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印象二题

2014-02-13 14:29 | 作者:王祯辅 | 散文吧首发

小镇印象二题

文\王祯辅

十字街

十字街还是从前的模样么?原先,十字街是那个叫高沙市的小镇最热闹的地方。

十字街实际是纵横两街相交呈十字形,这种街哪个地方都有,都习惯地叫十字街。街两线都是木屋,一间紧捱一间,听说都是日本鬼子火烧高沙市后修建的,深黯的木壁也有点岁月了,透出历史的沧桑感。当时的邮电局、饮食店、湘乡会馆,还有新华书店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往下走就是菜市场,再往下走就是鲁班殿,再往下走就是祖师了。因为有饮食店面馆的存在,这条街也就四季飘香了。光是饮食店就好有一说,阳面(光头面)、臊子面远近闻名,还有个大焦黄的酥饺,松脆的油饼,热气腾腾的糖包子,路过的人无不打喷嚏,流口水。乡里人上街卖菜或做工最享受的就是上面馆花一毛钱换一块竹牌呷一碗阳春面,阳春面没有浇头臊子,最多往碗里撒点葱花,奢侈一点就再加五分钱呷碗臊子面,一瓢油炸肉臊子往面条上一浇,久违的肉香味调皮地四处张扬,直撞鼻子,强迫人不得不用眼睛去探寻香味的出处。不论是呷阳春面还是呷臊子面的,几筷子把面条吃完后便“吱溜”一声将面汤喝个碗底朝天,然后舔舔嘴巴,打个饱嗝,一副十分满足的样子。这条街还有挑着担担沿街吆喝着卖的懒豆腐(豆腐脑)、米豆腐,还有拖着板车蒸三角发糕的,还有找块小地爆油糯粑粑的、支个小灶炸豌豆粑粑的、架口小锅煎扁担粑粑的。这些东西既能过过嘴瘾,又能饱饱肚皮,把这条街弄得品类杂陈芳香四溢,把大人小孩逗得心痒痒的。这些当时一年四季都能见到的小吃,现在在高沙街市上找找还能碰到,只是没有以前那样普遍了。

如若是到了桃毛栗果上市的时节,十字街又是另一番景象。春之交李子熟了,透黄的姜马李,味道酸得让人皱眉头,那可是怀崽婆娘的最;乌红的猪血李,有点涩,熟透了口味还好些,街坊背后偷偷把那些不学好的人比做猪血李好看不好呷。天气一热,湘乡会馆一带的西瓜切开来卖,皮薄瓤沙,一块一块,红彤彤水汪汪的,很逗人爱,又有选择的余地,渴了躲到阴凉的地方吃一块,不解渴再吃一块,能不让人惬意吗?后来,杨梅也出世了,乡里人提着四角筛卖,乌紫的、绛红的、浅白的,都是山杨梅。大人小孩争相围着买,边择边尝,还边说:“杨梅酸杨梅甜,呷了杨梅冇数钱。”乡里人憨厚地咯咯笑,大大方方。这可是卖杨梅的习俗,也不知其中的缘故,买杨梅之前尽管放肆尝,不管当面尝多少,不过秤就不用数钱,卖主也不计较很是慷慨。七月半的枣子也熟了,鸡蛋般大小的叫鸡蛋枣,小指头大的叫米枣,嘎嘣脆,那个甜啊,直冲额门。最有意思的要数初时节,个头大的板栗,筷头大的毛栗,一头尖尖的尖栗都接着上市了,奇怪的是这些栗子都是在晚上卖,一个矮小的老太烤个熏箩火,发盏煤油灯,摆三个糠筛摊,分别卖这三种栗。油灯昏黄的光透过硬冷的空气,淡淡涂在油亮的栗子上,泛出温暖柔和的色泽,让人心里热乎了许多。我记得栗子不用秤称,却用大、中、小三个型号的竹筒量,再拿张纸片卷个漏斗包来吃。有天天断黑时分,外婆牵着我的小手路过栗摊时,和这老太打招呼亲热地寒暄,还要我喊她姑婆婆,我就喊了这个跟外婆年纪和个头不相上下的姑婆婆,她很欢喜,接着量了满满的一小筒毛栗给我吃。外婆说姑婆婆不曾嫁过人,也没开怀生过小孩,是个五保户。还说她打过日本鬼子,能两只手使枪。后来我每次看到她就会想起《红岩》里的双枪老太婆。从此我便记住了这个矮小的老太,在如豆的油灯下,在冬季里,在十字街头。

