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的故乡

2013-09-07 09:12 | 作者:水墨江天 | 散文吧首发

大草原,这里没有方向,只有天地。

站在这片土地上,仿佛宇宙之间除了天和地,就只有了我和风。这是希拉穆仁,离开呼和浩特已有数小时了,此刻,嘴唇上有一丝失水,我已明显感觉到脸上的干燥,与江南的温润全然不同,纵然在最湿润的季节,这里依然如此干燥。已经深入到了草原的中心,开始还有些路,后来路基也不可辨,没有建筑,没有树木,没有山脉,四周是一样的平坦,分不淸东西南北,凭着直觉往前开,太阳就是指引方向的向导,直至车停在一个小山丘前。远远望去,山丘上飘着五色的经幡,那一定是敖包的所在。

离开车的那一刹那,心情异样地欢快。已经是八月了,下过几场,浅草仍不能没及脚面,倒是点缀在绿色间那些不知名的小黄花,让这里充满了生命的喜悦。远处是数排蒙古包,就象白云一般,漂浮在绿色的海洋里。蒙古包的旁边,还有一眼小小的池塘,这便是我停留下来的原因。捧着池水洗把脸,又喝上一小口水,然后,躺在草地上,深深地吸上一大口空气,闭上眼,任凭风拂过我的面颊,似乎一切都可以放松下来。蓝天、白云、绿草和羊群,这是高原上最美好的季节。

在江南的时候,每每思及草原,印象中总是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绿草,就象是海洋般的宽广。然而,到达草原后,却感到草原虽然广阔,但似乎不能给我以精神的倚靠。也许是农耕文明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总希望所居住的地方,最好是北有靠山,南有碧水,如同风水学中所示的那样。即便自己在城市里也未必能做到如此,但在精神世界里,依然对这样的格局有莫名的好感。然而在这草原上,一望无际的平坦,似乎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偶尔见到一处山丘,一条小河,便是十分的欣喜。在这天地之间,风水已无意义,只有每天升起的太阳和眼前的一碧池水,才是与生活休戚相关的。有了这水,才有了这草,才有了牛羊,才有了生活。于是,这水就是家乡

在内蒙,说到水,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呼伦湖。那是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明珠,一个如同青海湖般广大无垠、孕育出内蒙古最美丽牧场的淡水湖。我造访呼伦湖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凉意,从海拉尔驱车向西,一路上是辽阔的大草原,草色已渐渐泛黄,有些地方的草象庄稼一样被收割起来,堆成草垛,以备季的饲料。草原也象南方的农田一样,被栅栏围成一块一块。这不是我心中的草原,于是我便不肯停留,生怕这样精细化管理的草原,会毁了草原在我心中的印象。好在远远望去,这草地、这白云、这天际依然是那么辽阔。

直到遇见了羊群,我才叫停车。终于可以轻松地在没及小腿的牧草中徜徉了,微风吹过,牧草不约而同地向着一个方向摇摆,然后又相约着摇回来,如同波浪般充满了节奏,那是舒缓的慢板。在这摇篮曲一般的意境中,羊群也似乎非常地悠闲,慢慢地向着远处移动,它们的身影在草间时隐时现,还可以不时隐约听见牛羊的叫声。明明知道这里不是阴山脚下,心中却总有一种身在敕勒川的感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才是真正的呼伦贝尔,我心中的大草原。只有这样的草原,才配得上呼伦湖的广阔。

站在呼伦湖前,风似乎也安静了,只把宁静的湖面展现在我的面前。湖畔是浸入水中的牧草,在阳光下,竟如南方的沼泽地一般闪着鱼鳞般的波纹,我不禁怀疑,这里是不是我曾经泛舟的腾冲北海湿地。其实我知道,这里当然不是南方的湿地,这一片最丰美的水草地,是蒙古部的发源地,成吉思汗的故乡。

说起成吉思汗,最初的概念居然来自于金庸的《射雕英雄传》。那时候,借到这样的“闲书”是很困难的,从邻居的书桌上飞快地浏览一遍,又凭着记忆到女同学那里去贩卖,借此也收获了若干女粉丝。在印象中,成吉思汗的骑兵似乎从来也不知疲倦,金戈森森,马蹄声声,一路向西,直趋万里,相继攻下了西、花剌子模,数十年间席卷整个欧亚大陆,从东到西,相距万里之遥,似乎一旦走出去了,就不可能再回到故乡。在当时的条件下,一别之后从此无法回到故乡,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与之相对应的,蒙古族的继承制也与汉族的不同,不是由长子来继承宗产,而是让幼子来“守灶”。我由是以为,游牧民族是没有故乡观念的,至少,没有汉族这样浓浓的乡愁。

