厅和卧室。虽然人多了点，挤了点，吃饭的时候没有凳子坐，可是心里比任何时候都甜，都美，因为有许多小伙伴啊！有了他们，我可以挺胸抬头，神气的招摇过市了。我们这一群小孩聚在一起，便组成了一个分工严密、行动统一、天衣无缝的集团。我呢，当然自立为王，不能辜负老大的称号，也不能对不起我那鹤立鸡群的海拔。

在氤氲着泥土气息的乡间小道上，我们一群勾肩搭背，无所事事的集团正在找寻着某一个可以活动，动手的机会。可恨，世界太平无事，一切沉浸在安静祥和的气氛中。就在我们无聊到睁不开眼，想打瞌睡的时候，一群毛茸茸，黄灿灿的小鸭子一只接一只的发出轻浮，似乎带有挑衅的声音，从身旁游行而过。

我心里一动，眼前一亮，小黄鸭，毛茸茸的小黄鸭，我若有所思地打着它们的主意。我清清嗓子，说：“唉，真没意思，你们看到那群小黄鸭了没，去逗逗它们吧，怎么样？”小喽喽们立刻像打了鸡血一般，抬头挺胸，眼睛里闪着晶光，一副坚定无邪的表情。表弟辉表现出格外的兴趣，他机灵地抓住了一只落在最后的毛茸茸的小玩意。我赞许地望着他，他的眼光也不约而同的投射了过来。我们轻轻的抚摸着小黄鸭的羽毛，感受到它摄人的体温，多么吸引人的小东西啊，我心中不觉一阵温热涌过。不知道当时表弟会不会和我一样拥有那般奇怪的感觉。“你想不想吃鸭子啊？”我问表弟。表弟眼睛里掠过一道古怪而神秘的光，带着狡黠的声音说道：“想啊，我们来做假饭吧，杀鸭子做饭吃。”我惊喜的看着表弟，心中暗暗赞许着他的胆量和创意。

表妹偷偷拿来一把小刀，我学着外婆的样子，紧紧抓住小黄鸭的翅膀和小细腿，表弟掌刀。小黄鸭先是嘎嘎的尖叫着，后来便没有力气，双眼睁开着，但是眼皮不再动了。一股腥味扑鼻而来，弄的我胃里不听话的翻腾着。表弟手上沾满了红色的液体，凝固了，在太阳底下闪着红光，擦也擦不掉。最后，我们没有把它分解，做成假饭，原因是我们受不了它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以及血肉模糊的身体。于是，扔下小黄鸭的尸体和沾满鲜血的小刀，我们无趣的离开了，继续着神气而又无聊的前进。

傍晚，小黄鸭主人数鸭仔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只，到处寻找，在邻居的草地旁看到了一具小黄鸭的尸体，扯着嗓子大喊大骂。她还找到外婆，让她询问我们，我们开始闭口不言，外婆已猜出二三分。最后不得不垂头丧气的赔偿了另一只更大的小黄鸭。

二、

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阳光穿透亿万颗微粒到达地面，炙烤着大地上的生物们。我们这个小集团又如数地聚集在一起，难以掩饰的兴奋，难以描绘的喜悦。

今天向田野进军，去沐浴田间气息。三三两两，前前后后，欢蹦乱跳地来到田野。

据说穿过这片田野，有一排长而整齐的房屋，其中有一间就是舅舅的乡村诊所。我们四人帮决定进行一场短途冒险，给舅舅来个惊喜。有了这个目标，太阳似乎隐褪了一些锋芒，布满苍黄草梗的田野散发着好闻的清香气息。走了一段路程，大家停下忙碌的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嗤噗嗤地咧着嘴放声大笑。只见其他人的脸比猴子的屁股还要通红，额头上挂着一条条黑油油的汗滴，透着阳光的色彩，前额的发丝像极了温顺的小绵羊，紧贴着额头。两位小那么一点的表弟表妹苦笑着，突然向我撒起了娇，吵着口渴，要喝水。我咂咂嘴，用力的吞了口唾沫，只觉口干舌燥，寡而无味。我无奈的向他俩摊开双手道：“我能怎么办，我又变不出水，倒是那池塘里有水，你们愿意喝不？”我用不屑的眼光盯着他俩。“姐姐，我们还是回去吧，不去舅舅那儿了，恐怕不等走到那里，我们都渴死了。”一时间，我也拿不定主意，撤退的话，可真不像我风格，话说目前，咱还没有办不到的事呢！于是硬着头皮命令他们：“不行，我们不能退缩，决不能。”说完我就后悔了，说到要做到啊，只好迷茫的瞅瞅荒乱的四周，就在不远处，一丛较为茂盛的绿叶紧紧抓住了我的双眼。我用力的挥了一下手，示意小喽喽们跟我走。小喽喽们似乎看到了我惊喜的表情，顺着我注目的方向望去，疾声大呼：“哎哟，那不是美味的甘蔗嘛！”

