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跤的孩子

2013-12-13 20:14 | 作者:老梨园 | 散文吧首发

玩跤的孩子

老梨园

我喜欢中国式摔跤,北京人叫玩跤,打小喜欢,现年逾六旬,还是喜欢。北京人爱玩,像玩鸟玩鱼玩花玩虫玩狗玩猫玩书法玩绘画玩古董玩骑马玩跳舞玩夜猫子,玩出各种花样来,这些我都不好,就好玩跤。当然让我上场真练,肯定是不行,首先说,气就不够用。

在公园里,别人唱歌跳舞打牌遛鸟,我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比划跤架。我想象着:我使绊子别人怎么防,对方进招我怎么反制他。我出手不凡,跤绊连环,疾如闪电,对方处处破绽,招招失算,被我摔的一路跟头。

我很得意这种精神上的胜利,它使我信心倍增,感觉自己还行,还真不算老。掏别入肘,勾挂踢缠,揣披错豁,刀切拧闪,一路折腾下来,我通身是汗,抬头四顾,周围连个看的人都没有,我有点落寂。

通州这块地方公园不少,但没有一处玩跤的。北京城里的几处跤场,我都转着看过,人家摔得不错,70多岁的老家伙也敢上场练本事,我站在一旁看着心里痒痒,但不敢伸手要褡裢。我倒不是怕摔死什么的,人家是名师真传,有师徒名分门派讲究什么的,我练得纯粹是“胡同跤”,自惭形秽。没事还是瞎想着自己个儿玩玩得了。

说起中国跤,我就想骂体委管摔跤的。中国跤又好看又好玩又实用,这还除外,关键是它是祖宗传下来的玩艺儿,连老外都爱得不得了,法国就弄了个“巴黎市长杯”中国跤大赛,法国是替咱们中国人长志气?哪有这事呀,人家是笑话咱们呐,这大赛你们弄不了,你看我们法国的吧。臊不臊呀。我上中学的时候,每个男生班里都有三五个爱玩跤的,全市中学男生大概得以一二十万人吧,你算算,得有多少人喜爱这项运动,如果再加上各行各业的男爷们儿们,那就海了去了,如今呢,把我算上,全北京市有一千人玩跤不?弘扬民族文化得有中国跤这一块,你们体委有这个责任。我看过一个纪录片,一位老跤师坐在法国“巴黎市长杯”中国跤比赛的看台上,满脸凄然,记者采访他,他说,有那么一天得请法国老师教中国孩子学中国跤,弄不好就有那么一天呢……..他说得泪流满面。体委的,听听,听见了吗?现在跆拳道空手道巴西柔术的道场开了不少,孩子们着洋服,习洋礼,洋腔洋调喊嘿嘿哈嘿,空调开着,海绵垫子铺着,车接车送,这能练出真功夫来? 打死我也不信呀!不错,中国跤是土点,有块6米直径的沙土地就开练,摔得尘土飞扬,满脸泥汗。但摔的开心,看的热闹,玩的是祖宗的活儿,承的是祖宗的业,敬的是祖宗的神明,振奋的是老百姓的心气,什么叫老北京的地气,这就是。体委的,你们从楼里下来,接接地气吧。

这话不提了,越说越窝囊。您要是想听,我还是给您聊聊我们小哥儿几个是怎么玩上跤的。您要是晚上没什么事儿,也爱这个,您约我,我跟您过几招,我的手机号码是:1380后边您随意。

话说是1967年初春,北京红八月那股邪火闹腾的越来越稀松了,上海的一月风暴也正在过气之中。我当时上初二,学校里复课闹革命闹得没一点生气,街上喇叭响,课堂乱哄哄,师生们都木呆呆的,讲的不知讲了什么,听的也不知听了什么,就这样一天一天瞎混。

三儿从前排座位上扭头对我说:“这一天到晚的,操,就这么混下去,咱们全成傻逼不可。”

我说:“你小点声,别回头抓你现行。”

“就你丫胆小。”三儿撇撇嘴,一脸不在乎。

放学的时候,小伟扽了扽三儿的袖口说:“四班那姓陈的小妞不错•••••••

“你丫再犯贱,我抽你!”三儿气有点粗。

小伟就不说话,哥仨低头走路,谁也没看满大街的大字报大标语,谁都知道那上面写满了高举紧跟打倒砸烂消灭狠抓深揪奋斗前进等又红又狠又革命的字句。

国庆在校门口附近等着,天还冷,缩脖袖手,有点不耐烦,见我们过来说:

“胖子,你们怎这么晚才出来?都过去好几拨了。”

“下课铃都响了,郑老师又喷了一通革命大道理,讲得满嘴白沫,就跟他比谁都懂似的”,我说。

三儿说:“我顶烦他了,假模假式的,就知道巴结校领导。”

小伟说:“苏修打过来,他准第一个跑回湖南老家去,你信不信,他裤裆一准湿的。”

国庆说:“小伟,你不跑就行。”

我们都笑了。小伟天生胆小,带个眼镜文邹邹的,说话特葛。

在我的印象里,郑老师过去人不错,文学底子特棒,文革前教我们的时候,讲课不看书本,妙语连珠,滔滔不绝,板书也漂亮,就是有点湖南口音。文革以来,不知怎的全都变了,不光他,其他老师也跟原来不一样了。

于是,哥四个继续走路,出内务部街东口,过马路,进胡同,我们的家就住在禄米仓东头那块儿。

冷风嗖嗖,街上没什么人,走着走着,国庆忽然说:“天还早,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咱们找个旮旯坐会儿。”于是,我们就在禄米仓墙角一个破棚子底下坐下来。

三儿左右瞧瞧,见没人,从兜里掏出半盒战斗牌烟卷来,“来来来,抽一根,哥几个都抽一根。”

“你就不学好吧你就••••••”国庆接过一根,犹豫着安在嘴上。

我和小伟也拿了一根,就跟三儿要火。

风大,三儿捂着栽绒帽子划火柴,三回也没划着,气的骂了一句,“妈的,不抽了。”

我和国庆、小伟三人又把烟卷还给三儿,不敢带回家,怕妈骂。三儿有办法,他特会藏东西,藏好了,老鬼子鸠山也找不出来。

国庆说:“跟你们说个事儿,你们嘴严不?别我说完了,你们满处瞎秃噜切。”

“我没问题,就看胖子和小伟了,他俩保不齐。”

“你小看人了三儿,我们俩什么时候嘴不严过,你说你妈是你姨,你亲妈跟人跑了,我们跟谁说过?小看人了你还••••••”

小伟也说:“咱骂誓,谁他妈瞎说八道,死舅舅。”实际上小伟没舅舅。

三儿忙摆手,“这事不提了,咱听国庆的。”

国庆比我们大,上初三,学习好,长得魁,平时我们四个在一起,他总是出面护着我们,有个兄长样,家都住的不远,我妈就让我跟他玩,顶不待见三儿了,我妈跟他妈沾点亲戚。

国庆神神秘秘地说:“红八月的时候,我参加过抄家,烧四旧时我从火堆里抢出一本书来。其实我早就看见了,想揣起来,又怕那帮孙子看见揭发我,直到火快烧完才没人了,我赶紧把它抢出来,又怕人看见,又没处装,只好掖在裤裆里,把我给烫的,差点起燎泡,大腿根肿了半个月。”