作为农耕民族,汉民族的心底里始终隐藏着叶落归根的念想。对于农耕民族而言,土地就是生存的根本,在这块土地上生,在这块土地上死,还要将这块土地传之子孙后代。所以,汉民族的故乡就是不一样的亲切,在每一个汉人的血管里,总有一股乡愁,就是这乡愁,将游子与父亲母亲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变成了血脉和经络。难怪,苏武在北海牧羊十九载,只要有一丝希望,总要回到故乡去,曹操也要想方设法把蔡文姬迎回。对汉民族而言,故乡就是迦南地,是流着奶和蜜的地方。就像犹太人,无论是在巴比伦,还是在埃及,总要回到祖先的土地。所以,余光中的一首《乡愁》,拨动了多少人的心弦,这与其说是余光中的乡愁,不如说是汉民族的乡愁。

其实,席慕容也有一首《乡愁》。中学时代,喜欢上了席慕容的诗,那一首《乡愁》,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地怅惘,

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别离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我曾经陶醉于余光中的《乡愁》,似乎心弦被浓浓的忧愁所拨动,却不曾想,作为蒙古族的席慕容,亦有如此浓烈的乡愁。然而,我却以为,经历了童年的流离,远在台湾的她象余光中一样,对故乡有着不一般的牵挂。而蒙古族作为一个游牧民族,不可能像汉族一样,从世代耕种的土地上生长出深深的乡愁。直至在巴彦淖尔的一个噶查,蒙古包前,一位老人拉着马头琴唱起长调,虽然我听不懂他的蒙语,但对曲调却是相当的熟悉。随着悠扬的琴声,我不由得跟着马头琴的旋律轻声地哼唱。

鸿雁,

天空上,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

鸿雁,

向南方,飞过芦苇荡。

天苍茫,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天苍茫,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鸿雁,

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

歌声远,琴声颤,

草原上意暖。

鸿雁

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

酒喝干,再斟满,

不醉不还。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在这歌声中,心不禁安静下来,好像也随着这北归的鸿雁飞回到家乡。原来,这草原民族不是没有对故乡的牵挂,不是没有乡愁,只是,这乡愁埋在心底,似乎湮没在蔓蔓绿草之下,只有马头琴的琴弦才能将其唤醒。看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故乡,无论是农耕民族,还是草原民族;无论是华人,还是犹太人,心里都有一份浓浓的乡愁。这乡愁如同醇酒,品味之后,就无法忘怀,随着时间的推移,留在心中的滋味会越来越浓郁,越来越甘醇,年龄越大,反而愈加清晰,直至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故乡,就是儿时生活的地方。我的故乡,有熟悉的马头墙、铺满石板的大院子和沿口磨出了绳痕的老井,有狭窄的巷子、沾满绿苔的房舍和黑漆油亮的木门,有门外清清的小河、高高的青石河埠头和放在屋檐下承接天水的大水缸,还有淅淅沥沥的江南小雨,这就是刻画了我的童年、少年时代的故乡。

后来,在机器的喧嚣中,透过四方的屋檐,不远处的天空出现了高层建筑,然后,小巷变成大路,记忆中曾经曲折绵长的巷子,变成了一段宽阔的马路。后来,小河也不见了,高高的青石河埠头大半被埋进了土里,只剩下浅浅的一截还高出马路,成了人行道的一部分。再后来,没有了粉墙黛瓦,留在心里的似乎只有吴冠中的双燕。

于是,故乡就成了心中的家园,在那里,有父母的身影,有童年的嬉戏和哭闹,有小伙伴相互追逐的脚步,有夏夜里躺在竹床上仰望星空中渐渐响起的鼾声。在心里的故乡,安放了亲情,安放了童年的友谊,还安放着少年心中的那个她随风飘起的黑色长发。

我心中的故乡,如同这草原般广阔无垠,可以寄放下游子全部的行囊和思绪。当我站在大草原的时候,让我感动的,不是这穹庐般的蓝天,不是这苍茫的大地,不是这萋萋的芳草,不是这若隐若现的牛羊。让我感动的,是天上飞过的鸿雁,是呜咽的马头琴声,是深埋在我心底的那股深深的乡愁。即便故乡过去的影子已经消失,甚至在地理上都无法寻觅,但依然会在心底留有一片故乡。有了这一片故乡,无论我们走到那里,心中总会跟随着一排鸿雁,向着遥远的南方飞去,一直飞到心里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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