一时间，四具即将撤退的身体像注射了过量的兴奋剂，狂奔向那青葱的甘蔗地。一蹦一跳，欢脱的像一匹匹野马。翠绿欲滴的甘蔗似乎拥有强磁场，立刻把我们吸引到跟前。“动手吧，勇士们！”，表弟充满力量和欢乐地叫了一句。我们各自挑了一根格外粗壮，富有水分的甘蔗，从露出泥土的一端重重地压下去，“啪啪•••”四根硕大的甘蔗此刻像倒下的士兵一般，失去了魁梧、挺拔的身姿。

本来甘蔗需要削皮再吃的，但此刻也拿不出任何工具，只好放到池塘里洗洗罢。池塘中的水泛着青绿色，依稀可见塘底的淤泥泛起白色的气泡。大略地刮洗了一下甘蔗地表面，我们便狼吞虎咽地啃起来。一股清凉的液体从喉咙缓缓流进胃里，瞬间全身舒展开来，眼睛也张得更大，满足的情愫蔓延开来。

“伙计们，我们该出发了。”我打了个响指，用殷切的眼光示意他们继续前进。可爱的小喽喽们还真听话，立刻重整旗鼓，硬着头皮越过小沟，穿过松软的田野，绕开池塘，一路向东。天空的太阳嚣张的坦露着火热的身体，我心里暗暗地埋怨着它，谁叫它让我们吃这般苦。

大约半个钟头以后，真的有一排整齐的红砖瓦房出现了。翻过一个小土堆，我们沿着房屋找寻着舅舅那间格外低矮、残破的红砖瓦房，最明显的标志物是门一侧的墙壁上挂着XX卫生所的牌匾。四个汗涔涔，脏兮兮的小孩子好奇地打量着一路经过的房屋，路人用异样的眼光瞥着我们，更有甚者，还特意转过头来瞧，真令人费解。我无奈地摊开双手，向小喽喽们解释着我的无奈。

最终，我们找到了舅舅，他正在欢乐地跳着绳，脸上憋得通红。一见我们四个，扔下绳子，冲我们跑来，灿烂的笑着。然而我们的言辞、脸、行为让舅舅吓了一跳，他干瞪着眼发了几秒钟愣，然后是劈头盖脸的教诲。在这个闷热、浮躁的天气里，我们大大小小陷入了夏天的枯燥里。我们不好意思的低着头，真心不想惹得舅舅大动肝火。舅舅是个严厉而又心地善良的人，我们不敢捉弄他，倒是有几分信服他。

外面的太阳又添了几分毒辣，可是再也与我们没有任何干系。我们四个安静的坐在小板凳上，头顶上空电风扇“呼呼”地高速旋转着，嘴巴里舔着草莓味的冰棍儿。偶尔相视一笑，偶尔一滴融化了的汁儿滴落在“冒着汗”的地面上。舅舅在病室给病人看着病，想必爱出汗的舅舅正冒着满头大汗吧！

三、

表弟的弟弟还是我的表弟，他是个肥肥的小胖墩，看上去特别可爱，可是他却总是激怒我，我也总是跨不过他那道坎。看来上辈子，我欠他的，莫非我是一块石头曾狠狠地砸到了他的脚？

