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吟(组诗)

2013-06-06 22:37 | 作者:编辑刘 | 散文吧首发

病中吟(组诗)

刘季

住院处的每一张床每一只枕头都带有死亡和病痛的气息

那些昨天的泪水痛苦、不舍和留恋都藏匿在苍白的福尔马林味道里

手术刀和一具具身体在此组成一间庞大的生死场

病痛像一头拿着尖刀的怪兽在人体内恣意砍杀无边无际

冰冷锋利细小的手术刀 切开温暖麻木的血肉之躯

刀口细如发丝,河流一样轻轻地撕开皮肉和血管

进入肉体的航道寻找暗礁或瘀泥之疴

一切让你别无选择

身体在生死之路上寻找活路 或死而后生 或生而后死

……

也许你刚入院刚办完住院手续刚站到属于你的床位前

请默想一会,你的前任、前任的前任也许已经在昨天或昨天的昨天

离开了或喧嚣、或恋、或背叛、或憎恶的世界

他们或老人或孩子或男人或女人或妻子或丈夫或儿子或女儿或父亲母亲

离开住院的大楼离开病友离开花朵鸣树荫露离开亲朋和挚友

离去生命不再和我们相见

怀念和相思在心灵铺展而来

其实这一刻生命的失去和活着同样珍贵如同树的

叶子和树的根

在相见和不见中具有各自生之理由和命之意义

度一切苦厄

天来临我们会和花朵相遇

也许那些远去的生命在此时就是一朵花或一片叶子或一棵小草

他们转而来世和我们相遇哪怕暂地一闪而过

生命和生命之间总有千回百转的回眸一笑 感激 美好 善良 期待 珍惜……

二:琴

天的阳光像个衰老的病人那样力不从心地在住院部的小花园里漫延

一个叫琴的女人每天下午都在此散步 她在三年前得了心肺病

四十岁时生了第三个孩子

在她生活的乡村,女人不生男孩会被人说成是没用的女人

婆家人也会因为没面子像驴一样只顾埋头走路干活

某一天琴的男人来了

坐在琴的床前拎着一些鸡蛋和馒头他手指关结粗大黑着脸

在零上25度的病房里他依然穿着厚厚的黄大衣

看着吸着氧气的琴他说

你这样一天天住着钱就像流水一样淌了,又不见病好不如回家养着算了

琴说我觉得一天天好起来了,你根本就是舍不得我花钱见不得我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男人沉着脸到医院门口小卖部买了一把冻得发黑的香蕉塞在琴的床头柜里

临走给琴八百元钱说,把欠的钱交了吧

琴的手机里有十多张她的三个儿女的照片

在绿色的田园和庄稼地里,孩子们欢蹦乱跳个个健壮如虎

琴把身体给了孩子们只留一副骨架和一口气给自己

每天她像纸片一样飘过走廊和卫生间她身轻步重 气喘嘘嘘

她总说心口的气不够喘 每天有大半时间坐在床上吸氧,盘着两腿像个多年修行的苦行僧

她的账单总欠款她天天心生疑惑,她拿着用药单和病友们的一一对照

周一主任查房时她要求:主任,能给我少开点药吗?

主任微笑:不是我想让你多用药,是你的病需要这么用,懂吗?……

她的心肺萎缩如秋叶般 每天的营养水和各种中药西药从口中和血管里流入她的体内

浇灌着干涸的庄稼和土地

偶有舒畅 她就开始为三个孩子的教育设想未来

对病友说,一定要让他们都好好念书上大学否则在农村没出息像我一样

病友们劝她要吃好喝好,她说她的每顿饭都来不及吃饱

三个儿女像三只老虎把饭吃光再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父亲来看她,看上去厚道质朴老人的坐在病床前

一个上午只说一句话:不如转到心内科去看看

琴脸沉着说,我不去,我就在中医科,心内科他们只有一个理由:换心脏

父亲看着琴说:那随你。父亲走时给琴一千元钱说,把欠的钱交上吧不能耽搁了治病

你妈说外头天冷,让你在医院多住些日子,身体好彻底了再回家

琴在有暖气的走廊上散步

病友们一个个离去,她说,我不能离开,我走了三个孩子怎么办……

三:兰

兰的右乳被手术刀切掉了

手术室外她的老公看着医生端过来的手术盘中鸡油般的肿瘤一阵恶心

皱着眉问医生:恶变了吗?医生说,良性的。他大喊:良性为何开?

