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块菜地

2013-05-30 21:45 | 作者:GenTLy、雅 | 散文吧首发

八年前,医生们和婆婆同心协力从死神的手里夺回了公公过于脆弱的生命。八年来,公公都是靠制氧机倔强的延长着去往天堂的路。前几年倒也还清醒,可以看看电视、报纸。偶尔看见婆婆看着公公戴上草帽坐在和煦的太阳底下,笑容里有一丝无处隐藏的心痛,叫人不忍多看一秒。真希望这一天的阳光为婆婆而永远停留在公公的头顶上。与死神拼搏了几年的婆婆不敢奢望绚丽的阳光,只要有一丝光亮仍停留在公公的心理她就知足了。只是,近一年多,公公只能躺在床上了,已经不记得他最看的星光大道里的毕福剑是谁了。到现在时,一天里没几个小时是清醒的了。

公公婆婆一直坚持百年之后一同安葬在老家。我私下问过婆婆:三个儿子都在武汉买房成家、工作,他们为什么在百年之后还要安葬在离我们那么远的乡下?婆婆说:“我们一般百姓人家,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没本事跟人家争抢什么,也幸好遇着你们三个媳妇都不挑剔,我三个儿子才都成了家,有了工作,我们已经再不能为你们做什么了。等死了就在这安静的无人争抢的地方静静地落下吧!来世让我们轻松的生活。何况这地方风景还这么美呢。我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去处。”我是看着婆婆的满头黑发怎样变成白发的,她的艰难、辛酸、委屈是每一个百姓人家都能理解的,何况她养的是三个儿子!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尊重。

,格外的静了。冷冷的风悄无声息的从身边去了又回。屋旁的瘦竹瑟瑟的抖着,却倔强的绿着,站得笔直,昂首望着苍茫的夜空

那地方的确是个人间天堂。只有五户人家,而且都是自家亲戚。四栋两层小楼再加上婆婆住的仍是平房的老屋,各自安在半山坡。背后是高山翠竹,院子外围的平坦处有几块菜地,种着青菜,门前一条长长的小河,平静的漾着绿波。走下山坡就是公路,交通也很方便。我第一次去时就深深地爱上了那地方,群山环绕、依山伴水、开朗、安静、空气清新,有谁能不爱呢!

去年年底,公公连流质食物都无法吞咽。为了他葬在老家的愿望,大哥只好到医院给他租了个氧气包,开车送他回老家。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我们都去跟他告别,那时我们都以为是见他的最后一面了,面对离别,而且是我们认为的可能是永别的生死离别,没有一个人不是掉着眼泪出来的。婆婆双眼满含欲滴的泪水,嘱咐我们照顾好孩子,安心上班,不到‘那一天’她是不会通知我们回去的。

《乱世佳人》里无奈的斯嘉丽辛酸的形象清晰的又出现在我眼前。我从十几岁就被她的坚韧与顽强,她为了心爱的塔拉庄园而牺牲自己,百折不饶的精神与意志深深地折服,至今仍奉为经典

八年来,无数个日日夜夜,孤独的面对最亲爱的人的生命随时都可能消逝的精神折磨,不知道她是怎么承受过来的?以后的日子将更加孤独、无助、更加痛苦的精神折磨,已经快七十岁的老人了,怎能承受?而我们能做的只能嘱咐老人有事一定打电话我们,我们会用最快的速度回去的。我们的无能在无尽的寒夜里尽情的戏谑着、狂笑着。

可能是老家的空气纯净,对公公的身体很有利。公公的求生意志又一次战胜了死神。公公又有幸活过了二零一二,和我们一起迈进了二零一三。大年初一,我们都回去看他。看着他仍能睁着眼睛跟我们说话,心里是高兴的,可就是不停的有人转过身去擦眼眶里再也蓄不住的泪水。我们不知道是该感谢老天爷对公公的怜悯,还是该谴责老天爷对婆婆的残忍。老天爷的不忍和我们的不忍,都只能给婆婆残忍的折磨。

婆婆在乡下的老家住了还不到五个月。大舅给了她一小块菜地,她在地里种上了茼蒿。 公公爱吃茼蒿,是全家人都知道的,但全家人除了公公以外没人爱吃这菜,婆婆知道得最清楚。地里的茼蒿已经长得又肥又嫩,可谁都知道公公已经吃不了他最爱吃的茼蒿了;二舅也给了她一小块菜地 ,她在地里种上了生菜。婆婆知道我爱吃青菜,尤其爱吃生菜。她也知道 全家除了我以外没人爱吃这菜。地里的生菜已经长得翠绿鲜嫩了,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老家去看他们。

婆婆,您为什么要种这两样菜呀?

