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2011-08-21 20:24 | 作者:小雪花 | 散文吧首发

前些日子,我接到二姑的电话,说是一定要来保定看望我的妈妈。因为,近两年来我妈妈的身体一直都不大好。但是,我考虑到我姑姑也已经是74岁的老人了,就非常礼貌的推辞了几句。但是,她的态度很坚决,我只好应允。当年,由于爷爷去世的早,家庭经济特别艰难,但爸妈妈还是帮着家里面支持她读完了大学。所以,二姑对此一直心存感激。可是,我的姑夫刚刚去世,我很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二姑从郑州来到保定,给妈妈带来了很多滋补的营养品和礼物。还说了很多鼓励妈妈安心将养的话。第二天,又要我陪她去给我的父亲扫墓。那天,天上飘着牛毛般的细。陵园里人不多挺清静的。二姑向爸爸诉说了去年和我弟弟一起回老家,为爷爷奶奶迁坟的事。(因为,以前的坟地占用了耕地所以老家的亲戚带信说,如果家里没人去,也许就被平掉了。)这件事好像完成了二姑的一桩心愿。当时二姑还特别提到了我的奶奶。这个离开我们已经30年了的老太太。也许上了年纪都怀旧。最近几年,我妈妈也时常和我提起奶奶。这个曾经不被理解和大家不敢亲近的老人,也勾起了我对她的很多回忆……

记得我的奶奶好像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来到我们家的。

奶奶是个非常爱干净又很勤快的人,但在我的印象里大家并不怎么喜欢她!无论是我的姑姑们甚至包括我的爸爸和我们这群孙男嫡女们。大家只是尊敬她,但没有多少人愿意靠近她。奶奶非常重男轻女,她的这个观点是时时挂在嘴边上。小时候,一有好吃的,她总是偷偷的留给弟弟,并且,理直气壮的告诉大家,丫头是脸朝外的,早晚都是婆家的人!每次姑姑们来到家里,都爱围着她们的嫂子,向我妈妈诉说我奶奶因为成分不好给她们惹来的许多麻烦。记得,我在上学的时候,有一次就听老姑说,老姑父要入党,人家来外调,奶奶几句话就把人家说走了。二姑曾经加班工作甚至晕倒在讲台上,但是,不管怎么努力还是入不了党……大家把这一切归结为奶奶不肯卖地而拖累了儿孙们。

就连我那时候,其实也不欢迎奶奶来我家。

虽然,毛主席说过,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但是,那个年代是很讲究家庭出身的。妈妈怕我们姊妹受牵连,就告诉我们说:填成分就填:革军。有什么事情我兜着。因为,妈妈的家庭出身是:市贫。所以,有运动的时候不会受什么牵连。但是,自从有一次我在无意间偷听到我爸爸的出身是地主的时候,打那以后,只要一听到有人谈论出身,我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不敢抬头。那时候入团什么的都要外调。有一回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班上的一个学生干部和我说起她们去外调的事情,虽然,她始终没有提到我一个字,但,我的脸上却一直都是火辣辣的,心也一直像是被人在火上烤。我始终没勇气问她是不是也知道我了的出身?因为,奶奶在失明之前,总爱拿着一本毛主席世事时的悼念文章,不厌其烦的读来读去。我最怕同学来我家时,看见我奶奶读书看报。因为,那样别人自然会联想到奶奶有文化,成分一定不好!而奶奶却偏偏在有人的时候非要读出声音来。我每次都是面红耳赤的对着来找我的玩伴儿,哼哼唧唧的解释说,奶奶也认不得几个字,就是爱念着玩。

后来,老太太得了白内障,第一次的手术很成功,但是,此后又因为患有青光眼和年纪太大不能再进行第二次手术了,最后,奶奶真的失明了。因此,奶奶也就结束了被二姑接来接去的日子。一直在我家直到她生命的终点……

