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旋在村口的大龙

2014-02-10 22:08 | 作者:蕞爱大米&沁 | 散文吧首发

“大龙”这个名字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画龙点睛般的腾达,娘说那是因为产前在睡中猛地蹿出一条黄龙,盘踞在村口,第二天便产下了她,言外之意就是希望他能走出这个村子。

提到娘,他有一种莫名的厌恶感,娘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年轻过,他四五岁起,娘就驼着背,远看她上山割野菜的样子犹如背上罩着一口大锅。永远浮肿的双眼像奄奄一息的金鱼,右腿早年时被狗咬了一口,因此右手常年拄着一根弯曲的木棍。也正因为这根木棍,让他尝尽了苦头。

那年他11,村东头新开垦了一方花生地,这可把他和小伙伴们馋得摩拳擦掌,蹲坑了好几天,想弄几斤花生尝尝鲜。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虎子和三胖带着炉钩猫着身子小心翼翼埋伏在花生地,如履薄冰般沿着垄来到花生地中心,那里的叶脉出奇地茂盛。他们摘下帽子一屁股坐在垄上开始刨土,没多一会儿,一小兜新鲜带有泥土气息的花生让他流下口水,他气喘吁吁地左右看看,剥开一颗,这个味道他一生难忘。一股沁甜灌满了呼吸道,尤其是泥土的潮湿感带着心里的快感。正当他们快要收工时,被生产队巡逻的队员们发现了,从手电筒蹿来的几束光突如其来地划破了寂静的,他们吓破了胆,没顾得上花生,眯起眼睛用肥大的衣袖蒙住头疯狂地往家里跑,脚底下咯吱咯吱的声音犹如他的心跳。好不容易看见自家的草房,他忍住哼哧哼哧的喘息,摇摇晃晃地摸索着进了屋,隐约地看见里屋油灯还亮着,他趴在墙后,屏息迈进了里屋。忽然一双手将他提了起来,“小兔崽子,闯了祸还想逃!”他挣扎着回头,生产大队长恶狠狠地瞪着他,一角是娘蜡黄的脸,依偎在炕头。“有了这个看你怎么抵赖!”队长将他丢在地上,一顶帽子劈头盖脸地砸中了他。原来他跑得及,忘了带走“罪证”,他低头咬着嘴唇不肯做声。“他娘,你看怎么办,我看只有赔偿了。偷就偷吧,踩坏了不少,咱们村又少了一笔开销。”娘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挪着身子,从衣柜的最里层拿出一块破手绢,里面是皱皱巴巴的几分钱,娘咽了一口吐沫,双手捧着这点零碎,可怜巴巴地哀求着“他走得早,家里早就没开支了,您看••• •••”队长瞄了一眼“这点打发狗呢,算了吧,我让你一年之内还五块钱行了吧!”说完瞪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旱烟纸,草草留下借据踱出了院子。娘确认队长走远后,插上门栓,操起那根弯曲的拐棍,一瘸一拐地走向他,狠狠地抽在他身上,一下,两下,三下••• •••带着凄厉的哭腔“偷!偷!我让你不学好!怎么让我去见你爹!我看你还敢不敢!”他定定地杵在那里,目光僵硬,紧闭的嘴唇抿出一条倔强的弧线,故事只是刚开始罢了。

从那天起,他记住了那条狰狞形状的拐棍,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无恶不作。先是在课堂剪掉前座女生的辫子,老师找他谈话时他抖动着穿着喇叭花裤的一条腿,嘴里叼着的牙签吐到老师脸上,斜睨的眼神装满不屑和轻浮。然后蹬着大梁自行车,带着一帮五大三粗的汉子抽掉生产队水库的鱼,最可恶的一次也是他最懊悔的一次,那一刻,终究到来了。

