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悲声哽咽音哑意尤伤——外祖母的回忆

2013-07-01 07:55 | 作者:旭昀 | 散文吧首发

我慈祥的外祖母离开这个世界已整整三十二年了。

外祖母去世后,我曾写过几首怀念她老人家的诗,其中一首是:

情悲声哽咽,音哑意犹伤。

血泪迷枯眼,哀思断柔肠。

物存情常忆,人去恩难将。

冷暖关心事,从此当自强。

三十多年来,外祖母慈祥的面容不时的在我脑海中闪现。外祖母的形象已成了印在我脑海中永远不会消失的记忆

有时去舅舅家,走进外祖母生活了多年的堂屋时,总会下意识地朝炕上望一眼,潜意识里总觉得外祖母还盘腿坐在炕上。

外祖母的一生,是不幸与凄苦相伴的一生。

外祖母的父亲,是上世纪初从陕西澄城县来镇上做小买卖的小商人,在镇下街购置了一爿面积不大的小店铺,出售一些日用小杂货。娶的妻子是兰州城西郑家 庄郑氏人家的女儿。外祖母于1918年就出生在这里。

外祖母在十七岁那年嫁给了我的外祖父,当时外祖父十六岁。

外祖父的父亲也是上世纪初从临洮县来镇上做小买卖的,到外祖母嫁过去时候,外曾祖父的家庭经过他多年的打拼,已是一个小康之家,在小镇街道上有房产两院,铺面两处,田地数十亩。铺面商号“九如恒”,经营日用杂货。

外祖母十八岁时生下长女即我的母亲,二十一岁时生下长子即我的大舅父,二十四岁时生下次子即我的二舅父。

外祖父是当时镇上数得着的几个读书人之一。他考上省立高中时,家中曾宴客三天以庆贺。当时的地方乡绅们送来了由时任省教育厅长水梓先生题写有“绩厚流光”四个大字的匾额一块。此匾长约两米,宽约一米二,一直悬挂在堂屋屋檐之下,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尚存。“文革“时为防止这块匾成为造反派手里诬陷舅舅们的证据,只得将其毁掉!

1935年,年二十三岁、已是三个孩子父亲的外祖父考取了北京大学。他在去北京上学之前,给外祖母说过什么话,有过什么承诺,今天亦不得而知了。可就是这条当年让乡邻羡慕不已、让外曾祖父引以为荣的求学之路,最后竟成了外祖父的不归之路!

抗日战争爆发后,正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外祖父怀着一腔热血投笔从戎,曾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下属部队的参谋长,1942年率部在河南灵宝与日军作战时不幸以身殉国。

外祖父离家后,给家中一直书信不断。可由于外祖母不识字,所以书信的内容她是不知道的。每次外祖父来信后,外祖母都想利用给公婆端茶送水的机会得到一些外祖父的消息,可她只能从公口中得到一句“他先人(即孩子的父亲)问你着你”之外,再无任何良人的信息。

外祖父曾寄来过很多照片,有多人的合影,也有单人照。这些照片一直保存到“文革”前。我曾见过他的两张照片,一张是他在北大的学生照,高领长衫,眉清目秀,架一副无框圆形水晶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儒雅形象。另一张是从军后的照片,身着戎装,肩挎武装带,给人以威严震慑之感。可惜这些珍贵的照片在“文革”中都付之一炬了

从外祖父离家的那一天开始,二十四岁的外祖母即开始了他长达五十年的寡居生活。

二十四岁,正值人生年华,可外祖母空怀着对将来夫荣妻贵美好生活的盼望,默默地侍奉公婆,抚育子女。白天操持家务,晚在昏暗的油灯下穿针引线。她年轻时绣的枕头至今舅舅家还保存着,花草鲜艳如真,虫栩栩如生。

在当时社会背景下,从一而终的封建思想牢固的禁锢着外祖母以及有着和他同样命运的女性们,她们不能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外祖母就是坚定信奉这种信条的典型女性。据我母亲回忆,当年外祖父阵亡的消息传到家中后,外曾祖父、外曾祖母惊恐、悲伤、怀疑、叹息。直到一九四九年兰州战役打响后,两位老人还满怀希望,每日里依门望着列队走过的解放军和溃逃的国民党部队,他们多么希望他们日思夜想的儿子能突然从这些队伍中走出来啊!可战争结束了,他们最终也没有见到他们的儿子回来。他们这才相信,他们的儿子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十多年的期盼终于成了泡影。思子之情,丧子之痛,让外曾祖母本已有病的身体急剧衰垮。直到临去世前,还大声的叫着外祖父的乳名,断断续续地说:“儿啊!你把妈想死了……”

可我母亲回忆不起来当年听到外祖父阵亡的消息后外祖母的情绪变化。可我想得到,外祖母是将极度的哀伤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她不愿意在已遭受丧子之痛的公婆面前流露出悲痛之情以使老人更加难过;她不愿意在孩子们面前流露出悲痛之情让孩子们更伤心。可我想得到,在失去最心之人的那些时日里,外祖母每夜里枕头肯定是被泪水浸湿,她的心中肯定是刀绞一样的痛啊!