现在,我回忆起和奶奶相处的日子,想起她给我讲过的很多往事。我竟然颠覆了很多童年的印象,我的奶奶她应该是一个经历了世事沧桑和命运悲苦的女人,但她又是个顽强不屈敢和命运抗争的人。她敢爱、敢恨、敢担当。现在,我和二姑在一起,重温奶奶在世时对我们的很多教化和博爱,竟然有一种心酸有一种温暖还有一种升华和敬意。生活里,我们认识一个人,特别是我们自己的亲人;有时候也是需要时间和契机的……

(一)

我的奶奶生在一个家道中落的破落家庭,她感受过殷实和富足的生活,但是,由于她的父亲吸食鸦片,所以,把一个官宦的门庭中落到不可收拾……她是眼看着自己的家境越来越变的的不堪。所以,奶奶,也就成了这个破败家庭的牺牲品,高也不成低也不就的一直被家里养到28岁,直到遇见我的爷爷。

奶奶虽然个子不高,但绝对是个漂亮的美人。即使,是在她八十岁离世的日子里,她也是自带着一种超脱凡人的美。尤其,是她那双略有深陷的淡褐色的眼睛,即使是失明之后也还看上去楚楚动人。她是真正的在旗人。我说奶奶悲苦,但同时,她又非常的幸福,因为,在她酸涩的一生中,命运让她在芳华正妍的年龄有幸拥有和遇到了真正能够给她幸福的男人,那就是我的爷爷——她的先生。我知道,奶奶一辈子只有过我爷爷这一个男人,这个足以让她自豪一生的男人。在这里,我必须简单的介绍一下我的爷爷。关于爷爷,我好像是从妈妈和姑姑们那里零星知道的一些情况。

当年的爷爷家境并不是很宽裕,但是,他聪明绝顶,又酷爱读书。高中毕业考学的时候,有好几所学校考上了却拿不出路费去就读,只好留在原校不肯离开,新生来了他又混在其中。可先生讲的他又全部都会,有的时候,还老是爱给先生纠正个小错误什么的。搞得先生既尴尬又疼惜。后来,先生号召全班捐款自己兜底为我的爷爷筹齐了去北京的路费。那个年代,只有师范院校是免交学费的。所以,我的爷爷是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的历史系。

因为,忘不了一方水土的养育之恩,爷爷学成之后回到乡里,一直在致力于教育。而且,历任校长之职。当年,爷爷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贤内助,两个人互敬互爱两小无猜。可是,在一次意外的洪水袭击中,我的那位贤良的老奶奶不幸流产了。从此,就再也没有了怀孕的能力。夫妇两人多方医治终无结果,我爷爷是上过新学的人,为人又豁达开明,绝不再娶,可是我的老奶奶却认为自己不能为爷爷延续香火对不起爷爷,几番劝解,爷爷还是固执己见绝不纳妾。无可奈何,老奶奶就找到爷爷最好的朋友,诚恳的托付好友务必在她走后,为爷爷说上一房亲事。此后,这个目不识丁的农家女儿,为了“爱”,竟然绝然的在爷爷能够找到她的所有地方“消失了”。

爷爷在痛过、找过、累过了之后,最终,还是听从了好友的劝说,顺从了我老奶奶的苦心,为了延续香火生育子嗣而迎娶了我的奶奶。

(二)

爷爷当时正值旺年又处在事业的上升阶段。奶奶一进门就得了我的爸爸这个大胖小子。真是满堂喝彩!可以想见我奶奶当年的风光和自豪。那时候,爷爷去讲课,奶奶竟然也和那些梳着大辫子的女学生一样去学堂里充当旁听生。其实,奶奶读报纸的那点儿文化就是出嫁后,我爷爷对她的影响。奶奶毕竟也算是大家闺秀,因为,自小聪明伶俐在家就很得她爷爷的宠爱,一直被当成儿子养的,所以,在接人待物这些应酬上她是从不怯场。我想,奶奶出离了那个中落的家,来到爷爷的身边应该算是她这一生最幸福也最荣耀的事情。后来,奶奶接连不断的又为爷爷生了大姑,二姑还有老姑。其中,有一个在二姑前头的半路夭折了。奶奶好占尖,一是爷爷的年龄比她大很多,性子又比她随和,二是在为人行事上她处处应酬的开,事事都能占住理儿。所以,从没有人愿意和她争。