医生笑:不开怎么知道良性恶性?

从此她的右前胸有了一条让她胆寒的婉延而行的小蛇

她的晚充满了蛇行的曲线她夜不能寐

她像一个青春期的少女那样害怕别人的目光

她自认为那些目光都是冲着她的右乳来的他们仿佛能看到她失去了的右乳

她的生活开始在黑暗中行进她从不去公共浴室只在自家洗澡关了门闭了灯

黑暗让她稍有勇气脱衣 让热水带走她的泪水

她的手从不触摸那小蛇仿佛小蛇会在触摸中活过来再次咬断她的血肉撕扯她的筋骨

她不脱胸罩睡觉 也不再和老公同床共枕 他们分屋而居

她日夜守护枯萎的右胸

里总是和一团团蛇在奋力拚命撕杀

夜夜筋疲力尽 夜夜死而复生

四季轮回里她最爱冬天,那些厚实的棉衣让她心口安然沉睡

她右侧的胸罩塞着海绵那是她的生命之美欲望之美

她在广场翩翩起舞谁也看不出她的乳房少了一只只她自己知道她的身体右边已僵死

每到阴天雨季右胸的小蛇会蠢蠢欲动让她利箭穿身、其痒剜心

她想死却又恋生

那条小蛇带着她在生死之间游戏婉转欲罢不能

世间的爱恨全在血肉相连间绽放

她查看各种有关乳房美体的资讯可丈夫的眼神总是回避

丈夫说,我不在乎,再说假的就是假的……

她其实更没勇气把全家所有的积蓄用来掩饰一条外人看不见的小蛇身上

她的房间里什么都有 独独就是没有男人的气息

她渴求世间能有一朵温暖的花放在胸口掩盖那伤痛的根

她明白男人的胆怯

胆怯拥抱时那种一半结实一半空落的不真实感

她明白,男人比她还恐惧她失去的那个右乳

半年后兰的左乳也手术了……

四:菊

菊生于1932年,有四个儿子,菊躺在医院走廊的加3床上像只瘦弱的猫

她是慢性胃炎长年食不甘味总说自己的胃里有个扫帚整天在胃里扫

她只能侧睡,偶尔吃几口稀饭

从早上八点开始她每天挂四瓶水,有消炎的有营养的

菊的四个儿子每人一天伺候她,很少听菊说话只在医生查房时她才说

先生呀,我这胃里跟扫把在里面扫似的哪天能平整哟

主任医生说,你岁数大了,体质差要慢慢来,急不得

菊猫样的声音透着不满——

慢慢来不假,都快两个月了,天天挂水,总不见好转莫不是快死了

大儿子说,别胡说!你早哪,一百岁不成问题

菊说,还一百岁,……让人天天服侍的日子一天也不想过

菊问大儿子:小本上还有多少钱?大儿子说,多哪。你放心住吧

菊说你们都没钱,我只怕到头来什么也没留给你们,造孽呀

大儿子说,你放心,用完你的钱我们兄弟几个就是借钱也要把你的病治好

菊1961年从河北逃荒到安徽淮北后遇当地血丝虫病泛滥,全家又逃到苏北

前两年城市东扩把菊家的宅基地圈进了开发区

菊的老伴走得早宅基地的户主是菊的名字,菊分得两套八十平米商品房

四个儿子像四只候鸟携妻带子从城市的东南西北飞到了菊身边

开始了他们的

菊慢性胃炎在家撑了半月还是住进了医院

儿子们常说的话是:妈,想吃什么?给你做。

菊半天才回答:什么都不想吃

最后儿子们做主:菜稀饭

菊坐在床上披着厚棉袄人缩在里头就露个没有表情的脸

吃了几口就躺下,大儿子对查房的医生说:我妈今天不错。吃了一碗菜稀饭

菊住院时四个儿媳没一个照面的,病友背后议论:儿子孝顺也是假的哟

菊在医院住了两个半月

阴历年12月23这天菊出院 菊说不能在医院过年

菊出院和住院没两样都从早是睡到晚

四个儿子们背着妈盘算房子的事

兄弟几个常在小酒馆面红耳赤说房子的事有时也动手,不欢而散是常事

菊出院二个月后离世

菊的小本子上还有八千二百三十二元存款 四弟兄平分

两套房子卖了四兄弟每人分得二十多万各自东西

再不见面……娘死家散

五:雅

雅在三十岁时失去了左手和左小臂

她原本是一位机械操作工

