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共有的疼痛和回忆

2013-09-06 09:05 | 作者:晏小婷 | 散文吧首发

(1)

他总是在闲暇之余站在墓碑前喃喃自念。拭去碑面的尘埃,墓碑上是他母亲的名字。这年,已经是张老太太去世的第七年。

墓碑周边是墓中人最喜欢的万年青。

(2)

张老太太有五个孩子,大女和大儿是她去世的丈夫跟第一任老婆生的。那女人去世的早,张老太太便把两个孩子当做是自己的孩子般照料着。五个孩子中只有小儿一直在她身边,别的都去了城里。

他便是张老太太的小儿。

他是张老太太五个孩子里最任性叛逆的,但也是最心疼张老太太的。

在几个兄弟姐妹中,他最聪明好学,但却是学历最低的。生在六十年代的人,要读书本就不容易,何况他并不是被老天眷顾的那个。他亲去世的当天是他高考的日子,无论张老太太怎么责打他,他就是不肯去考试。之后张老太太让他重读一年再参加高考,他说“老大老二在外读书要学费,大姐嫁人顾不上咱家,妹妹身体不好又好懒,现在爹不在了,我要在家帮娘干活赚钱!”

他放弃了天资聪明的脑袋,让自己跟蛮牛似的在田里比谁都勤快,早出晚归,一身泥巴。转眼几十年后,他的哥哥姐姐和妹妹在城里都有了很好的生活条件,而他依旧在这个村子里陪着他已年迈母亲。

曾经张老太太问他是否后悔过,他说挺值的,因为母亲一直在身边。

张老太太给我讲关于他的故事时,我总会忍不住垂下眼眸,心里很乱,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接着张老太太就会激动的抽泣,虽然她未直言告诉我,但我明白,老太太很是责怪自己,她认为是她连累了自己最小的亲儿。

(3)

我第一次看见他和张老太太的时候,是二十余年前,那会儿张老太太身体还倍儿棒。张老太太很喜欢我,总是在一群老太太里夸我如何如何的漂亮。我知道他很凶,但只要张老太太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整个村子的街坊都知道,他是子,张老太太说什么,他听什么。

我第一次惹他生气是我们相识的第七年。他喝醉酒,气走了他的妻子,我很任性的骂了他,嚷着要离家出走,翻了墙,刮伤了腿,结果又被张老太太逮住。那一整天我都在哭,变着法子要溜出去,张老太太便急了,又是做好吃的哄我,又是骂他三十几岁的人了,还让她操心。

他最不舍的,就是让张老太太心烦不高兴。

他第一次狠狠的揍了我,是在我们相识的第十年。他用皮条抽我,张老太太急得跺脚,死劲儿的护着我,抱着我,不让他伤着我。结果,皮条不慎抽在张老太太的小腿上,血淋淋的一条疤痕就再也抹不去了。我跟他都无法忘记这件事,那之后他难受了很久,我也学乖了,直至在张老太太去世前,他都没再抽过我。

后来,我便被他带到很远的省城念书,那是我第一次离开他们娘儿俩。坐在客运车上,我看见他的背影和张老太太的眼泪,我哭得稀里哗啦。虽然那两年我每个月都会回去看望张老太太,但张老太太还是生气了,他一直努力安慰,说是为我好。张老太太不听他安慰的话,他也心急。他是孝子,她是善良慈母,那些日子,他们都很难受的过着。

月末,我回去看望张老太太的时候,看到张老太太在屋门口的院子里种了很多万年青,我问她为什么尤其的喜欢这种不起眼的植物,她说“万年青不会死,天霜打了也不会枯。人啊总有归西的一天,等我死了,小儿看到满院子的万年青就不会寂寞了。它们会帮我守着小儿,提醒他要记得答应我的事。”

公元二零零六年,张老太太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声音很平淡。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没有一滴眼泪。我知道,他比任何人都痛,包括我。我跪在灵位前哭了两个时辰,若不是他把手搭在我肩上,我依然以为那只是一场

再后来,细心的村民就都会发现他变了不少,尤其是在对待隔壁那茅屋里住的老人时,变了。

(4)