小伟说:“你再把鸟儿给烫糊喽,就做不成人了。”

大家就笑,数三儿笑得欢,国庆咧嘴笑着指了指小伟,小伟就不笑,他冷幽默。

“什么书?什么书?让我们看看。”我最关心内容,我希望是本黄书,三言二拍,三侠五义,苏联小说或是茶花女什么的都行,我喜欢看带色的章节。我脸上已经开始起小红疙瘩。

国庆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们想歪了。是本讲摔跤的书,挺薄,还快烧糊了,不过也有十来页比较完整的。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偷着琢磨了好几遍了,人家书里讲的那才是摔跤呢,咱们过去那叫瞎摔,狗熊掐架,碰上高人准完,咱们四个都不是人一个的对手。”

三儿说:“就是,我见过一回摔跤摔得好的,真棒!就是上回我妈叫我给二叔送饭,建国门外红卫胡同路灯底下有几个摔跤的,我想看,人家轰我,不过我躲在墙缝后边也看了一会儿,人家那跤绊使的,又快又脆,一搭胳膊,走你,对方就是一个滚儿。我也记住一两招,早想拿胖子和小伟练练呢。”

“三儿,你丫心都坏了,你丫就一耗子扛枪,要练手找别人练去,拿我们当跤架子,算什么本事呀!你丫••••••”

三儿说:“我不过是说着玩的,我想咱们要是练好了,谁还敢惹咱们,摔碎了丫的,让丫知道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就是!”我和小伟都赞同。

国庆又叹了口气说:“真得在你们的灵魂深处闹革命。都想什么呢,书白念了?唉,我告诉你们,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苏修亡我之心不死,这仗早晚得打,早打大打打核大战。到时候,全民皆兵,都得上战场,你怂也没用,到时候,咱们谁也不能当孬种,都得向老一辈革命家学,坚决打击苏修侵略,坚决立功受奖••••••都做的到吗?”

我们三个睁大眼睛盯着国庆,重重地点了点头,胸中热血澎拜,都不觉得天冷了。

国庆又说:“要想上战场就得有真本事。枪,咱们没机会摸,练不了,大刀长矛,在现代战争中也用不上,连打架都用不上,练了也没用,练拳脚,没个三年五载的,特别是没有高人教咱们,学点子花拳绣腿的,肯定不管用••••••”

三儿抢着说道,“对,我同意,练拳没用,苏联兵,吃得好,人高马大,肉厚骨头硬,打几拳踢几脚,人家纹丝都不带动的。子弹打光了,中苏边界那地方冷,砖头石块都冻在地上抄不起来,你就得摔他,把丫撂倒之后,骑丫身上揍他••••••”

小伟说:“对,你左手抠眼,右手捏蛋,往他嘴里吐唾沫,恶心丫的,胖子,你尿多,往他身上浇,把他冻在地上,让他爬不起来。中国人机灵,有的是招儿整他们••••••”

我说:“苏联枪多人少,咱们人多枪少,一旦交手,近战夜战最好不过了,有人摔他,有人抢枪,端起来就突突,边突突边追他们,只要占了他们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远东这块他们没戏。苏联那边粮多肉多,咱们过去就吃,大锅蒸馒头小锅炖肉,多搁粉条海带,攒足了劲儿攻下莫斯科,也费不了多大事儿。”

小伟说:“三儿,攻下莫斯科你就甭回来了,找个漂亮的苏联妞儿,生一窝串秧孩子,又白又胖,小黄头发,谁还敢再说你脸黑。”

三儿笑着说:“小伟,你丫就色吧,到时候,非把你累死不可。”

国庆撇撇嘴,“你们真没文化,仗是这么打的?什么叫战略,什么叫战术,什么叫200米硬功夫?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瞎吵吵,还苏联妞儿,什么人性呀你们。咱们说的是保卫祖国,为祖国贡献一腔热血,这与五四运动精神,与老一代革命家的志向,与新中国的建设需要,与世界革命的斗争大方向,那是一脉相承的,是无比壮丽的,你们说的是个狗屁呀••••••”国庆的语气越说越硬,结结巴巴的,像是真生气了。

我们就打圆场,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还不成,我们也知道仗不是这么个打法,我们不过是找个乐子,瞎贫呗,人不能老拿着劲儿装着,行了行了,国庆听你的,我们都听你的,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吧。

国庆静了静心,把气喘匀了说:“除了保卫祖国,练好了摔跤,一辈子都有用处。一个是锻炼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像我爸他们干那工作,常年风餐露宿爬山越岭,多艰苦的环境都不带得病的,为什么呀,年轻时候练过,战场上真刀真枪地跟美国鬼子干过。另外一个,你看现在街上乱的,真联动假联动,结帮搭伙,一身黄皮,骑个破车,满大街乱窜,谁敢惹?他们有什么本事,除了靠老子,就靠一把链子锁,谁不顺眼抡谁。我最不服他们了,真到了战场上,哼,还有,街道上的小痞子,歪着膀子斜着眼,看他们一眼就来劲,张嘴就是:看什么看,找练呢,再看,花了你丫的。什么玩意儿呀,对付这些,还是那句话,一要不怕二要反对,想这么干,就得有真本事•••••••”

小伟说:“你说了这么多,倒是把书掏出来,让我们搂搂,见识见识呀。”

国庆说:“这儿不行,人多眼杂的,再让街道老太太抓咱们怪人怪事怪现象,就麻烦了。这样吧,明天是星期六,下午没课,1.30分咱们在日坛老地方见,不许带别人,就咱们四个,参照书上讲的演练演练,练会了一招再进行下一个,都练好了,想法找行家一起练练,以利总结提高。”

就这么定了。

四人起身回家各找各妈,由于回来的尚早,我妈什么也没说。

当时,内务部街有两个中学,紧挨着,一个市重点一个一般般,我、三儿和小伟在那个一般般的破中学。国庆打小学习就好,小学毕业第一志愿就是那个好中学,结果就考上了。第二年我们三个中考,家里都让按国庆路子填报志愿,结果大失所望,引得三家父母哎声叹气,走路都低着头。

国庆跟我好,是因为我们两家沾点亲戚关系,特别是我妈特想给我树立一个好榜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一见我跟三儿在一起就皱眉头。小伟跟三儿好,是因为小伟爸说过,三儿他爸曾救过他一命,至于怎么个前因后果,老人不说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三儿家里人有病不上医院,小伟他爸拎着药箱就过来了,三儿他爷他奶都是小伟他爸给治病,最终治死了,换句话说给治到死。三儿跟我好,是因为我们同住一个大杂院,他家在前院我家在后院,一个大门,一个厕所,一个过道,一个水管子吃水。我、三儿、小伟三人好,是因为我们三个一块撒尿活泥,一块上小学,一块考上这个破中学又一个班,像三个粪球儿,挤挤挨挨地老在一块儿。我们三个跟国庆好,是因为我们一直把他当哥,人家学习好,嘴上不服心里服,另外人家品质好,主意高,处处护着我们,最主要的是他爱体育,东城区中学生长跑他拿过名次,浑身腱子肉,特别是两块胸肌,夏天穿紧身圆领衫,棱角分明,女生们都偷眼看他。

