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义犬阿黄

2013-09-13 15:49 | 作者:运河之子 | 散文吧首发

义犬阿黄

暑假的时候,我回到乡下老家。闲暇之余,信步来到久未光顾的运河。站在那不知留过我多少童年脚印的运河大堤上,不尽浮想连翩……昔日那碧水荡荡鱼虾嬉戏的大运河只能残留在我昨天的记忆里了。

眼下正是旧历六月,往昔的大运河早已经进入了主汛期。但是今天,仅有两三丈宽的河面却是死水微澜污浊不堪,黑黝黝的河水不时散发着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臭气……就在我为古老的大运河悲戚惆怅愤慨不平之时,漫不经心的双腿无意识地徜徉于垂柳散盖下的堤岸上……走着走着,脚下突然一绊,一个趔趄险些使我滚下河坡……从沉思中猛然惊醒的我低头看时,原来是一块已然糟朽了的高出地面寸许的木橛儿在和我作祟。顿时,惊魂乍定的我不由得怒发冲冠恶由心起,就在我抬起脚意欲报复这个糟朽的东西时——蓦地,似有一双凄婉的眼神猛地向我射来,陡然间,我那沉闷的心头像有一道利闪划过,一下子把自己带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风大浪急的……

小时,我家的几间土屋和众多的土屋一起,星罗棋布般散落在运河西岸一面土坡的四面八方。那会儿,我们乡村人的生活还很不富裕,填饱肚子就已经是难得的幸事了,哪个还有奉养宠物的闲心。

那时的乡村,街巷路旁农田岸边,到处可见喊不上名字来的狗儿们饥肠辘辘地四处觅食。在乡人们的眼里,它们不过是不用任何消耗的看家护院的畜生,饥饿不管,生死不问。主人高兴时,十分小心地掐一小块儿手中的饼子,高高地抛给蹲在炕沿下张着大嘴要吃的它;主人要是在外面受了气,或是两口子抬杠拌嘴正意乱心烦时,就会在扯着家主脚角儿撒娇的狗儿身上踢上一脚,以此来卸卸心头的怨气。就因为它是条打不走也饿不死的狗”,所以谁也就不把它当回事,更不会时刻把它放在心上惦记着。可是,正是这样一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下柴狗,由于它的壮举,在我们这个百十多户的小村子里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情感震荡。

主人叫它阿黄,是因为它生着一身没有一丝杂色的金黄皮毛。不过,如果拿它与时下被人们搂抱在怀里还嫌不够亲热的“京巴儿”、“学习”们相比,阿黄就显得柴头柴脑了,它非但得不到香波泡澡暖风吹湿的贵人般的宠幸,也无高价购进的美味佳餐以供它暴殄天物。它与村里的所有狗们一样,它在街上溜达觅食时,人们从来没有用过欣赏的眼光乜它一眼,甚至被人追打唾弃过。可是,它的死,却让村里的众乡亲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酸楚和难过,特别是它那双哀伤凄婉的眼神,曾令我的父老乡亲为之伤痛且久久不能释怀……

离运河岸不到二十丈的地方,长着一棵繁茂硕大的老槐树,在它巨大的伞盖下面,坐落着两间土坯垒墙黄泥抹顶的小土屋,在那低矮的土屋里面,住着鳏寡孤独的李老汉。按村里老辈儿人排下来的辈分,我管这位李老汉叫二爷。

解放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李二爷家很穷,小时又被地里的高粱茬子戳瞎了一只眼,所以始终也没有哪个姑娘乐意嫁给他。

穷光棍儿,富寡妇。一辈子都没体会过女人是啥滋味儿的二爷一直是一人儿单过。眼瞎,虽说都解放二十几年了,可他依然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在他那两间墙壁熏得黝黑的小土屋里,除了卷在炕角儿上的那床油腻发亮的被筒儿和一张不大的小炕桌,还有掩在屋门后面破了一角儿的半人高的水缸,就再无别的值钱家当。即使那时的乡亲们都不算怎么富裕,可二爷算是那种吃饭锅吊起来能当钟敲——贫得叮当烂响的人了。如果学他嘴上的话儿说:“早上起来,披上我那身儿三指雨浇不透能当雨衣穿的衣服抬脚出了门儿,家就跟着咱搬了。”话虽说得邪乎了点儿,却也是二爷一日生活的真实写照。

由于李二爷年事已高,生产队为了照顾他这个五保户,今年天,大队书记找他商量,想把他送到公社的养老院去养老。可是,倔强的李二爷说什么也不去,他说:“我身子骨还硬朗着呢,用不着别人伺候我,也不给队里添麻烦。”实在劝不动他,队里只好作罢,于是就给他安排了看青护苗的轻松活计。终日里,与孤独的二爷相伴的,是一条不起眼儿的黄毛儿狗,李二爷给它起了个挺雅致的名字——“阿黄”。

李二爷该吃饭了,黑黝黝的饭桌上摆好了一碗一筷,桌下放上一只掉了一个缺口的大海碗。李二爷一边咂着辛辣的烧酒,一边用筷子夹起盘中的鱼头鸡骨什么的为趴在炕沿儿上的阿黄布菜,嘴里还不时的张罗着:“阿黄,就咱俩,你也别客气,——吃!”善解人意的阿黄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摇首摆尾地向主人讨好撒娇。待二爷撂下了碗筷拍下桌子,此时的阿黄便把两只后腿坐地一弹上了炕,两只前爪儿往桌边一摁,伸出它那长长的红舌头,顷刻间,便把桌上一碗一盘舔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如此,倒也省去了二爷刷盘子涮碗的一顿烦劳。