后来,我那善良温柔的老奶奶,在得知爷爷她们过的很好又确实抱上了儿子之后。就悄然的回到了爷爷的身边。甘心扮演着一个任劳任怨的佣人角色。这件事是我小的时候,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的。今天的我仍然不能想象,当年,我的奶奶是怎样打翻了五味瓶的;我也不能想象,我的爷爷又是怎么样用了什么样的口舌,来按下我奶奶的一肚子醋意的,我只是恍惚记得,奶奶晚年的时候,好像一提到她那先她而亡的老姐姐的时候,曾经多次带着歉意的表示过,“等我死了以后,就不和你争了,还让你俩埋在一块吧!”

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我那仁厚的老奶奶,但是,从爸爸妈妈和姑姑们对她的感情,我能够感受到她的善良和仁爱是天下无双的。姑姑们都说,老奶奶没有生育过,但是,我的爸爸却是吃了老奶奶的奶长大的。可见她对孩子们的疼爱已经远远的超出了亲生的母亲。(姑姑们都说过,在她们小的时候,由于老奶奶每天都让爸爸裹她的奶头后来真把奶水给吸出来了。其实,这件事在我刚听说的时候,也觉得特别新奇。)

那时候,爸爸去上学,都是老奶奶背着接送。一走到校门口,老奶奶总是撩起衣襟儿先让爸爸吃她几口奶,然后,才送进校门。

(三)

老奶奶以她的纯朴慈爱赢得了孩子们的喜爱。又以她的真诚和隐忍感动着我那刚烈的奶奶。有一段日子,这个家庭的所有的人都是快乐和幸福的……然而,这个幸福的家庭,和千千万万个中国家庭一样,在日寇铁蹄的践踏下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由于,爷爷不甘于日本人的驱遣,愤然辞去校长之职。含泪带恨领着一家老小回到了老家宁安。过了没有多久,由于旅途的颠簸加上水土不服又染上了伤寒,我爷爷就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带着一腔的悲愤,抛下自己的娇妻爱子撒手人寰了……

爷爷走了,两个女人领着这一群孩子就在乡下开起了一家豆腐房,加上一个本家的侄子和侄媳妇来做帮手。生意渐渐的也就红火了起来,那个时候,两个女人同心协力就想为祖家的后人留下一份祖业。所以,她们省吃俭用,除了供孩子们上学的钱和生活的必须开销之外,所有的钱都积攒下来买地。据说,那些地都是亲朋好友帮衬着种,谁种谁就收,因为都是亲戚里道的家里又没了男人,所以,两个女人从来都没收过任何租子。后来,日本人走了。一家人又搬回了城里,我奶奶就从乡下往城里背鸡蛋,这个小个子的漂亮女人,每天早出晚归,好像还要坐上一小段路的火车,才能把那筐鸡蛋运到要卖的地方。去的时候,再收上一筐山姑娘(野果)到集上去卖。来回不空走……奶奶那时候,就象一个铁打的汉子一样,男人一般的支撑着这个六口人的家……那些倒霉的地,两个女人根本无力经营,但是,为了家业再难她们都没想过要卖地!

那些年,奶奶的脾气很暴躁;老奶奶总是疼惜的领着一大群孩子悄悄的躲起来:“咱快别惹你妈了,一会儿又她又该闹翻了。”

现在想来,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呀,千金重担都压在奶奶一个人身上,她能不烦吗?一个人在外面拼杀,个中的酸甜苦辣不说,就看看眼前这一大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何时才是个尽头呀?何况,当年奶奶还那么年轻。以前,我们大家都觉得老奶奶受气。我奶奶太厉害了!其实,这两个女人才是彼此真正了解和体会对方的人呐。老奶奶一心一意的爱着孩子们,而奶奶整日在外奔波不也是为了养活这一群孩子吗?