十字街很老了。相传明朝就有了高沙市,不知那时十字街是否形成。康熙年间时任武冈州知州的上海人彭开佑夜宿高沙,留下一首《宿高沙市》的诗,当时天色已晚他将下榻何处,我想以十字街的繁华而言,就姑且推测他夜宿于此罢。诗曰:“市接蹊田外,行来仄径斜。长桥平贴水,密屋直排沙。肆列人居货,帘招酒办家。僧房聊假榻,薄瞑正栖鸦。”一句“肆列人居货,帘招酒办家。”足见时和岁稔,民物丰亨,街市繁盛了,当时远至外省,近及衡阳、湘潭、湘乡、新化、邵阳等地的商贾云集高沙开坊办店。湘乡会馆就是湘乡帮聚会议事的场所,我记得会馆门楼有副石刻对联:“湘水同清,毋忘宾旅;乡邦多彦,乐数晨昏。”这副嵌有“湘乡”二字的对联,我高中时期练书法才隐隐感觉到是用颜楷写的,无从考证是谁撰的联,书法又出自谁的手笔,不论联语还是书法均属上乘,从中可以窥见作者的深厚学养。据说湘乡会馆坍塌后石碑被乡贤曾传国先生收集到高沙文史博物馆加以保护,因此近年我才有幸再见到此石,石刻书法果然是颜体,《勤礼碑》的朴茂遒劲之气扑面而来。再说祖师桥。全木结构,几经损毁,几经修葺,后又更名洄澜桥,桥上的联墨叹为观止,拍案叫绝,如清庠生袁海珊的:“浮梁成柱石奇功,喜资水云山,都映垂虹增胜概;隔岸是黔滇达道,际来柳住,好教策马问前程。”周荣祜的:“驷马高车,眼前有路;清情洁履,脚底无尘。”最后一次修葺是1945年夏日本入侵高沙,纵火烧掉洄澜桥亭阁后,乡人捐资复修,其中杨力田撰的对联用典自然耳目一新:“前路是谁?问踏雪老人今朝过否;此间有约,教纳履孺子明日早来。”当时的祖师桥已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冰冷的公路桥梁横跨蓼水,而桥上的牌匾木刻等实物已荡然无存,只有联语代代传诵,一直在慰藉激励着后来人。要说这条街最新的建筑无疑是新华书店了。小学开蒙后我经常去逛,只是书店不像现在的书店可以自选翻阅,那时我只能透过厚厚的玻璃看看柜台里花花绿绿的封面。好在后来书店旁边摆连环画的书摊应运而生,花一分钱挑一本独自一人坐在小板凳上反反复复翻读老半天。《三国演义》、《说唐》、《水浒传》、《西游记》等等这些古典文学知识我都从连环画中得来。为何连环画忽然之间销声匿迹了,变成了一种记忆,躲在一个时光的背后不与人见。有些东西离人久了远了,人们才发觉它的可贵而顿生怀念,一如拆建的祖师桥,近年有人提出重修,这又谈何容易呢。

十字街最热闹时候要数元宵节。正月十五夜的灯却是经祖师桥,过鲁班殿往上游走的,一路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追着赶着,到了十字街就摩肩接踵,水泄不通了。舞龙灯打头,耍狮子垫后,旱船、高跷、假背真、蚌壳、花棍夹杂在中间扭得起劲跳得也起劲,锣鼓喧天,爆竹声此起彼伏。接灯人家敞开了大门,摆好了香案,点上了红蜡烛,哪家爆竹一响,龙灯就往谁家钻,家里转上一圈,镇宅驱邪,祈福贵保平安。有的大人抱着小孩拱龙头,拱了龙头的孩子就会健健旺旺,好带。我对十字街的记忆还停留在女儿出生后的春节,元宵节如约而至,依然是火树银花,热闹非凡,龙灯经过时父亲抱着我的女儿加入到拱龙头的人群里,打着哈哈勾着脑壳在龙头下拱了一回,又拱一回。

黄家码头

黄家码头是古镇高沙的一个老渡口。

黄家码头位于蓼水河的东岸,介于太平桥与祖师桥的中心地段,青石板砌成阶梯,渐渐伸到河床。河水平缓幽静,清澈见底,机敏的白线鱼在浅水滩觅食嬉戏,游来又游去,皆可计数。一条平头渡船被一条铁链栓在岸边,船头竖一枝竹篙,一位老船工坐在青石板上,卷根喇叭筒旱烟,一旁“吧嗒吧嗒”抽吸,静候过渡的人。人和货等到一定程度即可开船,多则二十,少则几人,一声声清脆的篙声便把过渡的人撑到对岸。这条船风无阻,不论水涨水落,成天如织布机上的梭子,穿梭往来。除了摆渡外,春天涨桃花水后,船巴佬集结在码头一带,扎木排竹排,然后顺流而下放排过双江口,下资江讨生计。平素也有顺水漂下来撒网打渔的舴艋舟,到了黄家码头上岸,一篓鲜鱼虾片刻抢购一空。