饭后,闲暇无事的李二爷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墩儿上乘凉喝茶时,坐下后才想起了忘了带上自己的烟具,于是拍下偎在他膝前起腻的阿黄脑门儿,吩咐一声:“阿黄,去,给把我放在锅台上的烟袋拿来!”此时,伏卧在李二爷脚下的阿黄便甚解人意地起身,一路小跑着进了屋。转眼的工夫,便把噙在它嘴里的烟袋递到了李二爷的手上。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李二爷,没事儿时总喜欢到运河的岸边儿溜达闲逛。此时,阿黄既像一个忠诚的贴身卫士,又似亲密无间的伙伴,追随在李二爷的身侧形影不离:一会儿,它不是舔舔李二爷的脚面,就是嗅嗅刚刚留下的脚印;一会儿,它又穿裆如梭地与主人玩耍嬉戏,还时不时地抬起前爪搭在二爷的肩头,瞧它和李二爷的那股亲热劲儿,真让人误以为它在和李二爷呢喃密语呢……

走街串户的小贩儿,或是外乡走亲的生人,在向李二爷打听问路或扯淡闲聊时,总难免会顺嘴儿问一句家中的人口,此时的李二爷就会用手点戳着阿黄的脑门子笑眯眯的告诉人家:“我家就我和它两口人儿,队里还不给它口粮。”

在我十五岁那年天,接连两三天的瓢泼大雨就像扳倒了天河,鞭杆子粗的雨注砸得地面泛着一个个碗大的水泡儿,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茫茫的白烟之中了。那场大雨下了不到半天的工夫,浩荡的雨水就把村里所有的沟坑淤得满满的了,房前屋后,到处成了水的世界。

一整天的瓢泼大雨,使得本就饱涨着的运河水位迅速地上升着,汹涌的河水翻滚着浊浪滔滔南下,几次,村东那段低洼的河岸运河大堤都出现了崩岸的险情,但是都被护堤的青壮劳力用装了粘土的草袋子及时地加高堵住了。即便如此,低于河面的庄稼地里已经漫进了齐腰深的河水……

整整一天一夜,年过七旬的李二爷一直守在运河的堤岸上没有回家。扛包抢险的重活他干不了,就协助队干部指挥救险。好多人都劝他回家歇着去,可他说什么都不肯走,就连滚了满身泥浆的阿黄,也形影不离地紧随在他的身后。

第二天的夜里,大雨还在不停的下着。回家扒拉口吃的,二爷马上又回到了屡出险情的那段堤岸上。攥着手电筒的二爷和身边的阿黄一起,在几乎与河面快要持平了的大堤上来回睃寻查漏,时刻警惕着堤岸的安全。

快傍天亮时,雨渐渐的小了。劳乏困顿了的人们紧张一夜的神经开始松懈了下来。就在这时,猛听见几十步外的李二爷炸雷般地呼喊了一声:“快来人呀,大堤决口啦!……”当懵懂中的人们醒悟过来,迅速地奔向了出事的地方时,汹涌的河水已经把堤岸决开了一丈来宽的大口子,转瞬间,就没顶了一大片半人高的老玉米……人们迅速地投入到抢险中去了,一时忘记了年迈的李二爷身在何处。

决口堵住了,天光也在开始放亮。这时,人群里才有人想起了刚才向人们示警的李二爷。村支书问遍了所有在场的人,可谁都说没有看到李二爷的影子。就在这时,二嘎子指着翻滚的河水突然喊道:“你们看!”人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在汹涌的河水中只露出了一个嘴尖尖的阿黄正奋力地向岸边游来……气喘吁吁的阿黄挣扎着爬上了河岸,人们发现,它的嘴里叼着一块衣服的碎片和一支烟袋。这时,喘息未定的阿黄一边抖着身上的泥水,一边朝着浊浪翻滚的河水不停的鸣叫,还不时的把求助的眼神凄婉地扫向身边的人群……所有在场的人什么都明白了,望着旋涡翻滚水雾弥漫的宽阔河面,人们流泪了……

大水在一天天的退去,奋战了几个昼夜的人们疲乏的回家歇息去了,逐渐地忘却了那天所发生的一切。

万籁俱寂的乡村深夜,在蛙儿夏虫的鸣叫声中,人们清晰地听到,从河岸决口的地方传来阿黄一声声悲切的哀鸣,那如泣似诉的呼唤,听了让人毛根儿发奓。

白天,人们看到阿黄时而在河岸与土屋之间徘徊,时而在堤岸决口的地方不停地打转儿,布满血丝的一双眼睛哀哀的注视着河面盯看……。好心人给它送来了鸡骨小鱼等吃食,可它闻也不闻一下,流泪的双眼哀哀地注视着二爷落水的地方……

起初,阿黄还能顺着运河的堤岸来回地睃寻。后来,多日没有进食的它秒渐渐消瘦了下去。再后来,它已经没有了走路的力气,就一直趴在决口的地方把嘴冲向水波平静的河面,泪干的双眼无助地期盼着主人的归来……

终于有一天,起夜的人们再没听到那令人心碎的哀鸣。早起时人们才发现,双眼圆睁的阿黄伏在李二爷的那根儿旱烟袋上永远地睡着了……乡亲们为只剩一付骨架和皮毛的阿黄钉了一个木匣子,将它和那杆烟袋一起埋在了李二爷落水的河坡上。村小的田老师将一块写着“义犬阿黄”墓碑深深地砸在了它的坟丘旁……

追忆往事,李二爷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记忆中已渐渐的模糊了,可那瘦骨嶙峋的阿黄却清晰地映在了我的记忆里……

2001年7月8日初稿

2003年3月5日再稿

2013年3月6日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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