国庆家不和我们住一院,他家在胡同东头他妈单位的宿舍里。国庆他爸在地质队工作,是个头头,成年在外地,一年回不来几次,一回来,就让国庆背诗词,国庆一打磕巴,就给他一巴掌,弄得国庆很没面子,我们就觉得他活的太累。我爸也让我背诗词,我背不下来,他不打我,笑眯眯地总是说,再想想,再想想,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有什么?再想想,再想想,眼镜后面透着慈爱的光,他老人家已故去多年,现在一想起来,心里还是特别难受。我爸有历史问题,他在老家上中学时老师给报了三青团,大学要毕业时,全班男生都让国民党中央军招了兵,开拔到北京时,北京解放了。解放后,我爸进一家工厂当会计,这也算对口,我爸是学高等数学的。文革一开始,我爸就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关起来好几个月,后来放出来了,说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从此以后,他的腰更弯了,眼镜后面眯成一条线,连咳嗽声都小多了。

小伟家住在我们院的斜对面,整整齐齐的一个四合院全是他家的。文革前,他们家就有电扇冰箱木地板,夏天热的时候,他常从家冰箱里偷出几根红的黄的冻得硬邦邦的冰棍出来,用手绢包着,我们四个一人一根,坐在南小街的马路牙子上,嘎崩嘎崩嚼。那时候,别人不知道,其实我心里是有点羡慕嫉妒恨的。文革风起,他家被赶出来住在院子的南屋,早先的仆人一大家子住进北房两大间,又迁进来三家根正苗红的人家,也成了杂院。抄他们家那天,满院子书籍古董,大瓷瓶就有七八个。打砸刚开始,三儿他爸带着红袖标进来,拉着小伟和他妈、他妹就往外走,安顿在他家,就留他爸一人在那发呆。顺便说一句,三儿他爸在朝外运输队蹬三轮车,当时也当上了工人造反兵团的头头,没人敢拦他。三儿他爸当上兵团头头后,他妈背地里跟知己的人说,不图别的,就为的有他这个门神在前面挡着,咱院里好安生些。要不是三儿他爸挡着,我们家也得遭一劫,至少也得让我爸厂子的人翻个乱七八糟,我爸厂子的人来过,三儿他爸跟他们说,你们要讲党的政策,于是他们在三儿他爸的大眼珠子底下略翻了几下就走了。

小伟家之所以遭这么大劫难,是因为他们是美国华侨。他爷爷曾在美国行医,50 年代,老爷子带着三个儿子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文革前,80 多岁的老头,多喝了几杯,笑呵呵的过了世,市里有关方面都送了花圈。老爷子的老大老二分别在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高就,小伟他爸老小,最不争气的他在前门外一家西药公司当资本家经理,文革前,他爸一身灰中山装连个褶儿都没有,金丝眼镜,皮鞋锃亮落个苍蝇都打滑。

国庆家文革初期家里也来了人,拿走两本日记和一本他奶奶的旧黄历,之后没多久,就把两本日记送回来了,临走的时候,他妈追到大门口骂,我们家老周是抗美援朝的英雄,你们知道吗?毛主席都接见过,轮得上你们糟蹋他吗,你们是什么东西!从此街坊邻居都知道了。

由于我们四个孩子打小就黏在一块,四家大人也有来往,就像四根藤粗粗细细地缠在一起,暗地里阶级阵线是很不分明的,红八月一过去,日子原先怎么过还怎么过,就是小伟家惨了点,那怎么办,认了吧。1966 年底,我爸从财务科下来烧锅炉,小伟他爸进了单位食堂,国庆他爸仍然当他的革命干部,三儿他爸每天下班蹬着三轮车回家,进院前高喊一声,二儿、三儿,快来,哥俩忙跑出来帮他爸抬车。我们院门槛太高。

如约,星期六下午1.30分,四人相聚在日坛公园西南角一片小树林里。树林阴翳,鸣声上下,就是不见人影。

那时候的日坛公园与今天相比,用荒僻二字形容不算太过分。也就是早晨有一些人做做体育活动,下午人就稀少多了,估计晚上连一个人毛也没有,有的话也得被工人民兵查个底掉。

那片小树林是我们的乐园。树木枝条疏密相间,矮矮的松墙断续围在外面,中间是一块二十几平方的斑驳草地。

这块地方太好了,远处来人看得见,近处说话听不清,很安全,我们小小年纪就知道隔墙有耳的危险。我们常在这块草地上撒欢,笑闹跑跳,高谈阔论,无事生非,我们在这里交流各种情况,国际的国内的北京的外地的学校的胡同的听来的看来的想象的瞎编的,有什么说什么。有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是英雄,仗剑四顾,两眼茫茫,只盼着对手马上出现。那时候,我们最盼的只是一件事-------打仗,只要一打仗,他妈的什么烦恼都没了。在这块草地上,天老大,我们绝对是老二,离开这儿,我们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基本是猫儿一样。

国庆要求我们每人必须带一课本,忘了什么补什么,互相问答,别把学过的知识忘光了,这样,跟家里也好交代。现在想起来,那一段时光也不能算过得没有一点意义。

国庆把那本秘笈掏出来了,薄薄的,外面包上了牛皮纸,写着学习笔记四个红字。我们坐在地上传着看了一遍,这本书是烧得够呛,仅存的十几页纸,也都泛黄糊边了。

国庆说:“要学,咱们就正儿八经地学,先把原先的摔跤概念全忘了,一招一式跟着书上的招法来,在这儿先把招数弄透了,回家各自心里边复习,下次复习旧招学新招,一招一招过,用一个月时间把书上的这几招全学会了,我再想办法找书。我就不信全北京市摔跤的书就烧得剩这么几张纸了。胖子,胖子,别看了,你和三儿站在那儿,我念书的要领,你们俩配合做动作,快点。”

说实话,我顶烦人家管我叫胖子了。我小时候有点胖,我妈叫我胖子,后来街坊也叫我胖子,上学同学也叫我胖子,连学校工友大爷也叫我胖子,真烦人,你们睁眼看看,我现在瘦的跟狗似的,胖在哪儿了?但胖名在外,拦都拦不住,如之奈何!

我和三儿站在那儿,听国庆念要领。

国庆朗声念道:

“别膝是中国跤中重点进攻技术之一。别膝进攻技术性强,摔人倒地干脆漂亮,下面糊了,看不清,另起一行。”

“别膝的进攻技法包括:掖手杠别、捅手夹脖别、败步抽别、叉臂戗把别,又妈的看不清了,另起一行。”

“下面介绍掖手杠别的实战动作:以双方都是右架为例,进攻方向左转身后,用右肘夹住对方脖颈,或用右手抓对方后带,同时用右腿别住对方右膝下,紧跟着右腿用力杠踢对方的右小腿,同时左手向左拉,右肘夹紧对方脖颈往下卷,右手抓腰带则向上提掀,尽量长腰、甩脸,将对方别翻滚倒••••••”

“听明白了吗?”