清明节,大哥在国外打工无法回来,大嫂要加班,他们的女儿也要上课。我家和三弟家都休息。为了给公公送台新制氧机回去,又想着公公、婆婆一定想看看自己的孙子、孙女,那是他们心中的太阳啊!也不知道公公还能再看几眼他唯一的孙子——我的儿子。就送回去给老人看看吧。

清明这天,天刚刚亮,我们六个人还有公公的新制氧机挤在一辆小车里,急切的驰往一刻也不曾放下的目的地。

公公早已只剩下薄薄的皮肤和骨架了,瘦小的身子半躺在床上。床边,一台发电机和两台制氧机,并排放在一尺来高的台子上,台子为的是防止地上的灰尘进到制氧机里,影响制氧效果而专门设的。制氧机有节奏的“扑咚、扑咚”的换气的声音,就像公公无力呵护的心脏,任其裸露在无助里的脆弱的声音一样,仿佛一阵最轻的风就可以轻易的停止他过于卑微的跳动。

我们走到他跟前时,他像是睡着了。

“早上叫了半天他也不起来。 ” 婆婆说

爹,爹爹,儿子们都回来看你了。”婆婆的声音满含着深情的爱怜。 连续叫了几遍,公公终于微微的睁开了眼睛。脸上已经没有一丁点肌肉,看不出一丝表情。

“硙硙——硙硙——硙硙回来了没有?”他清晰地叫着。 我的儿子——硙硙是公公唯一的孙子。

“回了,回了,在这呢。”我一边把儿子推到最前面一边大声回答

“爷爷,爷爷。”儿子也大声叫着

“硙硙——硙硙——硙硙回来了没有?”公公仍用无力的声音努力地叫着。 一米七三的儿子就站在他眼前,公公仿佛没有看见。

“在这,在这,硙硙在这。”我更大声的说。 我以为他病得太重,视力和听力太差而没听见,又把儿子往前推了一点。

“爷爷,爷爷。”儿子也更大声的叫着

“硙硙——硙硙——硙硙回来了没有?”公公还是全然不顾,仍坚持着叫

“在这,在这,硙硙在这。”我们都以为他还是没听见,竟一起大声告诉他

“硙硙——硙硙——硙硙回来了没有?” 公公还是仍倔强的叫着

我们终于知道了公公根本没完全清醒过来,而且已经到了连自己唯一的孙子都不认得的状况了。

他的喊声像重锤一样敲在我们心上。我们的眼泪犹如决堤的洪水,无可收拾的泛滥。一个接一个的到门口去默默抽泣,等到控制住情绪,再回到公公身边,还是不停的转身擦去要掉下来的眼泪。等到公公再说话时,问的是矿泉水带回没有。矿泉水是制氧机要用的,因为乡下的井水杂质太多,会把制氧机弄坏,所以我们每次回去都会给他带一件矿泉水回去。我叫三弟赶紧搬来矿泉水给他看了,他仍是问着矿泉水带回没有。可见他还是没有清醒。可怜的公公,还在与死神做着艰苦的搏斗,仍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三弟放下矿泉水,我们谁都没有勇气再站在公公跟前听他与死神搏斗时发出的救命的呼声。我们没有人能够挽救他飘忽即逝的生命,都站到门口去抹眼泪。更不敢面对婆婆那张苍老的脸和绝望的双眼。再回到床边时,就只剩下我了。他好像清醒了些,叫着大嫂的名字问我“妈妈身体可还好?”因为大嫂的爸爸妈妈就住在隔壁,每天都来看他几次,不可能再有这样的问候,而且,因为我和大嫂的名字最后一个字都是‘利’字,他以前就爱把我们两个的名字弄反,所以,我懂得他是在问候我的爸爸妈妈。等不及我的回答,他又闭上眼睛沉沉的睡去了。

屋外的阳光散乱的洒向大地,好像忘记了它的职责,一任它的子民在忧郁里挣扎。

吃完饭,我们都闲着无事,为了暂时逃避现实的折磨,决定去爬山。三弟拿了砍刀,先给我们每人砍了一根粗树枝做拐杖,然后拿着砍刀在前面开路。小侄女和我还有儿子依次跟在后面。