那天，外婆家闹哄哄的，应该是新年伊始。胖表弟奸笑着，“嘿嘿……”的声音比刀锋还要尖利，一刀一刀割裂我的心。倔脾气来了，连自己都控制不住。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双眼逼视着他，眼角都快要裂开，这就叫目眦尽裂吧。我命令他和我说对不起，可是胖表弟依旧奸笑着，甚至撇过脸去，斜视着我。肚子里的火快要窜到嗓子眼了，我再一次强烈地命令他道歉，他的领子几乎快要被我扯破。我步步紧逼，胖表弟更加不屑，就这样一直僵持着。突然有个东西打在了我脸上，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一时间懵住了。几秒钟后，我转过头，看见阿姨涨红的脸，她的脸经常是通红的。我被打了，打在了脸上，以此宣告倔脾气的失败。我只能红着眼圈，看着胖表弟，看他如何装模作样的低下头听阿姨数落。那个时候，我是冲动的恶魔，那个时候，我把牙齿咬的嘎吱作响。心里还不停的诅咒着胖表弟，默默祈祷他早点栽在我手上。

老天听见了我的心声，并为我安排了一场喜剧。胖表弟可能由于太无聊，因为我再也不理他了，他也就没有捉弄的对象了。我在一旁安静的玩着小花小草，耳畔响起了一阵阵石头之间撞击的声音。于是好奇的朝声源处望去。只看见一面满目疮痍的墙壁，和拿着一块红砖的胖表弟，正在不辞辛苦孜孜不倦的敲着。当时，我很清楚的知道，胖表弟正在干坏事，我偷偷地乐着，心里幻想着胖表弟挨批的熊样。

无聊的胖表弟，又傻又笨的胖表弟。

傍晚，被砸墙的邻居来人了李大婶气冲冲的走到外婆跟前，发出沙哑、粗陋的声音。大概的意思不过是你家小孩太顽皮把我家的墙壁都给敲掉了。我很惊奇的望着她，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到的准确消息，看来当时的目击证人不止我一个。

于是三大姑七大婆把胖表弟团团围住，争先恐后的给他做思想工作，并狠狠警告他，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就打断他的手。我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底，胖表弟的熊样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一时间还有点同情他。外婆总结到：咱家的孩子一个比一个让人糟心。我认为完全正确。

我不会想到胖表弟当时是基于什么情感干出砸墙的傻事，或许连他自己都糊涂着。而对于这个笑话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上帝听见了我的心声，并下令帮助我。最后我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

我与胖表弟之间的战争似乎随着年龄的增加而渐渐减少。我不再屑于与他争辩或嚼舌，我必须得承认，我确实长大了。

四、

古代文学老师曾让我们讨论到底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绝大部分人都赞同人性本善。看来，人们偏爱于初生的纯真状态，并间接承认，环境正在将人的本性缓慢抹杀。

而由于种种原因，我更相信人性本恶。

和表弟辉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干一些不道德的事情。一个小孩可以很安静地坐下写作业，可以很卖力地跳着绳，可以凡事都中规中矩。而两个小孩、三个小孩以至更多小孩聚在一起时，阴谋就来了。

外婆家隔壁的隔壁，有一位大个子。大个子比我们年龄大，体型也比我们大，我们从来不说话。平常，我是怯生的，从来不敢招惹任何可以对我构成威胁的人。更何况，大个子从来不和我说话，庞大的体型让我畏而远之。可是，表弟表妹们在我身边就不一样了，我们总能找到刺激的事情。

那天，我们一共四个人，四处巡逻着，用来打发漫长的夏日白天。清凉的泥土，房屋下的阴凉令人精神焕发。小路边，一条小水沟缓缓地流动着，真想下去玩玩。可是听大人们说，小水沟的一侧泥巴里面藏着蛇洞，蛇洞里面有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蛇。想到这里，我打了一个寒颤。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软，来不及探个究竟，我便被恐惧之心拉到几米之外。待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条蛇，看清楚的那一瞬间我尖叫起来。表弟表妹好奇地凑过来，确定那确实是一条蛇。我尽量平复受惊的心情，此刻表弟已经操起一根棍子逼近蛇身。我们侧着脑袋惊恐地盯着事态的发展，随时准备拔腿而逃。表弟捅了捅蛇，蛇并没有一跃而起，也没有吐舌头，依旧静静的躺着。表弟离蛇更近了，他清楚的看到，蛇身上流着血，已经奄奄一息了。只见他招手示意我们安全了，因为蛇好像已经死掉了。然而我们并没有放松戒备，探着头，伸长了脖子，碎步凑上前，依然随时准备逃跑。最后蛇的身体清楚的告诉我们，它已经魂归乡里。我们像胜利者般高傲的瞅着它。