听糊涂了。

我和三儿站在那儿面面相觑,不知该动那条胳膊那条腿。

三儿说:“国庆,你先在那儿把招儿都琢磨好了教我们就是了。你云里雾里瞎念,我一句没听清楚,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这么着,我先把在工地偷来的那两招练练,让你们开开眼。”

说着,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往怀里一带,突然下潜,伸手就掏我的右腿,我一激灵,赶紧躲腿,他又掏左腿,我又躲,两回没得手,他有点泄劲儿,我乘势抓他双肩一摁一拉,把他摔了个马趴。我很得意,咧嘴想笑。

三儿站起来直纳闷,“怎他妈掏不着腿,怎使不上招呀,奇了怪了,我见人家一掏就有哇。”说着,又要奔我来。

小伟搭茬:“你学艺不精呀,是不是墙缝太窄,你把招学偏了,上来就一狗吃屎,这要是在战场上,苏联兵保险掏出鸟来往你脑袋上撒尿•••••••”

“叫你多嘴,”三儿猛地把小伟抱起来,左抡右旋,小伟脑袋拨浪鼓儿似的乱晃,眼镜都掉地上了,三儿一松手,小伟坐地下了。

小伟使劲擦脸,“你丫吃什么了,嘴怎这么臭呀,在我脸上瞎蹭什么,我又不是你媳妇儿,你真想亲,赶紧亲四班那位去。”

“还得摔你,”三儿又要抓小伟,小伟就跑。

国庆合上书站起身来,“我先拿你们练练,把你们摔熟喽,这掖手杠别就算学会了。”说着抓住三儿就摔,动作还挺麻利,三儿滚着就出去了。没歇气,国庆又把我们俩一人摔一跟头。

国庆喘着气,满脸兴奋,“成了,成了,基本学成了,来来来,再让我摔一回,过过瘾。”

那我们哪儿干呀!

于是,国庆指导,捉对厮杀,越玩越欢。

晚上到家7点多了,我妈脸吊得老长。

真跟国庆计划的似的,不出一个月,我们把书翻烂了,书上讲的那几招我们也大致学会了。三儿在街道找人试了一回,他说还挺管用的。这四个招数是:掖手杠别、揿手撩别、败步抽别、叉臂戗把别。后来我们才弄明白,这四招其实就是一招——大别子,只是手法和步法略有不同而已。

但书里的好多名词我们还是弄得不清楚,比如:什么叫顶架、顺架、挽架,什么叫透步、划步、车轮步,什么叫戗把、倒把、倒扒把,什么叫捅手、耘手、散手,统统弄不清楚,弄不清就瞎弄,手抓到哪算哪,走不对步子就两脚绊蒜,摔着玩,玩着摔,大呼小叫,尽情撒欢,摔得昏天暗地,力尽而归。

后来,家长们也知道了,觉得我们没上街跟着去瞎起哄,心里也踏实些。

这天下午,我们正在小树林玩着,远处有一个人影晃动,探头往这边看,你看他,他就背过脸去往前溜达,不看他,他又停住步张望。

小伟说:“这老头,我早就注意他了,咱在这一玩儿,他就过来,转转悠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三儿说:“我见过他,他就是一捡破烂儿的老头,白天拎个口袋捡烂纸,晚上拉个小车满胡同翻垃圾堆。他就住在城根这儿,我自行车没闸,还撞过他一回,他那破筐把我的裤腿都扯破了,对咱们没什么害,甭理他。”

国庆摇摇头,“得弄明白了,弄明白了心里踏实。现在什么都有可能,不管是什么人,随便给咱们使个坏,都够咱喝一壶的,怎么能跟他聊几句呢?”

“我来”,小伟自告奋勇。

“大爷,大爷,这有几张破报纸,也不是谁扔的,您过来,过来,捡走得了您,您来呀!”

老头答应着,从树林子外边转过来了。

小伟迎上去,从兜里掏出两张红卫兵小报,塞在老头拎着的口袋里,拉老头坐过来,“您这儿歇会儿,老转悠不累您,您踏实的坐会儿,特愿意跟您聊••••••”

小伟嘴就是灵,老头真听话,就势坐下来,笑眯眯的。

破帽子,破工作服,破裤子,破鞋,破口袋,真是个破老头,满脸沧桑,走路左腿有点瘸,天凉,还有点咳嗽。

“您来根烟抽?”三儿又掏出那半盒战斗牌烟卷。

“学生,还弄这个。”老头笑了,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去,抽得双腮一瘪一瘪的。

国庆警惕性最高,拐弯抹角地盘问老头。

老头姓徐,山西人,务农出身,家境贫寒,早年流落到北京,腿瘸,一直也没有正经工作,有一个抱养的儿子,大了,在城里上班,每月给5 块钱补贴,自己再捡点破烂,吃喝不愁,住城跟儿,虚齿六十有三。

再多的,老头就不说了。

“我看你们玩跤眼热,就过来转着看看,甭担心,没别的意思。”老头说:“我年轻的时候,也爱撂跤,这玩艺儿长人的志气,也实用,真练好了,对付个俩仨的,玩似的,你们练吧,眼看要跟苏修干起来了,备不住用得上••••••”

老头会摔跤!

三儿蹭地站起来,说:“就甭闲着了,赶紧的吧,徐爷,徐爷,您在上,您教教我们得了,我拜您为师。”说着就拉老头起来,并做出要下跪的意思。

从此,徐爷的名号就在我们中间叫起来了。

老头笑着说:“我不行,真不行,我野路子的不够资格,你们另请高明吧,再者说,我每天得奔嚼谷去,一天不转悠,一天没饭辙,横不能把嘴吊起来••••••”老头想走。

那哪儿成呀!

三儿冲小伟一努嘴,俩人一人摽住老头一个膀子,我和国庆跟着起哄,往场子中间推,同时用各种好话抬举老头,肉麻极了。其实,我们心里都不信老头真会摔跤,我们就想看看他怎么出丑,怎么下不来台,找个乐子,那时候,可乐的事儿太少了,人心都变得很坏。

人呐,经不起抬举,不管真的假的,高帽连戴几顶之后,老头果然飘飘然了。

徐爷精神抖擞起来,紧了紧腰带,踢了踢腿,又晃了两下膀子,腰一哈,,说:“那就试巴试巴,来吧,你们谁先上?”

三儿说:“徐爷,您老身子骨行吗?别一摔散了架了,我们可赔不起您。”

徐爷笑了,“小子,就你来,我还没老到那份上呢。”

“真的?”

“当然。军中无戏言嘛!”

三儿嗷地一声就扑上去了。

徐爷双臂一接,拧腰变脸,眨眼之间,三儿被徐爷摔到身后了。那叫快呀,我们都没看清是怎么摔的。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招叫“叉闪”。

叉闪的动作要领:在对方前扑抓握中,先以上手叉臂,紧跟着往回一抽此臂,底手配合捅送,同时撤车轮步,闪身、变脸,总之,在拨臂、捅送、撤步、闪身、变脸的配合下,将对方闪滚摔出。

三儿不服,双手一摁地跳将起来,又扑了上去。

徐爷右手一打三儿的左臂,双手就叼住了三儿的右臂手腕到胳膊肘的部位,撤步拧腰,叫喊一声“走你——”三儿凌空飞起,脚不沾地地被徐爷甩到身后3米多远。

徐爷伸直了腰,仍是笑眯眯的,满脸得意。

徐爷这招叫“甩鞭”。

甩鞭的动作要领:双方抢把中,先将对方一臂挣脱,同时双手抓握对方小臂,走车轮步,全力抡臂,长腰、变脸,使对方旋转腾空摔出。

三儿落地时墩了一下屁股,疼得直咧嘴,恨恨地说:“小伟,你上!”