等到石榴花开得火红灿烂的五月,一场端午雨痛痛快快落几天,把河道灌满,热闹的端午节也就接踵而至了。赛龙船的鼓点一声一声敲击在人们期盼的心坎上,敲得人心里麻酥酥的。龙船赛以祖师桥为起点,逆流而上,终点是黄家码头。这时节万人空巷,老老少少都往河边飞跑过去凑闹热,两岸人头攒动,众声鼎沸,河心龙船上锣鼓激越,号子震天,两艘披红挂彩的龙船竞相争渡,如同离弦的箭飞奔上游,到黄家码头便见分晓。想抢先得知胜负的人们多挤在黄家码头围观,将码头塞得水泄不通,挤挤挨挨,还有绾起裤管泡在水里的,喊声,掌声,跺脚声,欢呼声、助威声、叫骂声交织一起,回荡在蓼水河上空,经久不散。

平常周边街坊在码头漂洗衣物,淘米洗菜,挑水煮饭者也不在少数,就着码头的方便,各自打理着各自的生活,自自然然,好比日落月升那样简单重复。若是夏天,码头浅水湾经常有人洗澡,尽是些细伢子,扎猛子,打爬鳅,在水里捉迷藏,打水仗,水花溅得老高老高。一个一个赤条条的,光着屁股,翘着小鸡鸡朝河里比赛射尿尿。顽皮一点的则往岸边洗衣女人身上拂水,立即会招来她一顿嗔怒好骂。那家伙嗖地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在不远处伸出一个湿漉漉的头来,冲着岸上嘿嘿嘿地坏笑。

码头对岸是一个村落,叫塘前湾。蓼水从太平桥上游缓缓流下,流经塘前湾一带,地势平阔,冲积成平整肥沃的沙质土壤。村民把沙土开垦成畲田,栽上萝卜、白菜、黄瓜等时令蔬菜,还种甘蔗,甘蔗是本地品种,没有从广西贩来卖的红皮甘蔗粗壮,蔗杆泛青,很苗条,很秀气。蔗农将甘蔗束成两捆,一边一捆竖立在装甘蔗的竹篮里挑着卖,远远看去像挑着一担红缨枪。站在码头往塘前湾一望,只见青瓦农舍散落在绿树荫里,成片成片的甘蔗有如青纱帐,一垄一垄的菜地透着茂盛的绿,屋顶袅袅的炊烟以及蒸腾的水雾,氤氲着,飘荡着,把一湾沙洲弄得烟云弥漫,如似幻。清朝诗人萧鸿钧有一首《竹枝词》描绘了这一带人的生活,很有原生态的味道:“塘前湾里晓日嵌,李子初黄翠含。娇女家家争趁早,归来香露湿红衫。”虽然只有一河之隔,塘前湾就是乡里,过得河来,上了黄家码头,就到了街上,高沙镇自古有了集市,是湘西南有名的商品集散地,因为是集镇,所以高沙就没有城乡差别,只分街上和乡里。上街是乡里人的必修课,是一家人的生计所系,塘前湾人把沙田里的物产通过渡船运到对岸街市上,沿街叫卖,日久天长,塘前湾的菜成了金字招牌。街上常常遇到如此情景,买菜的手里掂量着白净的萝卜,问:哪里的?卖菜人一脸的得意,答:呃,塘前湾的沙田萝卜嘞!一提到塘前湾几个字,品质就没得说了,接下来就是过秤成交,因此这里的菜往往不到菜市就沿街卖光了。

靠码头的一侧有一条河街,清一色深褐色的木屋,如沈从文《边城》里所说的一半着陆,一半在水的吊脚楼。吊脚的一半面水,褐色的木壁,乌黑的瓦,屋檐下悬挂着一串一串干红辣椒,木栏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被褥和衣物,倒映在水面,水波一荡漾,房屋的静和倒影的动形成对比,反衬出街市上的日子是如此的熨帖和安逸。着陆的一半临街,或居家,或开铺面,各有用场。挨近码头的多半开铺子,有一年四季香味撞鼻的面馆,有叮叮当当从天亮敲到天黑的铁铺,有编织各类器形的竹篾行,还有杂货铺、纸马店、药栈,以及在人家门口横张案板卖肉的,挑担烧甜酒汤圆卖的,摆个剃头挑子帮人剃头刮面的......印象最深的要数那家瓦罐铺,坛坛罐罐堆积如山,用草绳绑牢实,都是当地煽鸡窑的产品,装水的瓦罐,腌菜的倒坛及日常用的瓦钵、酒瓮、盐罐油罐、灯盏......一应俱全,全是泥土烧制的家用货,结实耐用,盛载过往的岁月,酿造腌制着稀松平常的日子。我蛮喜欢一个个造型粗拙古怪的“蛤蟆叫叫”,也是陶土烧制的小玩艺, “蛤蟆叫叫”拇指般大小, 匠人们把它做成各种动物——蛤蟆、乌龟、小鸡、蟹子——对嘴一吹,就会发出“呜噜哇啦”的叫声,带着泥土的气息,谐趣好玩,相比之下眼下孩子的玩具规整考究,科技含量高,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了无生趣。现今集市上卖煽鸡窑瓦罐的店铺还有,只是这些小把戏寻不到了,该不会失传了吧?