外祖母是一位性格坚强刚毅的女性,从她嫁为人妇的那一天起,她就成了一位全职主妇。在上有老、下有小、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她以瘦弱的身躯和一双小脚,承担着沉重的家务劳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子女们相继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公婆也相继辞世。可随着孙子们一个个出生,她就又成了一位全职的保姆奶奶。两个舅舅共生了十一个子女,而这十一个孙子,都是由外祖母一手带大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大舅母、二舅母都在上班,外祖母每天不但要做近十口人的饭,而且还要带四五个孙子。有时早上给孙子们喂饭时,她是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身边围几个。这个喂一口,那个喂一口;这个哭了,那个闹了,这个拉了,那个尿了。每当这个时候,外祖母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总是累的满头大汗。在他一手拉扯大的十一个孙子中,外祖母在蛋娃的身上耗费的心血最多。蛋娃是二舅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就有先天残疾,下肢瘫痪,大小便失禁。外祖母为他接屎借换尿布整整十六年!直到她临去世的前一天晚上,她还和这个苦命的孩子相依坐到深夜。

1960年,是全中国人民在天灾和“人祸”共同造成的灾难中度过的。共产风的怪胎“公共食堂”取代了千百年来形成的一家一户起炊的传统,而去公共食堂打饭,就成了家中的老人们每天的主要任务。当时,是外祖母每天中下午两次提着缸子(当地陶瓷厂生产的一种带耳的陶瓷罐)去食堂打饭,饭打回来后要按大人小孩均匀地进行分配,使家中每一个成员特别是孩子们肚子里都能装一点食物,不致饿得哭闹。

当人们从1960年的大饥饿的肆虐威胁中逐渐走出,生活慢慢走向正常的时候,又一个恶魔向全中国人民扑来,这个恶魔就是“文化大革命”。当时,被人为的划为为“五类分子”的人家,没有一家能逃脱这场灾难!不少人家被整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幕幕人间悲剧、惨剧在不断的上演。只因为我外祖父是旧军人,由此使得外祖母一家人遭受灭顶之灾。两个舅舅被关进牛棚、备受凌辱,外祖母偌大年纪,也逃脱不了造反派们的百般欺凌。当时,大舅所在的镇小学的造反派们,用漫画形式,极力丑化、污蔑外祖母,说她是国民党反动军官的阔太太,极尽污蔑之能是。学校的造反派在召开批斗大舅的群众大会时,还勒令外祖母去陪斗。一些禽兽不如的人不但在台上大放厥词,用最恶毒的言辞攻击污蔑大舅,还逼着外祖母喊口号。性格刚毅的外祖母,面对恶魔的狂舞,她没又倒下,她用自己的坚强和刚毅,支持着两个儿子,使两个舅舅在恶劣、非人的环境中,在得志小人的魔爪下,终于活了过来。在过天晴、拨乱反正之时,那些当年曾经以造反起家、专以整人为乐、无恶不作、不可一世的小丑们,无一不受到恶有恶报的惩罚!

外祖母性格刚毅,嫉恶如仇,我唯一一次见她落泪,是在我母亲弟妹被遣送回农村的那一天。

1969年1月10日,正值三九严寒,天寒地冻,呵气成冰,已是年关时节。可那些已经丧失了人性丧心病狂的小丑们,正在奉他们同样已经丧失了人性的主子的旨意,不遗余力的驱赶那些被他们划入“十种人”之列的人们去农村劳动改造。我的母亲弟妹就是在这一天被他们强行押上一辆卡车送到农村去的。当遣送我母亲弟妹的卡车在呼啸的寒风中开动之时,外祖母一下子坐在街道上嚎啕大哭。凄凉的哭声在凄厉的寒风中久久回荡。这哭声是对无法无天的世道的控诉!是对那些已丧失了人性、专门为虎作伥的无耻之徒的控诉!直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每当我一想起外祖母那天的哭声时,我的心就止不住的颤抖!

外祖母没有文化,身体瘦弱,又是一双小脚,可就是这样一位普通、平凡的女性,却又着钢铁一般的肩膀和意志。她撑起了一个十口之家的生活重担,她尽心尽力地侍候公婆,送他们安然入土。她拉扯大了三个子女,为他们成家立业。她又一手拉扯大了十个孙子,是他们一个个健康的走向社会。她护佑着全家人,躲过了一场又一场厄运和灾难,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雨历程。外祖母对整个家庭是劳苦功高,功不可没!

1980年12月31日,身患高血压的外祖母,终于耗尽了她一生的心血,走完了她七十三年的人生之路而离开了人世。望着她老人家的遗像,我匍匐在地。“血泪迷枯眼,哀思断柔肠”就是我当时悲哀心情的写照。在她的丧礼上,大表弟所念的一篇追念祖母一生功绩的祭文,让所有参加丧礼的亲朋和来宾哭成一片,这哭声再一次证明了外祖母不愧是一位伟大的女性。

我是外祖母的外孙子,可在她老人家眼里,我和她的嫡孙们没有区别。我自幼就出入其家,九岁以后又曾三次共八年在她家生活,在她老人家的呵护和关怀下成长,可以说我就是外祖母家的一口人。

多年和外祖母一起生活,她的慈祥与关爱,使我对她有了一种深深地、割舍不断的依恋。在我搬出她家独立生活之后,我还是时不时的去和她拉家常。因为到了她的身边,我就象回到了温暖的家,浑身就充满了她老人家慈爱的暖流。

外祖母去世后,我每次去舅舅家,就会身不由己的径直走向外祖母长期生活过的堂屋里,进门后会下意识地朝炕上看一眼,总觉得外祖母还坐在炕上说:“WEI NING来了吗?”

是的,外祖母的确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在她身上体现出了一个坚忍不拔、无怨无悔、默默无闻地无私奉献女性的崇高品德。他二十四岁守寡,含辛茹苦五十年,真可谓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啊!

永远怀念你,我亲爱的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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