踩着老树们满山厚厚的落叶,听落叶们“沙沙”地喃喃教诲,经年不倦;满山翠竹叫我凝视它的芳华,植入灵魂俯底,融入生命长河;山风笑我怎的一眨眼就老了 ,我叫孩子们唱支歌,唱首悠扬的歌;小草自由的这里一丛那里一簇,黄的任意撒种,青的任意发芽,满山的土壤都是它的家;幼芽像襁褓里婴儿的小手,小树还没长过我的膝盖头,老树们呵护着它们的成长,做着最好的榜样。

虽然我们爬的是最小的一座山,可也不容易。三弟的手被刺划开了几条长长地血道 ,我们三个从头到脚都是枯树叶和泥。终于爬到了山顶。山顶上阳光的明媚是山下绝不可比的,山顶上大树的枝叶格外丰腴、翠绿,还有两朵开得正盛的白色小花,单纯的相依,素净又美丽,极惹人喜爱。放眼望向山下,辽阔的蓝天下满是青山,连绵的群山起伏不尽,中间夹杂着些人家,我们门前的那条小河细小得像一条线。真是风景美如画,的确是个好去处。难怪公公婆婆要在这里安息。

坚毅的青青群山才是小休憩的家园,才能撑起游历一世后支离破碎的心脏;满山纯净的青草气息融进山风里,温柔的抚摸着委屈的伤痕;群山漫山氤氲着大自然母亲温暖气息,亲切而年轻的母亲敞开博大的胸怀,拥抱她身心疲惫、历尽沧桑的远归的小燕子。这里才是洁净灵魂的栖息地。

自古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可我们的下山要比上山快得多,因为我们多半是“滋溜滋溜”滑下来的,用我儿子的话说“我们上山是用两条腿,下山是用的屁股”。还好,没人顾得上看我们的狼狈样。他们都在把大包小包往车里塞,叫我们赶快洗洗,要赶在天黑前回到武汉,因为我们第二天都要上班。

临走前,我们都到床边跟公公告别。他这会清醒了,叫着我儿子的名字和小侄女的名字,叫他们好好上学,还跟我们说再见。我们跟他说“五一放假时再回来看他”。但愿他能给我们实现诺言的机会;但愿我们给他的安慰能使他把去天堂的路延得更长。

在车上,老公告诉我:我们去爬山时,婆婆把他领到了她的菜地。两块菜地都只比我家厨房大一点。一块菜地里种满了公公爱吃的茼蒿,另一块菜地里种满了我最爱吃的生菜。婆婆把两块地的菜都砍了,连还没长大的小菜秧都砍了,让他装进大袋子里,都给我带回去。儿子说:“就只妈妈爱吃生菜,奶奶种生菜干嘛?”小侄女问:“除了爷爷爱吃茼蒿,你们还有谁爱吃茼蒿呀?”儿子又问:“怎么都给了妈妈呀?你吃得完吗?”泪水又一次蓄了满眼,并扑簌着一颗颗往下直掉,心已经酸到了极点。我懂婆婆的心。婆婆知我向来与世无争、淡泊名利、心胸朗阔、又极重情义。我虽然是二媳妇,但在他们心里我一直是三妯娌里的老大。婆婆种的是茼蒿,也是种的她对公公的一世深情,每天精心的呵护是对公公希冀的寄托;把茼蒿都给我,是把公公的期望统统塞给了我,希望我能维持小家的同时维护好妯娌间的和睦;婆婆种的是生菜,也是种的她对我的爱,我不在她身边,她把对我的爱都都给了那一片小小的生菜地。

婆婆种下的是茼蒿和生菜,是寄托和希望,是无私的亲情和最深的母爱。而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在休息日回来安慰无助的母亲,给父亲换了两台新制氧机,因为乡下爱停电,又配了一台新发电机。不管老人还能活几天,哪怕只剩最后一天,我们也要尽最大的努力让他活得更好一点。爸爸妈妈相携走过了一世,尽量让爸爸多陪妈妈一日是一日,爸爸妈妈就可以少一天没有依靠的日子。

当死亡的权杖指向最亲爱的人时,在生死的明灭之间,深刻的领会世间的虚无与人间的永存。人在弥留之际,只记得亲人,其余的所有都不记得;人去天堂时只能带走亲情,其余的所有都得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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