但她把自己的左手和左小臂一起送进了冰冷刀刃般旋转的机器

此时她的左臂缠着层层叠叠的白纱布

死而后生的身体像悬在寒冷冬季里一只受伤的鸟找不着一块停留的树枝

她的生命更因此少了向左的风光

她连向左看的力气都没有

她爱跳交谊舞每周六厂里的交谊舞会上她是主角儿

她的左手在青工们的肩上开成朵朵兰花

爱情一般绽放着美好及梦幻般的优雅

那时她是所有青工们的梦中情人但她一个看不上

……

在医院抢救室她呼喊着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她希望医生哪怕给她留下一根手指头

医生的回答像千万只刀锋又一次把她绞得粉骨碎身:能保住大臂膀就是你的幸运了……

……

这朵兰花在麻药浸透中认了命低了头闭了眼

她从疼痛的悬崖一落千丈进入黑暗的峡谷不再醒来

她的长发像断肢一样被剪成了草坪她空荡荡的左衣袖随风摆动

她从前多么怨恨婚姻怨恨那个没有情调却如痴如狂爱她的男人

离婚后的生活如百灵鸟般自由快乐她一直以为她会因此得到一份深切难忘的爱情

她在舞场旋转从一个膀弯到另一个膀弯脚步轻盈风一般美妙

她在医院住了五个月

生活 除了疼痛和药液别无内容一切寂寥无声

她的同事们捧着鲜花送来祝福祝她早日康复

又一个个暗然离去那些背影里写着惋惜也有得意

她读懂那些怜惜话语背后的意思

她出院那天

那个她曾丢弃的男人来了……红着脸说来帮她办出院手续

她冰冷地拒绝他

她不要怜悯和同情她从前没有错现在她不想错她不能回到婚姻的舞场

雅后来到南方一个小城开了间女装店

有人叹息:多漂亮的女人呀可惜少了一条手臂

听说是为了一个男人……

六:娟

她四十二岁,怀上第二个孩子 有流产症状到医院保胎

医院的双人间特护病房里只住着她一人

房间的空地上堆满了花篮果篮 花香果香挤跑了医院特有的消毒剂味

她嫌水果太多,就提了放在护士站的台子上说吃吧我房间都堆满了

她的女儿已读大学,她说一女一子才是好 反正没什么事生个孩子玩玩吧

她不担心有什么人来罚款或阻止她

她说只要有钱没什么事办不成

她多数时间躺在床上,医生查房对她客气温柔生怕大声说话会把她肚里的孩子吓跑了

她的小阿姨每天给她送补品,燕窝汤或红烧海参

她用爱疯5上网和网友聊天或网上购物

快件直接送到她的房间

她有来头 护士站里的小护士多是这么议论她

她本应住在妇产科却偏偏住在特殊病区的特护科

妇产科的医生每天要从住院部的最南头跑到最北头来查她的房给她会诊

她对查房的医生说只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她会给他们每人送一台笔记本电脑

医生们和颜悦色说:开玩笑开玩笑……我们的职责就是帮病人解决痛苦

她的特护病房里有热水有数字电视可无线上网

医生查房让她少上网多听听音乐说这样对胎儿好

她并不介意她乐观地说,放心,是我的一定跑不了,不是我的我也不想要

她的公公婆婆妈妈大姨大舅妈大姑表婶堂姐们带了红烧鱼红烧鸡红烧排骨饺子面条

病房里的饭菜 竟如席宴般丰盛

家人都在给她肚子里的孩子起名字想未来说这个儿子一定要送出国留女儿在身边

儿子将来学成回国继承家业

她老公每晚必来陪床,老公性情温和每晚都拎些小零食放在护士站

小护士们不喊她董事长都喊他帅哥。他乐得步履轻飘

她一天吃五顿半个月胖了五斤老公说不是你胖是你肚子里的儿子在长

一个半月后查出她肚子里的孩子只是一个空的胚胎

医生安慰她,这个年龄是不大容易怀上的 就是怀上风险也很大

况且你的体质是雄激素多于雌激素要花很长时间调理也未知是否能怀上

她怒目:我才四十二!我妈快五十生的我!