难怪,有一次我和姐姐谈到奶奶。我说,如果奶奶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凭她的年龄和容貌她可以选择再嫁。姐姐说,如果她真的欺负老奶奶的话,老奶奶不会一直跟着她,一直到死。

是呀,二姑和我谈起。很多年以前,是在年轻的爸爸终于盼到有资格接老人来部队的时候,我可怜的老奶奶那时候已经双目失明了。爸爸每次探亲回来都要偷着给她塞点儿钱,让她在没人的时候偷偷的卖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可是,因为她的眼睛不好,又总是被我奶奶看见。不吃屈儿的奶奶,这时总会拿出她那噎死人的醋话甩给老奶奶:别人载树,她倒会乘凉……

老奶奶只是暗自留下心酸的眼泪,从不回应她放出的每一支毒箭。有一次,年轻的爸爸,实在看不下去,就悄悄的趴在老奶奶的耳边:老妈,明天早上起来,我背着你就走,咱永远都不回来了……爸爸没想到,老奶奶竟然颤抖的叫着我爸爸的乳名:宁安,你要敢这么做,我立刻就碰死!!!

后来,爸爸多次要求接走老奶奶,她都一直不肯。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她都没有离开过我的奶奶。我在想,人们常说:爱屋及乌。我的老奶奶恐怕就是因为爱我的爷爷,而真正做到了把一切有恩于爷爷的人和事都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爱。这个女人才是最最痴情的极致和典范。表面上看,我的奶奶处处站在风头,但是,所有的儿女都因为惧她而不敢亲近的时候,她的内心不无悲凉。特别是,妈妈讲到过,在我弟弟出生的时候,她听到是个男孩,就放下正在坐月子的小姑姑不管了,满怀喜悦的奔着儿子媳妇和心爱的大孙子来了,一心一意无微不至的疼爱和照顾着我的妈妈。并且,一心想要结束自己颠沛流离的生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运动来了,爸爸妈妈只有耐心的劝解老人家回到原籍去接受改造。

刚烈的奶奶却头一次,像小孩子一样的嘤嘤哭泣起来了:你们把我当成擦屎的棍子了?用不着了就要扔吗?!爸爸耐心的说:妈,您说的是什么话呀?这是部队,我留下您,那就是逃避改造。你儿子是个军人,那是什么影响呀。如果,不是咱家成分高,您想住多久还不都由您吗?

就这样,我的这个顶着“地主”帽子的奶奶,又一次孤单的离开了她的亲人,去独自忍受那些千千万万人同样经历过的运动。

我们在小的时候,家里来了亲戚,只要他们一走,我们姐妹就会好奇的问爸爸和妈妈同样的问题:奶奶好还是老奶奶好?爸爸每次都会告诉我们:老奶奶好!老奶奶疼孩子。奶奶脾气不好!

但是,在我奶奶出殡的那一天,火化的时候,很多战士上去搀扶我的父亲,我清楚的记得爸爸很不耐烦的挣脱了,而且当时爸爸没掉一滴眼泪。等回到家里,客人散去之后,我发现爸爸一个人静静的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呆呆的看了很久很久……我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只是记得当时的我很安静的走到爸爸身边轻声的问道:爸,你说是老奶奶好。还是奶奶好?爸爸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沉吟了一会儿。做起身来温和的注视着我,然后,又顿了顿,嗓音低沉的说道:都好。

记得,好像是在弟弟上了大学之后放暑假的时候,爸爸带着他把奶奶的骨灰送回了原籍。将奶奶和爷爷还有她的老姐姐合葬在了一起。现在,甚至,连我也觉得这恐怕才是对奶奶的最好交代。

今天的中国人正在一步步的脱离着农耕的时代,因此,我的奶奶们的悲剧也将随着历史成为那个特殊时代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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