的下午,他懒散地将双脚翘在课桌上,整个人都镶嵌在椅子里,讲台上的老头子不依不饶地宣扬社会主义思潮。昏昏欲睡的他从麻布包里取出一根“长”香烟,边瞅着老头子边划着一根火柴,惬意地吸上一口,他眯缝着眼睛,仿佛在极乐世界。趁老头子不注意,他翻出了窗户,随手将半截燃着的香烟往身后一弹,迈出了校门口,走了十多米,他回头看了一眼,指着学校的大门,咆哮着“社会主义的臭思想!”蓦地发现不对劲,校园里冒出滚滚浓烟,“不好!”他飞奔去看个究竟。顿时傻了眼,老师,同学和校长都在极力泼水救火。他扯下衣服,拼命地拍打着草垛,就这样,一下午在慌乱中匆匆忙忙过去了。

再见到老头子时,娘也在身边,校长室的窗户外挤满了脑袋。原来他随手一丢的烟头点燃了门口处的草垛子,紧挨着草垛子,便是粮仓。那个年代,没有钱念书的家庭每月按时上交口粮,大龙家是其中之一。校长将眉头拧成“川”字,吸了一口烟袋锅,吧嗒吧嗒嘴说“没有粮仓了,中午的伙食费谁来出?”娘不安地捏着衣角,犹豫了一会儿“要不我来砍柴打杂都行,我们家•••”“我看让他退学吧,留着也是个祸害,以后不一定捅出什么大事。”校长磕了磕烟袋锅,大龙一如既往地杵在破旧的办公桌旁,斜着耳朵,丝毫没有哀求的意思。这时,班主任有点看不下去了,赶忙将他们往门外推,不耐烦地说“别求情了,快走吧,再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大龙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扑通”一声,娘跪在校长面前,一个劲地磕头“求求你们一定让大龙念书,粮食的事都好说,我们有钱。我不能对不起他死去的爹啊••• •••”大龙愣住了,他抬起头,努力不让泪水留下来,拉着娘的胳膊疯狂地吼着“起来!我们走!我不念书了!”娘用脏衣袖摸了摸眼泪,颤抖着抓起脚边的拐棍,拼命地往大龙身上抡“不念我就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声音有些撕心裂肺。校长看到这一幕,叹了口气将娘从地上拽了起来“好了!答应你就是了,要打回家打去!”娘挥舞着拐棍的手悬在半空,愣愣地看着校长,校长无奈地点了点头,“你走吧,大龙去上课吧。”随即从桌上拿起一份报纸猛地砸向窗户“看什么看!回去上课!”那一年,他18。

娘终于有了份工作,凌晨摸黑起床,到山头砍柴,蹒跚着蹭着走到村外的集市,每次只能换几分钱,一折腾就是一天。大龙看着地平线上那个矮小又罗锅的身影,他吸了吸鼻子,别过头继续看书。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一天,村主任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屋,扶住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龙,快,你娘•••”大龙放下书,扶着主任“她怎么了啊?”“她•••今早去砍柴,不小心从山头滚下来,刚刚才被发现••••••”大龙推开主任,踉踉跄跄地往山头跑去。山脚下水泄不通,他奋力拨开人群——娇小的娘躺在狭长的担架上犹如一只蜷缩的海马,干瘪,瘦弱。他将双手使劲插在头发里,站起来又蹲下,鼓起猩红的双眼抓着医生的胳膊使劲摇晃着,医生同情地摇了摇头,娘干枯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他,隐约说着,“高•••考•••高••••••”没有给大龙答复的机会,娘的瞳仁慢慢散开,头轻轻地下垂,眼角流下一滴浑浊的泪,这一瞬间仿佛是黑白电视屏幕上无垠的花••• •••

“大龙真可怜,本来就是个弃婴,现在又没有娘了,作孽啊•••”

“可不,就他娘那腿,当年他要不是乱爬,进了狗窝,他娘至于吗!”

“唉,别说了,看他的造化了,咱家是不会收养啊•••”

两年后,喝得醉醺醺的村主任收到一份包裹,里面有5块钱和三张粮票,望着邮递员渐行渐远的身影和夕阳融为一体,温婉的晚霞犹如一条黄龙,盘旋在村口,村主任咧开嘴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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