小伟把眼镜递给我,猴子似地一下子从侧后抱住老头腰,左腿蛇一样缠住老头右腿,往后就掰,心说,我倒你也得倒。

徐爷笑呵呵地双臂夹持住小伟的手臂和后腰,等着小伟往后掰。小伟连掰三回 ,徐爷跟着跳步,就是不倒。小伟力气用尽,刚一泄劲儿,徐爷猛然发力,右腿猛磕小伟左腿脚后跟,小伟噗通坐地上了。

这招叫“踢毽”。

踢毽的动作要领:对方缠腿时,双手及时封住对方双臂,趁其不备,突然发力,用被缠腿磕踢对方支撑腿,使其后仰倒地。

小伟没起身就冲着徐爷跪下来,“师父在上,受小徒一拜,今日得见师父,乃小徒三生有幸,愿师父不吝赐教。”小伟最爱看武侠小说,有些章节背得倍溜,今儿算用上了。

三儿也跪下了,他人实在,头碰地响。

我膝盖一软,也跪下了。

只有国庆抱臂站在边上,冷眼旁观。

徐爷一惊,慌慌张张地伸手扶我们起来,“快起,快起,这话怎么说的,咱可不兴封建这一套,叫人看见,这不没病找病嘛,这不••••••”

自此,我们算是有了师父。

小伟说,好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我们玩跤道路的方向。

徐爷跟我们约法三章:

一、 人前背后不许叫师父,没人时叫声徐爷还行;

二、 街上不打招呼,不来往,不告诉家里;

三、 一辈子讲武德,不做坏事。

我们满答应。

徐爷教我们的方法挺特别的:一是,我们玩的时候,他过来看看,纠正一下动作,说一

两个新招,之后就走。二是,不光练技还要练劲,不练单杠双杠哑铃什么的,就练人推人,一人先把三人摔到,再一一扶起,如是者四次为一组,连做四组。这可是个重体力活儿,没过多少日子,我们的臂力腰力都上来了。三是,大跘三十六,小跘赛牛毛,师父领进门,全凭悟性高。

说实在的,徐爷的跤艺真不算高,过来过去就那么几招。不过,徐爷还会点武术,他教

我们的像二虎争威、双峰贯耳、狮滚绣球、铁扇封门等,看上去挺土,其实挺管用的,后来,我跟人家交过手,我一个二虎争威过去,对方的西洋拳就乱了套了。结果,没什么结果,我们俩被领导臭骂一通,晚上还得睡在一个铺上。

渐渐地我们跟徐爷就熟了,他的话也多了,我们多少也了解点他的身世。

徐爷早年家里穷,人口多,17岁那年他把自己卖了兵,把洋钱交给母亲就干西北军去了。军阀混战时打过不少仗,由于没文化至大当过见习排长,长城抗战开始后,他在喜峰口战斗中头上腿上负了伤,掉在山涧里,昏迷了两天两夜,是山民救起他并把他送到北京城里,他在干澡堂伙计的亲戚家住了二十天,就自己瘸着腿找活路,解放前后终于挣下个小杂货铺,就在朝阳门外关厢,没承想邻居失火殃及池鱼,小杂货铺烧个精光,没生养过的媳妇心急而死,他就带着抱养的儿子爷俩凑活着过。

“唉,我这辈子命薄呀!”徐爷满脸苦涩,“我这辈子没害过人呀,军阀混战的时候,我的枪口总是抬高一寸,没伤过对方一个弟兄,为啥呀,大家当兵不都为吃一口粮食嘛!抗战了,打小日本,那是真打,打他个小兔崽子,让他祸害咱中国人,为国家挂了彩,没功劳也应该算是有点苦劳吧?运动来运动去,查过来查过去,我这点事儿给领导就是说不清,弄得人不人狗不狗的,一身是脏••••••当初,我干西北军也是国家让我干的,打小日本也是国家让我打的,国家叫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世道变了,我也是跟着走呗,没做错什么呀,我就弄不懂,我怎么就那么坏了呢••••••,你们知道吗,西北军叫什么?国民革命军。我也算干过革命••••••”

我们弄不懂,低着头无言以对。

徐爷走了,肩膀一抽一抽的,仿佛在抹泪。

“这就是历史呀。”国庆说:“徐爷这个人,你说他好吧,他干过国民党,你说他坏吧,他打过日本鬼子,为民族贡献过鲜血。这和书上写的不一样呀,哪个是真的?”

小伟说:“就是,谁都不是一张干净纸,几十年间,谁都能往上胡抹乱画,就算你是好人,你说得清吗,谁信呀,那些根正苗红的,把底儿翻出来,坏人也不少。”

国庆就不爱听,说:“我们家就根正苗红,我们家三世清白•••••••”

我和三儿忙打圆场,三儿说:“扯这个干什么,我看徐爷就不错,年轻时是真爷们儿,真刀真枪地跟小鬼子干,真够棒的!徐爷是命薄,他要是杀敌杀得正欢的时候,一颗枪子正中胸膛,倒地就死,那可痛快了,省的受这个活罪。”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别人觉得过得挺没劲的,我们觉得过得还行。

北京五月初天气就逐渐热起来了。日坛鸟语花香,绿树成荫,仿佛又活过来了。

我们每星期还是到这儿玩儿两三个下午。在徐爷的指点下我们跤艺大长。背着国庆,三儿带我和小伟到别处中学生玩跤的地方看过,也忍不住与人家交过手,三跤两胜制,三儿的战绩是一次全胜,一次三比二,他有一身蛮力。我和小伟战绩平平,不值一提。于是,三儿就骄傲,胸脯挺得老高,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

国庆说:“就你这样,早晚得出事。”

结果,一语成谶。

三儿让人给花了,就在国庆说这话的第二天晚上。

那天晚上,三儿正远远地跟着一个女孩往朝阳门走。女孩拎着网兜,网兜里搁着饭盒,她是给她爸送饭去,她爸在单位值夜班。

那女孩就是小伟说的四班的姓陈的小妞,典型的北京妞儿样,一双大眼睛,像两把大扫帚,扫到哪里哪里亮,心跳的不止三儿一个,大名叫陈秀兰,是三儿的暗恋对象。三儿干什么都特冲,天不怕地不怕的,但一见陈秀兰就没魂了,话都说不利索。那女孩看不上他,不想跟他多说话,连招呼都不想打,低头疾走而过,常常把三儿干在那儿,。三儿不光脸黑,五官长得也不是特别合适的样子。

三儿整天想着女孩,魂不守舍,手足无措,唉声叹气,痛苦不堪,只要女孩一出现,三儿就跟着她,远远的,看着她,想着她,像人家的影子。

女孩知道三儿跟着她,三儿知道女孩知道三儿跟着她,三儿也劝过自己,别老跟着女孩走,但,身不由己,因为三儿的魂儿在女孩那儿,女孩牵着三儿的魂儿走得挺快。

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四五辆自行车把女孩卡在昏黄的路灯底下。这帮人细皮嫩肉,像是所谓的红卫兵老兵的样子,一身旧军装,嘻嘻哈哈地要跟女孩交朋友,强买强卖,还拉拉扯扯的。

女孩很惊恐,回头望了望,眼睛睁得很大。

三儿的血腾地就上来了,几步奔到跟前,挡在女孩前面,他让女孩快走。女孩刚走,冲突瞬间爆发。舌战没过三句,对方链子锁就抡开了。三儿真够勇的,一点不怵,连着推到两辆自行车,摔倒一个扑到跟前的,终是寡不敌众,一链子锁抽到脑袋上,血流如注,三儿痛苦地蹲在地上。这帮人呼啸而去。