他家隔壁有一户简陋的茅屋,茅屋里住着一个年过七旬的孤寡老人。早年老人的老丈夫去世后,她就常年独居着。有时候会杵着拐杖去集市买些日用品,天气好的时候会在院子里种些好打整的蔬菜瓜果,身体状况不错的时候,也会步行去邻村走走。

过去是非常不喜欢这个老人的。从他有记忆开始,老人就很讨人厌。虽然看着很可怜,但是也许这正好就说明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那老人也有一个儿子,但儿子混得很,一年到头都在外地不回家,现在是个啥样,谁也不知道。

以前老人的老丈夫还在世时,这老人可是凶得很,隔三岔五的找张老太太的麻烦,骂张老太太的儿女,诅咒张老太太死去的丈夫,把张老太太种的瓜果打得个稀巴烂,站在张老太太的院子门口又骂又叫。什么花样儿都有。后来她的老丈夫去世后,就安静了。

张老太太怜她,也就不计前嫌,还很是照顾,每每做好吃的也会送点过去。张老太太知道她的小儿讨厌那老人得很,就总劝说,宽恕别人就是宽恕自己,心慈的人虽然也会有吃亏的时候,但,做人要对得起自己。

张老太太去世后,他突然就很照顾那孤寡老人了。时不时的送上一些糕点或是营养品,帮忙打整老人的院子,过节时也会让她到家里来吃饭。就连那老人去世时,他也是第一个在老人身边,也是他拜托人帮忙,一手给操办的葬礼。

之后我问他的妻子,才晓得是张老太太走之前要他照顾好那老人的。我想,他记住的不是要照顾好那老人,而是“宽恕别人,就是宽恕自己。”

他从不忤逆张老太太的话,尽管张老太太已经去世有七年了。

这些年来他有个习性,从不会在外面过,每天都会回家,任何情况也不例外。不管是跟朋友一起在外喝酒,还是去哪个哥哥家,或是自己病了在医院,风无阻。看似是习惯,其实是他的原则。以前我从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原则有什么意义,也没多问,他也没多说。这一次,他语重心长的告诉我,竟是因为我跟我的母亲吵架闹别扭。

(5)

我跟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好,甚至好得过分,所以极其偶尔的一次吵架闹气就会让人很讶异,尤其是他,因为他始终认为我和母亲会私下说悄悄话的时候有说他的坏话,他会认为我和母亲之间有过多的小秘密,于是他也会认为我和母亲在排挤他。

这次跟母亲吵架,其实也不是多严重的事,就只是因为意见上的不和。

母亲认为她是过来人,我该听她的。但是我很小就一个人在省城生活,所以非常的独立要强。意见有了分歧后,谁也不相让,争论了起来,急哭了母亲。

我认为我没错,也不愿意跟母亲道歉,僵持了两个小时。按捺不住后,我提着行李包就要走。母亲叫住了我:“你不是要吃过午饭才走吗?”我本来是打算下午再去县城搭长途大巴回省城的。

我说:“不吃了。”

我明明看见母亲露出了失落的眼神,那一刻我明明痛心得很,但却因为放不下面子,还是犟着牛脾气,走了。

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他站在墓碑前,面色暗淡,眼含泪珠,嘴里碎碎念着。我每看见他这样时,都会情不自禁的大有感触。

他对我招手,让我过去。到他身边,直视我一会儿,然后又看着墓碑,说道:“娘啊,您看,您最喜欢的孙女都长大成人了,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很懂事,一直都在很努力的在生活,努力的不让我跟她妈妈操心。您要是还在的话,也一定会为您这最疼的小孙女感到骄傲的。”

他是在对墓里的人说话,但我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因为我曾说过,我会很努力的生活,我不会让妈妈为我操心难过,我不会让妈妈为我担心受惊。

他问我:“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为什么每天晚上都会回家,从不在外面过夜?”我看着他,不语。他说:“因为这是我对你奶奶的承诺。以前你奶奶会有个习惯,就是不管我多晚回家,她都会等我,如果我整夜没有回家,她整夜都不会睡觉。所以后来我承诺她,不管发生任何事,晚上我一定回家。七年了,我没有食言。”

他是我父亲,墓里的人,正是最喜欢我的奶奶。

我哽咽,有感动,有知错。我不该食言于母亲,不该伤害这个最爱我的人。在她的面前,所谓的面子都是一文不值的沙粒。

End。

文/晏小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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