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冬(续)

2014-01-11 08:17 | 作者:散文吧网友 | 散文吧首发

【易水寒】

眷微眼里漫着许多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半个枕头。

多年前,他欠她的这句话,如今终于出口,她却只觉得沧桑。“好晚了,休息吧。”眷微哽咽。

“眷微,我不会放手的。”冉说完先挂了电话,仿佛怕她再说出什么话他无法承受似的。

窗外一阵窸窣的风卷着院子里的残叶跑了——也不知是开成血红的紫苏,还是最后一季报花瓣。

眷微放下手机,泪流满面。

第二章 那年,我们都是半熟的 01 因为年轻

那个天反常地缺。早六月的天气,黑夜,白昼漫长。持久的酷晴,把小城烤得只剩半幅皮囊。

林眷微也快被烤得只剩下半幅皮囊。

院子里静得叫人发慌。她循着太阳光影,估摸着也快下午五点了——跪了大约有八个小时了吧,依父亲的脾气,让她再跪上一夜也是有的。

太阳很毒,没有风,每一阵呼吸都有新鲜的潮热,从心口抽上来,让眷微一阵头昏。她听见父亲的烟斗磕在老橡木桌上的声音,还有零星的几声咳嗽。父亲的脚步声在屋里来来回回,有时候他脚步踱到正房门口,眷微就知道他正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面前,只不过隔了一扇紧闭的门。父亲有时会在门口停顿几秒,似乎在等她开口求饶。她知道,只要叫一声“”,父亲就会开门,对她说句“算了”。但她就是开不了口。父亲没有台阶,当然不下来。

他们都下不来,于是静静对抗了八个小时。这样的父女博弈从她知事起,到现在十几年,是林眷微十七年人生里面最惯常的部分。

眷微不知道自己月牙帮老大熟识的事,是怎么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她跟月牙帮打交道还不足一个月,只不过出去看了几次电影,吃了几回宵夜,父亲就知道了。

父亲这天一大早出去遛弯,回来就坐在正屋里的斗柜旁,狠狠地抽烟。眷微觉得不妙,就站在父亲身边,好让他想挥巴掌就能挥得上。

十五岁之后父亲就没打过她,这回他把烟斗一掌拍在桌上,低吼一声:“林眷微!”

眷微被父亲的吼声唬得一跳,她没有做声,静听父亲发作。

“手伸出来!”

眷微静静伸出自己的左手。

父亲抄起手边的一条木尺,在眷微手心刷刷就是两下,她手掌心立刻泛起了血红的两条杠。她忍着不叫痛,父亲手上的尺正要再次落下,在半空却停住了。他扔下木尺,冲眷微说:“给我跪着去!”

“爸……”

“还不快去!”父亲说完把她推出去,关了门。

眷微老老实实跪在门口,那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跪就跪吧,她想,父亲又不会让她跪死。她父亲跟小城里所有的父母一样,不喜欢老大这样的男孩。而他不过跟她一样是个高中学生,最多匪气了一点,仗义豪气却远远高于同龄人。况且她跟他真就只是朋友,仅此而已。

周围除了院墙,只有四方天空,没什么可看。她抬头,看着院墙上盛放着的最后一轮报春花,还是猩红猩红的,簇簇压倒在枯旧的枝桠上。他们家里的报春花开得奇异,总是从暮春开到仲夏,萋萋莫莫,到了谢时,还残留着一些陈旧的红色,怎么都不舍得落。

不知跪了多久,眼看夜幕慢慢扯开了罩在头上,蝉也乏了,蓝黑色天空点缀着星星,静得诡异。眷微的双腿早已麻木,她又累又困,却仍死撑。父亲房里一直还亮着灯。她没得睡,他也一样在失眠。父亲一次都没有开门查看她是不是跪得端正,那意思是让她偷偷懒,但她却不。很久以后,她想起来才觉得后悔,人生总共没有多少年,父女缘分更短,十七岁年轻的林眷微,五十岁不再年轻的林叶年,没有更倔强的了。

父亲曾经当过营长扛过枪。多年前,他在越南经历过好几场血战,之后活着回来,也没缺手缺脚,比他的战友们幸运了太多。父亲转业之后挂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闲职,领一份微薄薪水,从此生活里好像永远少了什么。他自认英雄气短、龙游浅滩,却在十年后发觉自己从没英雄过。转业回来他娶了眷微母亲,并在眷微出生前就患了环境失调症,对世事从来不满意。“再怎样也扛过枪,当过营长。”父亲曾经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说了十多年,突然不说了——那年母亲离了家,父亲一夜苍老。