我们见到他的时候是晚上9点,家里的风暴刚平息,他爸他妈阴沉着脸让我们坐下。三儿的头上缠着绷带一言不发。呆坐了半天,国庆拍拍三儿的肩膀说,我们走了,好好休息吧。

两天后,三儿在校园的角落里恶狠狠地对我和小伟说:“这事没完,我得好好教训教训这帮孙子••••••”

国庆知道后,劝了半天三儿,嘴都说干了,三儿的眼里还是凶光,国庆叹了一口气,“但愿你别犯了大事儿,别给你爸你妈找大麻烦吧!”我们知道,三儿有一把刀,藏在一条胡同的一户人家的后房檐里头,我们都怕三儿给他家带来血光之灾。

第四天晚上,三儿揍了对方中的两个,打得满脸青肿,那两个小子带着哭音讨饶。三儿板砖已经抄在手里了,想了想又扔了。

当天晚上他失踪了,他开始外边刷夜了。

第五天早晨,我们院门口堵了一大群自行车,黄乎乎的一片,吵吵着要三儿出来。

三儿妈急了,“你们打架还找到家里来了,我儿子被你们花成那样儿,你们还得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打听打听去,这条街上,我们老刘家怕过谁,我砸死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说着,手中的擀面杖上下飞舞,所向披靡。老太太一发疯,神鬼都得惊,门口马上清静。

第六天,三儿还没有回家。一家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上派出所报了案。

第七天下午,消息传来了,三儿进公安分局了。那天,他在西四附近把三个人打了,其中一个人头上血流如注。警察和工人民兵赶到的时候,武斗刚刚结束,被打的一个躺着,两个坐着,三儿手里攥着半块砖头,雄赳赳地站在那儿等着挨抓。他知道,进去之后肯定有一顿胖揍,他认了。

从公安分局出来,学校给了他一个记大过的处分。本来是要结合他以前的劣迹给他留校察看的,念他是工人出身,根正苗红,因此网开一面。后来他就背着这个处分到山西插队,进工厂,娶妻生子,由于档案里有这么一笔,据说一直不太顺。此是后话不提。

波澜散尽,生活之水照样流淌。三儿归队了,日坛小树林依然是我们的乐园。三儿有了炫耀的资本,胸脯挺得更高,眼神越发不和善,好像随时都准备跟人碴架的意思。

复课闹革命以来,学校里的教学就泻痢咣当的,一直不正常。那时候我们上学连书包都不带------旧课本学不成了,新课本没发,我们就这么坐着听老师放空炮。学校经常组织下厂劳动,下乡劳动,示威游行,或是欢庆最高指示发表等活动,这类活动都与政治挂钩,没有学生敢不参加,但平时上课迟到早退中途溜号就比比皆是了。那段时间,要问我学过什么,我还真一点印象也没有。

国庆是个好学生,他恐怕把学会的功课忘光了,总叮咛我们外面玩一定带着书,没事就看看,免得将来成为吃货。国庆每次来小树林都带着书,我们仨有时带有时就忘了。国庆就开玩笑,忘了好呀,谁没带拿谁练跤,真摔他,让他长记性。

说起来,我得感谢人家国庆。正因为国庆经常不断地督促,我的上进心才没有磨灭掉。工作以后,受国庆影响一直爱看书,经过高教自学考试,拿到了大专文凭。小伟也是一样,他1978年恢复高考第一年,他就实现了他爸的愿望,在外地单位里考上了西安医学院。现在已成为西北地区有名的外科大夫。三儿一直不以为然,我行我素,坚信胳膊粗就有理,原地止步,可惜了。这也难怪,当时知识无用论的毒雾正弥漫在整个社会上空,谁看得清前面的道儿在哪儿,大家都认为自己瞎扑腾,不如有个好爹。

不过,什么事都有意外,国庆我们当时都看他一准是上大学的料,错不了。后来他去了东北建设兵团农场,再后来,他病退回北京进了一家工厂干焊工,直到退休也没混个大学文凭,这是怎么了?

其实,比国庆对我的影响更大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姓靳,我会在后面说说他。

我们就这么撕扯打闹地玩,什么事都不多想,也不愿多想,嘴上的毛跟日子一块儿慢慢浓密。我们觉得跤练的不错了,挺麻利的,将来无论是上战场还是遇上坏人应该吃不了亏,三儿更有底气,他有实战经验。游人偶尔站在边上看,我们也不觉得拿不出手寒碜了。有时候,工人民兵过来盘问,我们也理直气壮:我们为建设祖国锻炼身体,为保卫祖国练习武艺,怎么了!

我们有点自大了。自大一点叫做臭,其实,我们的跤真是够臭的,没过几天,就得到了证实。

那天,国庆说有点热,咱们聊会天吧,于是就坐下聊,三儿就想抽一口,国庆就把三儿的烟卷抢过来扔了。三儿有点犯急,嘟着嘴不说话。

就在这时候,小树林外面来了个人,一直冲我们走过来。来人二十几岁,长得很壮实,上身白色圆领老头衫,下身黑色丝绸灯笼裤,脚下白回力鞋,胳膊挺粗,胡子挺重,拎着个包,仿佛带着阴笑。

“小哥几个在这儿玩呢。”

“怎么了,碍谁事了?”三儿正没好气,语气很重地回道。

“你们谁叫刘广三呀?”

“我”,三儿蹭地站起来,双拳紧攥,“找我干嘛?”他马上联想到前几天打架的事儿。

国庆也站起来,他感觉有情况。他怀疑来人包里带着凶器。

我和小伟也站起来,我猜,我的心脏和小伟的恐怕哆嗦在一块了。

来人笑了,这回笑得很真诚,“别误会,别误会,我是特意看你们来的。你小号叫三儿吧,来,握握手,够仗义的,是个爷们。”说着,他冲三儿挑起了大拇指,又拱拱手,“你们学校四班的陈秀兰是我表妹,他们家让我来谢谢你,那天秀兰吓得够呛,要不是你给解围呀••••••真谢谢你,现在这社会谁还管闲事呀,敢出头管事,你就是爷们。”

三儿听完嘿嘿乐了,心里挺得劲儿的。

来人继续说:“我说三儿,我们秀兰是个老实丫头,年龄还小,你们年龄也不大,搞对象还早着呢。我都没对象呢你们急什么,是吧?你老跟着她,我们秀兰害怕,别着急,等你们工作了,有了自己的饭碗,只要工作努力,人品端正,好姑娘有的是,是不是?我现在没对象是我有老妈和兄弟,负担有点重,怕给人家造成负担。再有两年我弟弟工作了,我立马找。现在就不断有人给我说合,我说您先等等再说••••••我说三儿,我说的对不,你答应了,哎,这才是好哥们呢••••••”

来人还说:“我老打这儿过,看见过你们哥几个玩跤,我也爱玩跤,几次想过来跟你们玩玩,没好意思的,这回行了,认识了,以后咱们一块儿玩吧,好不?”