黄家码头上首是猪场,交易的全是豢养的活口。清早集市开始骚动,晌午最嘈杂,照例是喧嚣声起伏。这种如潮的声音来自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讨价还价和争斤论两的大喊大嚷,吵吵闹闹,嗓门虽大,讲得都在理在行,买卖争毫厘嘛,无所谓谁得罪谁。其间还夹杂着卖主顺手往猪笼里一伸,一把抓住小猪崽的后腿提给买主看时,发出尖锐的嚎叫,听后使人牙齿发憷。虽是猪场,不时也有挑着扁圆竹笼贩卖刚孵出一巢毛绒绒鸡雏或鸭仔的,或牵一头黄牛或赶两三只羊在一旁待价而沽的,没卖脱不打紧,牵回去喂一宿,赶明日再来。

城隍庙居下首,离码头不算太远。城隍庙原先供着城隍爷,门楼有石刻,拱门上透雕两尊小石狮,手法高超,颇具匠心。顶上的石匾上刻:城隍庙。据说是唐朝虞世南的手笔。两侧有副石刻对联:“善恶本殊途,入此门便知分晓;是非无偏袒,到这里自有权衡。”字为唐楷,朴茂遒劲,文理直白,识文断字的人都懂。城隍庙改建成电影院和祁剧团,应该是解放后的事了,门楼仍然保留,对联字迹赫然在目。好像电影和祁剧轮番上演。祁剧隔三岔五的唱,逢年过节贴海报。海报一出,塘前湾上了年纪的人就会在黑黢黢的晚上撑船过来看大戏过瘾。记得当时有个名角叫戴立奇,唱老生的,唱腔苍劲,韵味无穷,在镇上很受欢迎,他一亮相,台下就掌声如雷。至于那些剧目我现在想不起来了,那时人太小,只顾贪玩。但《三请樊梨花》却记忆犹新——戴立奇演的薛仁贵,樊梨花谁演不清楚了,她头插长野鸡毛,脸搽得粉红粉白,眼睛打火闪(闪电)一样,老感觉她在瞟我,那架势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戏到了高潮,樊梨花以假死相试,拒绝第三次相请,薛丁山灵前忏悔,跪地哭着甩辫子,宣泄悲痛。那家伙辫子甩得花样迭出,功夫了得,赢得了一阵又一阵叫好。机缘巧合,二表哥高中毕业后,学没升成,私下里跑去当祁剧演员,吃亏在他那副鸭公嗓子上,只配演个三花脸,眉眼之间勾一块白粉,滑稽且讨人喜爱。后来这张三花脸居然还当上了剧团团长,人生如戏呀,不能只重衣冠不重人,小人物也有舞台,关键看他的戏演得咋样。有空我便跟在表哥屁股后面频频“出将入相”,看演员们练功排戏。有时我趁没人注意偷偷溜进后台,挂个髯口,戴顶盔头,挎把宝刀,一个人登上空寂的舞台,哇呀呀地一顿乱叫,心想要是有个樊梨花配戏该有多美?一闪念,我便感到脸刷地热到了耳根......曲终人散了,一夜无话,翌日大清早黄家码头被太阳吵醒,照例人来人往,见面又多了一个话题,叽里咕噜谈论昨夜里的戏如何如何,演员又如何如何。时不时又听到有人喊一两嗓子戏文或很韵味地念上一两句道白。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高沙大桥修建告竣,桥从猪场街横跨到塘前湾,湾里的村民再无出行之苦了,大家欢呼雀跃,渡船无须摆渡,黄家码头的功能渐渐废弛,离人的视线也就越来越远了。

作者简介:王祯辅,男,1971年2月生,湖南洞口县人,现供职湖南省洞口县地方税务局。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湖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邵阳市书法家协会常务理事,邵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洞口县诗词楹联学会副会长。

通联:湖南洞口县地方税务局 电话:18973913398

电子邮箱:954402240@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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