记忆以来,他们家日子总是比其他的人家要暗淡、寂静,是缺了母亲的缘故吗?眷微印象中的母亲已经十分遥远。母亲生着一张苍白、微苦的小城女人的面孔,是那种最惹男人疼的清秀面孔。父亲则过于刚烈、严谨,像寒冬嶙峋的山峰。这个家总是很淡,总像少了什么。很小的时候,她记得父母之间寡淡如水,偶尔吵起架来势如水火,对这个家里的一切值钱的不值钱的东西摔摔打打。最后母亲摔打得腻了,忽然离了家。从那以后,父亲更淡,连话都少说,除了更严厉地管教她,就是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抽烟。

夜里眷微恍惚跪得半半醒,父亲突然开了门,老木门的关节“吱呀”一声像鬼泣,把她惊醒。

“爸……”她迷糊着叫了一声,人已经虚软,跪的姿势却还在。

父亲蹲下来看着她,叹着气:“知道错了吗?”

“爸,”她顿了顿,“我没错。”

“你说什么?!”

“爸……”

“你跟那帮混小子在一起,当小太妹,人人都传你是月牙帮小妹,你当我是聋子?我是不打听是非,所以现在才知道!林眷微,你把你骗得真惨!”

“我没骗您。您没问过我,我也从没否认过。”十七岁的林眷微,跪在父亲面前,眼里已经是一派成人的气度。

“你还得瑟上了!你多大了知道吗?!你明年十八岁,也是大人了,你知不知道一点分寸?”父亲的脾气又上来了。

眷微沉默一下,低低地说:“我和他们只是朋友。”

“朋友?!”父亲苦笑一声,“真是白教你了!”

不及眷微抬头,门又关上了。里面父亲熄了灯,却还有烟斗敲打桌椅的声音。烟斗敲打着陈年的木头,在眷微并不清醒的意识中绵延了一整夜。

凌晨来得不声不响。眷微睁眼,看见报春花瓣落了一地,火红的一片叠在墙根。再抬头,枝桠上都枯尽了。她爬起来,想伸手想去抓一把,却眼一黑,差点栽在青石板上,再爬起来,手心生疼生疼,那两道血痕像吸了水,肿得老高。

“给我进来!”她听见屋里父亲的声音,低低的,听着像骂,实则是屈服。

眷微撑起身体,扶着门框进屋。她闻到一股骇人的烟熏味。昨晚一整夜,父亲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屋子里用烟斗熏干自己。

“去你房里呆着去!”父亲的语气有点挫败,隔着墙也能听出来。如果论语气,父亲再低的声音也是叹词。他的生命里仿佛总在叹,叹日子,叹妻子,叹女儿,叹自己。

眷微进了自己房间,看见书桌上放着几副跌打膏。她心里一暖,觉得自己跪成这幅模样真是对不起父亲。她把药膏贴在膝盖上,揉了揉,隔了好久才缓过来。

眷微想起了老大。头一次见到老大,她在学校医务室值日。老大进来的时候,头上挂着彩,医生被他满头的血吓了一跳,她也被吓了一跳。医生给老大包扎完,还坚持要送老大去医院,老大说了句“怕死的才去医院”,就潇洒离开了。后来她听说,老大是月牙帮的,当天他在街上碰见一群混混欺负一个初中生,他上前管了两句,人家打破了他的头。

眷微记得,那天燥热异常,老大看着在旁边端药水递纱布的她,就问:“小姑娘几年级?叫什么?”她没有理他。指不定她比他还大呢,轮得到他叫自己小姑娘?老大身上有一种迫不及待的伪老成,半青涩的锋芒,是这个年纪男孩子最深刻的特质。

老大自己又说,“我叫章文星,很高兴认识你。”

当时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照在老大眼里,形成一双明晃晃的深潭。眷微忽然间明白了他的眼神。老大这样的人,“看上”谁是很轻易的事。后来她跟月牙帮的那些人一起活动,他们总是嫂子嫂子地开她玩笑。老大对她极其照顾,毫不越界。那时候一帮年轻脆嫩的高中学生,天不怕地不怕,整天讲着稚气又单纯的仗义。眷微觉得,除了沉寂的家、死板的学校,月牙帮是一个顶温暖的去处。

眷微换好衣服走到父亲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爸?”

里面静静的。

“爸,我做了小米粥和葱饼,您记得起来吃。我去上学了。”她的口气很软。总得给父亲一点安慰。

上一次被罚跪,是十六岁。父亲听信传言说她早恋,就罚她跪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她也是照常上学,叫了一声“爸”就出了门,和往常无异。他们父女之间似乎不需要默契,她觉得一切只是程式化,情绪都用不上太多。

做了半辈子军人的父亲,仿佛总也不懂得女人,先是不懂得母亲,现在不懂得她,因此他们之间首先是角力,其次才是伦常亲情。明明血浓于水的父女,她却总觉得隔了几丈尘世。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