国庆还是有点不放心,问您是哪个单位的,干什么的,怎么称呼什么的,就差问什么出身了。

来人笑呵呵地说:“哈哈,查户口啊,我姓崔,就雅宝路这儿水电公司的,什么工种都干过,现在在食堂里,我吃得多,时间上也随便点,这是我的工作证,我也是首都民兵。我不抽烟不喝酒,就爱玩个跤,打上初中就喜欢,文革前礼拜天整天长在天桥宝三跤场,我还跟过几天师父,不敢说是行里人吧也不全是外行。我一般下午3点前有空,咱们一块玩玩儿,取长补短,共同提高••••••”

来人说着,从布包里掏出个报纸裹着的东西,“为了见你们,我还带了点小礼物。”打开纸包,手托着8个烧饼夹肉,“一人两个,来来,都尝尝,我烙的,还热乎着呢,都吃都吃,别瞧不起我••••••”

推辞不过,我们都放进嘴里,一咬流油,说实话,真够香的。两个烧饼下肚,基本上双方就没什么隔阂了,好像是三儿起头,以后我们就管他叫崔哥了。

吃着烧饼,崔哥说:“你们等我一小会儿,我回单位拿褡裢去。”说完骑车就走,一忽儿,一红一蓝两副旧褡裢就拿回来了,他捡了一副蓝的穿上,说:“咱玩会儿吧,大个儿先上。”国庆就穿褡裢。

真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跟崔哥一比,我们前几个月算白忙活了。

国庆三跤没开壶,三儿上去也没开,我和小伟一样完败。崔哥站在那儿大气都不喘。

跟崔哥摔跤你都不知道怎么做动作,你抓他抓不住,他抓你你挣不脱,他的劲道虚虚实实飘飘忽忽,你刚跟他一较劲,他对着你的劲儿虚了,使你的劲儿落入空谷,可是他的跘儿到了,一声:走你,你必得或横、或斜、或前、或后,翻滚出去。崔哥的手眼身法步,样样扎实麻利,动作起来疾风闪电一般,看着真漂亮。

崔哥玩跤没有一点张牙舞爪的花架子,不说一句踩乎对手的话,总是笑呵呵地把你扶起来。被摔到的一瞬间,往前或往后倒地,没学过挨摔是有一定危险的,崔哥总是一拨或者是一带,使你化险为夷。

我们服了,我们以前全白练了。

崔哥摇摇头,他说:“也不能这么说。看得出来,你们是真练过,有些动作也算对路子,只不过有点低级,有点土,就算是个草稿吧,离见真章还远着呢。我也不是摔得多么好,城里摔得好的有的是,我只不过比你们强点。你们要是乐意,我可以给你们多说说,一块提高呗。”

那当然乐意了。

接下来,崔哥便从上步抢把讲起,一招一式演示,直到路灯亮起。崔哥说,坏了,骑车就走了。

自那天以后,我们每星期改为四个下午去小树林等崔哥。如果说徐爷把我们领进门的话,崔哥可以说给我们带上了道儿。所以说,干事儿得找高人嘛。

崔哥讲得详细,我们也学得认真,至今他教的技术动作我都还能记得个大概齐。今儿跟您聊天,您要是愿意听,我就给您详细说说。您是愿意听呢,还是愿意听呢,还是愿意听呢?郭德纲的相声真逗。

下面是中国跤的基本动作:

一、 跤架:左架、右架、高架、矮架、顺架、顶架、变架;

二、 步法:上步、撤步、背步、盖步、跟步、划步、败步、跳步、车轮步;

三、 抓把:上领、小袖、直门、偏门、中心带、偏带、底岔、后带、后契;

四、 手法:捅手、耘手、揿手、扽手、掖手、掂手、散手、撕手、挒手、蹬手、绕手、借手、引手;

五、 拿法:底手、上手、戗把、揪上领、倒扒领、揪小袖、揪直门、反挂门、双垛带、双垛腕、抓后带、拿臂、捯臂、抄臂、叉臂、夹脖、反夹脖、反夹臂;

六、 跤绊:踢别崴勾揣撮捆, 切蹩缠耙拱崩刀,

肘拉侵欺扒弹柱, 豁打桩掰披挡削,

扠穿拧掀躺垂抹, 捂吸咬搧靠撒杓,

折磨摔刮搂涮挤, 管掐拢舍倒撤掏,

外加骑错抹拨捞,以上歌诀切记牢。

以上您都听明白了吗?

没过多少日子,我们就跟崔哥混的很熟了。这期间,徐爷也到小树林来过,远远地看见我们这边有外人就走开了,之后很长时间没过来。我们觉得崔哥人还可以,就把跟徐爷学过摔跤的事儿说了。

崔哥说,“你们说的这个老爷子我也认识,他也会摔跤这还真不知道。他常上我们单位门口捡破烂。人家嫌他我不嫌,不就是穷嘛又不是罪过,我常从各科室搜罗点破烂给他,增加他点收入,怪不容易的。他再来的时候,咱们叫住他,一块儿聊天玩跤散散心呗。人呐活在世上,就得你来我往相互扶持,人家有难处了,拉一拉帮一帮,就过去了。整天介斗过来斗过去,你死我活地掐,真没什么意思。我哪派也不参加,就做好我的饭,你们再斗不也得吃饭不是?唉,不说这个了。”

之后,我们和崔哥、徐爷就更加其乐融融了,小树林里充满了欢快。徐爷坐的时候,总是离我们远一些,我们知道,他怕他身上的味儿熏着我们。崔哥常常带一些烧饼夹肉给我们,“大家放心,这东西上一点不沾脏,全是我用饭票从食堂买的,放心吃,嘿嘿,只不过比别人的夹得肉多点,玩跤肚子里没有真东西顶着,受不了。我不抽烟不喝酒,有那么点富余,吃不穷我。”

国庆说,咱们将来一定得报人家这份恩,我们都点头承诺。后来,大概是1994年的夏天,我们终于把崔哥找着了,我们把崔哥一家子都请到前门外的酒楼上,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回,那天把崔哥给乐的呀!再后来,崔哥闺女单位下岗没活干了,我们一合计,哥四个凑了两万块钱,给他闺女做本开了个小买卖,再再后来,崔哥老伴半身不遂了,我们给买了个小电动三轮,让崔哥拉着老伴绕世界转悠。怎么样,我们哥们报恩够意思吧?

人熟不见外。一天下午,我们刚一见面,崔哥把我们叫到一块,郑重其事地说:“我看你们也信得过,托付你们个事儿••••••”

原来,崔哥要出差,去外地工地工作三个月。他有个偶然认识的朋友,在某单位搞戏剧研究,他叫他靳老师,有学问人品好,文革以来受到的冲击不小,妻离子散的,一个人过得很凄凉。他住的地方离日坛不远,常在这儿转悠。

“我碰上他就常跟他聊几句,解解心烦,我怕他想不开,寻短见。有时候,我故意在路上等他,假装偶然碰上的。靳老师,多好一人,那么大的学问,什么错儿也没有哇,唉••••••我不在你们也跟他聊聊,让他感到点人和人的暖意儿,行不行?那好,他这人你们也见过,就是上回在小林子外边和我聊天的那位。良言一句三冬暖,大家都跟他聊聊,他就不寻思那条绝路了,是吧?拜托各位••••••”

也巧了,崔哥出差的第二天下午,靳老师就从日坛北边转悠着过来了。

小伟是个见面就熟的孩子,他跑过去拉着靳老师就过来了,也不知他怎么忽悠的。靳老师消瘦,戴眼镜,一身旧中山装,圆口布鞋,四十多岁的样子。

小伟说:“您学问大,我们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靳老师面无表情,心不在焉。

小伟一本正经地问:“我们百思不解,您说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您说不清,那您说,人是猴儿变的猴儿是什么变的?要不,您说苏联干嘛老跟咱们过不去呢?您说••••••”

靳老师连着摇头,四处顾盼,问大崔怎么没见着呀,意思是想走。

小伟假装吃惊道:“靳老师,您别动,您衣领上趴一大土鳖。”他在靳老师脖子上抓了一下,握着,在靳老师面前晃,“我抓住它了,嘿,还咬我手。”靳老师看他手,小伟一张手,手上是块大白兔奶糖。靳老师嘴咧了一下,又收回去了。小伟说:“您怎么不会笑呀,我非给您逗笑了不可,我给您讲个笑话。”

“话说昌平县有个湖南来的公社书记作报告,他说,兔子们,猪尾巴,不要酱瓜,咸菜太贵啦!(其实是:同志们,注意吧,不要讲话,现在开会啦!)散会了,书记又说,兔子们,今天的饭狗吃了,大家都是大王八!(其实是:同志们,今天的饭够吃了,大家都使大碗吧!)