她不相信小城医院,几天后自已开了宝马Z4去了上海……

她走后护士站护士们说,终于走了折腾死人了,一屋子垃圾

……

七:淑

淑六十五岁,她住在心外科过道的床位上等待着医生们给她的心脏搭

淑的心脏之河分段堵塞最终的结果是至少要搭三座桥

三座桥要花去她一生的积蓄

她说只要她能舒畅地喘气

钱花了心就不疼了

淑是镇上中心小学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在她四十年的教龄里她的学生遍布城乡各地

学习成绩最差的做了镇长,学习成绩最好的在小镇摆摊卖鸡蛋

每年教师节她会收到镇长的贺卡年底则收一小筐鸡蛋这是她最高兴的事

有学生来看她,她总说自己的心脏是被粉笔屑堵住了

淑像个蜡笔画的人小心走路小心喘气不能怒不能笑不能哭不能大声说话

她说自己走路连蚂蚁都踩不死

她所有衣服的口袋里都装有速效救心丸

她的心时刻保持着风平浪静像一杯顶在头顶的水不能有半点倾斜

她从县城医院到省城医院每年有大半时间在路上奔波医生说法不一让她找不到心疼的理由

她说她的命早晚会丢在路上而心脏也会像一只皮球滚落

这一回来到市立医院

她对老伴和儿女们说,这是最后一回上医院再没结果也不治了,死哪儿算哪儿

她先住进了心内科一切的检查都要从此开始

心内科的病人的床位从病房到走廊一个接一个

他们都是长年被心困厄的人他们等待着医生的妙手让心回到心的功能

他们被陆续推进手术室做造影或放支架或到心外科做搭桥手术

淑要求医生说她不想搭桥能否放支架医生说你这心脏不能放支架只能搭桥

淑一想到胸前要被手术刀切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她的心就疼得接不上气

淑被推进手术室做心脏造影,手术是个年轻的男医生

他手脚麻利地在淑松软如空麻袋般的身体上擦洗着消毒剂

淑紧张,一是怕手术二是不好意思自己光着的身子

男医生心知眼前这位和他母亲一般年纪的老妇人的心思 漫不经心地说

人一老身上脂肪就全没了 等身体好了,好好补补

蓝色口罩上的那双眼睛像一对黑色纽扣扣着淑的心脏

导管从淑大腿根部的主动脉进入淑的体内一路前行到了心脏,

造影的注射液在淑的心脏血管里像水墨画般弥漫散开

那对黑纽扣盯着造影仪问,有什么感觉?淑说,好像心脏血管被打通了

黑纽扣说,没那么容易,你这心脏至少用二十年时间堵住了90%,不可能一下畅通无阻

一定是要搭桥才能让血流通 你的生活才会有质量

放心吧,做搭桥手术的主任是我们医院最有权威的

心脏造影一周后淑被推进了心外科手术室

手术从上午九点做到下午六点,淑的心脏上搭了三座桥

老伴和儿女们听到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淑在医院住了一个月花完了她存折上的所有钱后出院了