就算是一条死蛇，这样置它于不顾也怪可惜的。应该好好思考如何处置它才行，并且好好弥补我刚才消耗的精神。

不知道是不是又是上帝在暗中帮助我，只觉得灵光乍现，好主意就来了。我双手招呼他们凑过来，像个评论家似的气势磅礴的道出了我的看法。他们欢呼着，赞许着点点头，脸上露出惊喜又兴奋的表情。我真为自己的聪明才智骄傲呢，虚荣心一下子膨胀到了顶峰。正在我抱着双手，美滋滋地享受这难得的光彩的时候，忽然某人大声的问了一句：谁去干啊？顿时石化了一般，我僵硬的望着他们。虽然我是老大，可是我胆小啊，我沉默的低下了头。表弟辉勇敢的站了出来，豪气十足的说：“包在我身上！”我们为他的英勇热烈鼓掌、并欢呼着。

表弟辉依旧利用那根长木棍，使劲地从蛇身体之下穿过，蛇就这样被高高挑起，还在木棍上面荡来荡去，露出垂死时的狰狞面孔。我的胃里面像是搅拌机在高速搅拌着，就差没有吐出来，鸡皮疙瘩也掉了一地。我只能跟在表弟一旁胆怯的向大个子家迈进。只见大个子傻乎乎的喂着猪食，屁股撅的老高，我噗嗤一声笑起来，匆忙捂住嘴，以免前功尽弃。正在离大个子十来步的时候，他突然直起腰来，随即转过身子，恰巧正对着我们。我表情呆滞的望着表弟，手脚不听使唤的抖动着。而表弟呢，依然沉着冷静的向前迈着步子，所以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就在我们几乎要靠近大个子的时候，表弟猛地耸了一下木棍，死蛇顿时像只飞天癞蛤蟆，向大个子身上扑去。突然表弟大喊一声：快跑啊！我还沉浸在深深的恐惧之中，反应相对迟钝一些，愣了几秒之后才机械地转身。但是双腿就像灌了铅，软软的毫无力气。然而就在转身的瞬间，隐约看见大个子俯身拾起一块石头，心想完蛋了，大个子要打人了！

还没跑几步，脑袋“轰”的一声，接着就像被马蜂蜇了之后的阵痛，我下意识地用手护着脑袋，不敢停下脚步。

被惹怒的动物都是失去理智的，我们不能无辜栽在冲动的魔鬼手中。

我依旧没命地跑着，但是我和表弟的距离却越来越远，眼看着他已经逃离危险，回到了外婆家。我不敢回头，害怕一回头大个子已经站在我的背后，手中还拿着块石头，龇牙咧嘴地冲我笑。令人欣慰的是，外婆急急忙忙赶了出来，拖着笨拙的步子。那一段距离仿佛比原来漫长的多，时间像是凝固了，那一根救命稻草迟迟抓不住。被卡住的时间最终缓慢流过，外婆一把将我抱住，看来我的危险期已过，脱离虎口，心中大石头落下的同时，我也彻底失去了意识。不知道后来外婆是怎么处置他的，可恶的大个子！

醒来后，我连续吃了三个糖水鸡蛋，嘴巴里甜滋滋的，心里也美滋滋地。以后，我再也没有吓唬大个子，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虽然以前也从来没有说过。

五、

外婆家如今更陈旧了，外婆的背脊已经佝偻，外婆的头发染黑了又变白了。我们在外婆家干的那些事，没有多少人知道，更没有几个人记得起。过去的事情就如同被厚厚灰尘掩埋的土地，只会随着时间的长流而愈发不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