小伟这个笑话,绘声绘色地讲过几次了,每次我们都乐得挺开心的。

靳老师嘴多咧了两下,神态放松了一些。

小伟朝大家一招手,“给他一大哄喲,啊哦----------”

我们齐声高喊:“啊哦-----啊哦------”

小伟不由分说,上去抓住靳老师的胳膊就咯吱。靳老师嘴咧开了,边躲边笑,“别,别,我怕咯吱。”

信号发出来,还等什么,我们三个心领神会,一齐上前抓住靳老师,脖子,胳肢窝,两肋,肚脐眼儿,一通乱捅。靳老师先软后坐,越笑越厉害。这过程中,他笑我们也笑,相互刺激,笑着闹着,我裤带松了,裤子半掉下来,三儿笑出两个鼻涕泡来,国庆笑得直咳嗽。就小伟不笑,小伟有说相声的潜质。

终于笑够了。

靳老师坐在地上揉眼睛,边揉边说:“许久没这么乐过了,这一年多呀,唉,噩梦连连,活得一点滋味儿都没有••••••我感谢你们••••••”说着,竟抽泣起来。

小伟忙拉住,“别,别,您别切,这不是求雨嘛,雨真来了,咱们哪儿呆着去呀••••••”

国庆说:“靳老师,想开点,您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其实各家都有难念的经,您这点事儿真不算什么事儿,比您惨的多了去了,人家不也活得挺好的吗••••••”

三儿说:“您没事儿就跟我们一块玩跤,把身子骨练得棒棒的,让那帮孙子看着有气,气死他们。您就拿我们练,心里恨谁就把我们当谁,使劲摔,没关系,我们扛得住。”

我说:“崔哥说,您学问特深,古文底子特厚,特别是英语,张口就来,您就教教我们吧,我们拜您为师。”

大家都说,就是,就是,您就是我们的老师。

我们一起给靳老师戴高帽。

靳老师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泛起了血色,“那好,那就好,咱们就一块儿多聊聊,多聊聊。”

自此之后,靳老师就常来我们这儿,有时候,我们来得晚了点,靳老师就坐在地上等,很期盼的样子。

靳老师像个大口袋。文史哲,天文地理,科技航空,花鸟鱼虫,北京风土人情,都在他的脑子里装着,百难不倒。

国庆在他爸的巴掌下,背了不少古诗词,他开始时想藐藐靳老师,显摆一下自己的本事。往往是他提一句词儿,靳老师张口就把下面的内容一口气背出来了。靳老师背诵李白的《将进酒》,杜甫的《北征》,白居易的《琵笆行》,王勃的《滕王阁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苏轼的《前赤壁赋》,声情并茂,抑扬顿挫,韵味十足。他不是干背,而是带着身段手势,呼吸吐纳,语气神态,随着文章韵律,起承转合,如醉如痴,一瞬间他换了一个人。

我们彻底服了。

有时候,徐爷也过来,坐在口袋上静静地听。

夕阳西下,晚晖斜照,和风吹拂,绿树成荫。伴着蝉声,一个老人,一群半大孩子,一条略带喑哑的喉咙,时而抑扬顿挫时而细声慢语地讲述着古老美妙深邃的中国文化,那画面美极了。

靳老师特地为我们查了资料,我们这才知道,中国跤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早在周朝就有了,《礼记》里面就有记载。到了汉朝,摔跤活动开展的更普遍了,《汉书》记载:元封三年朝廷举行摔跤比赛,“作角坻戏,三百里内皆来观”,场面十分浩大。此后,两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中国跤历代都有很大发展,特别是清代。清朝各代皇帝都特重视摔跤,设有善扑营专管此事。善扑营分左右翼两营,东营在交道口南大佛寺庙后,西营在西四牌楼北大街报子胡同。善扑营的摔跤手,满语叫“布庫”,俗称“扑户”。皇帝每年巡幸塞北围场,都要举办大规模摔跤比赛。当时除官跤外,民间摔跤也很多,高手如林,摔跤水平在清代发展到技艺极高的地步。民国以后,善扑营摔官跤的,只得流落街头,设场卖艺为生。再后来,出现一批摔跤名家,有沈三,宝三,张狗子,魏德海,熊德山,满宝珍等等。这些,要不是靳老师,我们哪儿知道去!

有一次,在学校里,郑老师和我走对面,他叫住我,说:“你们认识靳老师?他是我的校友,人不错,你们••••••”,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说:“都挺好的!”

敢情郑老师也不那么令人讨厌。

暑往寒来,寒来暑往,1968年夏天就要到了。我们与徐爷、崔哥、靳老师的交情越来越深。崔哥的烧饼吃了不少,靳老师的知识学了不少,徐爷捡来的禁书看了不少,我们的跤艺增长了不少。反过来说,我们又长了一岁,徐爷的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靳老师进编写组编新书去了,崔哥的媳妇有谱了。我们这个小圈子,仍像一条有青萍有水草有小鱼的溪水,有滋有味地流淌着。我发现,大家都精心呵护着这份交情,谁也不提各自的伤心事,谁也不触动敏感话题,我们就像捧着个瓷坛子,生怕捧不好,碎成一地瓷片。

我们都盼着赶紧招工或者赶紧打仗,这两件事都使我们摩拳擦掌。

然而,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汹涌澎湃地开展起来了。中央两报一刊广泛宣传,工宣队连连作报告,老师们逐一做工作,广阔的农村大地向我们展开了胸膛。

突然,徐爷死了。

徐爷那天早晨在街道上捡烂纸,不知怎的,被某单位一群男女团团围定,诬他撕了昨天晚上刚刚贴上的大字报,文斗加武斗,老头一时气血攻心,手指众人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突然瘫坐在地••••••

出殡那天,我们都去了,终于见识了徐爷破破烂烂的家和伴随他半生的味道。我们落了泪,街坊们很诧异。

国庆走了,带着大红花,身着黄军装,在开动的车厢窗口招手,奔东北边疆生产建设兵团而去。

接着,三儿走了,他又惹了祸,对方不依不饶,他爸赶紧把他送上山西插队的火车。那天,三儿挺高兴的,因为他心上的那个女孩跟他坐在一个车厢里。

年底,我和小伟报名去延安插队。

结束了,我们的半大孩子的岁月。

写于2013年7月溽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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