她说比之手术前呼吸已顺畅很多,心也不疼了就是脚底没力气

半年后淑死于心脏并发症,镇长主持了她的追悼会,黑白像前放了一篮子鸡蛋

她清瘦的踩不死蚂蚁的身影从此成了小镇的传说:吴淑老师开刀开死了……

八:芳

芳是超市保洁员,四十八岁,半年前突发双手无力诊断结果为:运动神经元

这是什么病?芳说我从没听过这病医生解释说我们也解释不清楚

她说世上怎会有这种怪病,她还照样上班打扫超市三楼的楼道和栏杆

直到一天红色保洁布像一朵玫瑰从她的手掌无声飘落

三个月后

双手的无力已漫延至双臂,手指头连开门的劲都没有

只好再回到医院 神经内科的专家给她会诊后说有一种进口的药很贵几百元一粒

芳问:能根治吗?医生说不能根治,只是助辅治疗效果总归会有的

芳拒绝,几百元一粒药她吃不起

她不再相信医院和医生甚至那些莫明其妙的彩色药丸

老公在广州打工为在上海读大学的儿子挣学费

夜里她总梦见自己双手无力到连一棵菜都拿不起来

她想自己死后家人的无望和悲伤

此时她没了气力像一棵没了生命的树,

叶子片片凋零后所有的枝节都在迅速枯萎

医生说这病没有好办法治疗国内外专家对此都束手无策是个医学难韪

芳每天坚持小区的体育器材上进行康复训练

双臂的肌肉在训练中一天天萎缩

她甚至能感觉到有上万只蚂蚁在吞噬她的肌肉

一点一点,从未停止过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早就没了活着的气血

一位病友告诉芳这病到最后呼吸系统也萎缩然后要切开气管装呼吸机

人就剩一口气什么用都没有

她去乡下找民间偏方听任乡村大仙的做法

到运河里放生

床底放红桃木驱邪 到庙里烧香求佛救自己

每做一次法式她就活得有信心一次

春暖花开时节她已喝不下一口水说不出一句话

儿子在回家的路上她已等不急紧闭双目双撒手人寰

她的衣服口袋里装着乡村大仙的字条 上面写着:

上辈欠人命案此生定要早还

去是福活是罪……

九:云

云是外企一名HR,四十岁生日过完肿瘤开始在她体内开花

她忍痛割去了一只肾

半年后肿瘤又移植到肝上开花

谁都想瞒她但谁都瞒不了她,她偷看过自己的病理报告

血行转移 断发肿瘤 八个字像一道闪电击倒她原本坚硬的心

手术刀再次划过她的皮肤深入到她的五脏六腑找到那朵地狱之花

然后切除然后缝合然后用药物化疗

她像水土流失的一块地一天天干涸枯萎而去

她停止了前十年保续不变生活内容:减肥 美容 瑜伽

医生说你的人生像一朵花还没开放哪

会好起来的……

这话像体内的肿瘤一样把她扔进了又一个黑暗之中:

没有婚姻没有孩子她是单身一族她享受无限的自由之乐

多少人爱慕她的生活爱慕她的美艳

可她像一把冰冷的刀斩断所有投来的爱恋之枝

婚姻 男人 孩子

他们是遥远的风景是她永无法抵达的那片风景

她已体无完肤千疮百孔后身体只留一种滋味给她:苦

她的病床边没有呵护和温情

只有轮流值班的医院护工亲朋好友走马灯一样来了去谁也不会守护她的疼

夜深人静时她能听到体内有花朵绽放的声音

种种疼像毒蛇在撕裹她已不多的血肉

在她每天服用的中药里有那么多味苦解毒的药:

大黄、山豆根、山柰、牛蒡子、芦荟、青黛、板蓝根、大青叶、金银花、

苦参、穿心莲、海藻、昆布、黄芩、黄连

每一味药都苦到骨子里

仿佛把她四十年的甜全部抽干再放入苦水里淹没浸透

她的床位紧挨着落地窗

每天九点二十阳光会穿过前面门诊大楼的楼顶和她见面

她的同室病友住了半个月和她不辞而别

那夜房间静默到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轻微如花朵凋零的声音

不再疼不再有幻想原来死竟可以平静到如睡眠一般

她想到了《最后一片叶子》她睡在床上看窗外的树,初秋的叶子如丝绸闪着光

常年的绿

她常常听不到到自己的呼吸

冬天来的时候她又一次被推进了手术室

肿瘤又跑到了她的肺上开花……

十:慧

她二十一岁,抑郁症,多思虑 总是觉得身后刀光闪烁

她的背总是在寻找一面墙

一面墙带给她的宁静和安全胜过世间所有人

她视同学老师如刽子手每时每刻会对她下刀子

她每夜背靠墙而卧 梦里总是被人追杀 心胆俱裂

慧是哲学系学生她读佛学读西方近代哲学史她信奉天人合一随性而为

她相信自己有道可以死而后生

她的论文论佛论道论生死论空论无论有论天地就是论不清她心里的刀光剑影

每日中医科送两大保温杯的汤药她口无滋味喝一半倒一半她不相信中医

大部分时间慧半卧在病房上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 看着门窗外的风景

她喜欢海子的诗“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她如小树苗般的身体里终日撕裂着生和死

她在校园里漫步总是独自对着树或草坪

她每日只吃两个馒头,她每周在校职工食堂打工三个半天

她信奉饥饿是一种美她爱卡夫卡的《饥饿的艺术家》

她和同学不对话

在老师同学眼里她是个孤僻的女孩原因是她来自贫困山村还没适应校园生活

图书馆里她是第一个进最后一个出的学生

她像蚂蚁搬家般一点点啃着中外名著和各种布满尘埃的大部头书

直到总在夜静更深时喊救命喊有人要杀她才被同学和老师送进了医院

同学捐款老师捐款希望她好起来

……

痛不欲生的母亲从千里之外的乡镇赶来

母亲和女儿的对话不在一条道上行进她们像两个陌生人说着不相干的话

母亲说她不少胳膊不少腿在医院养着不如回家养着

对医生说从此再不许她看书

女儿这病都是看书看多了……脑子里全是字心眼里就空了……

母亲拿了捐款把慧领回了老家……

来年同学老师去看她,她已做了妈妈,眼睛依然空洞

她的丈夫说他们日子的过很好说她是村上唯一上过大学的女子

慧的同学都流泪……

山风紧一阵慢一阵吹过她粗糙的脸……

儿子在她怀里吸吮着丰盈的奶水神态像慧一样满足

慧的母亲说,当妈了就没个想头了,日子会越过越好…

十一:茹

她五十岁,戏曲演员,中晚期咽喉癌

她七岁进戏校十四毕业时演《红娘》在小城名噪一时

师傅说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她是剧团当家花旦

她从古演到今从武则天秦香莲花木兰穆桂英演到阿庆嫂柯湘李铁梅小常宝花旦武旦青衣刀马旦她文武不乱京昆不挡

五十岁时小城的戏曲舞台空荡荡只把记忆和剧照丢弃给她让她捡拾

记忆也终究远去,排练场和舞台成了夜总会咖啡馆

她是小城剧团唯一一位国家一级演员 只要她在,剧团的名声还在

她只要出场,剧团这块招牌就不会倒,近百人就不会失业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咽喉癌在此刻悄悄潜伏进了她的咽喉

杜丽娘的嗓音不再婉转清丽 声带布满了沙哑 堵塞 咳嗽 血痰

但她拒绝手术,主任医生告诉她,手术后你至少能活五到十年

没了声带不能唱戏等于要了我的命我不要活多长时间我只要嗓门儿

她不相信手术和放疗她认为那是把她往绝路上推会生生把她的声带变成一棵枯死的树

剧团团长和文化局局长都参与到她的治疗方案里讨论分析想办法

大城市有专家来了又走方案多了就不再是方案

她不认为那些专家的治疗方案对她的咽喉有什么帮助,

她视所有的进口的药一律为毒药只会把她的咽喉一天天逼到瘦死

她自作主张从耳鼻喉科转到了中医科,中医科采取养阴滋肾,益气清金,解毒散结

她每日口服的药方上写着 桔梗、黄芩、浙贝母、生栀子、山豆根各10g,麦冬15g,薄荷、紫苏、金果榄各6g,牛蒡子、马勃各12g,板蓝根20g。另服知柏地黄丸,每次1丸,每日2次。

这些简朴的中草药让她神思开阔她相信她的声带总有一天能被浸泡滋养开来

主任查房时对她说看过你当年演的《游园惊梦》她激动得落泪

在日日苦到心肺的药水浸泡中

她的咽喉再没有像她期盼的那样圆润开阔起来

日日紧缩 夜夜咳血 血在面巾纸上梅花般朵朵开放让她肝胆俱裂

直到她无法吞咽哪怕一滴水

命在旦夕她被转回了咽喉科进行了喉切除手术

……现在的她回到了日常生活她终于明白

在病痛面前所有的希望和选择都像舞台上的戏一样曲终人散

好在

她还能听见鸟语看见花开还有梦会醒来能笑有真实的痛感

当大幕关闭琴收弓鼓收锤红颜洗净只有呼吸才是最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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