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

2011-07-26 10:27 | 作者:玲珑闲看月 | 散文吧首发

每次途经郑州时,我热切的眼神透过重重迷雾、穿越层层建筑,仿佛看到了童年时在老家的欢乐身影

那一年,应该是1976年吧,我还是个刚上二年级的不太懂事的小丫头。西安地区防震抗震的形势日益严峻,人心惶惶,纷纷四处投亲靠友。恰巧来自河南老家的堂哥要回去,父亲就让我和弟弟还有六叔家的三姐妹一起回到老家“避难”。

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很兴奋,可以说是相当的迫不及待,衣服还没准备妥当,就催促着仓促出发了。致使天冷时穿的换季衣服都是后来邮寄的。记得那时坐火车的情景和现在的运状况差不多,我和弟弟都是从窗口连塞带爬进去的。记不清楚是怎样度过火车上的那段时光的,似乎睡一觉就到了。记忆深刻的是下了火车就开始走,走出拥挤、走过喧闹、走到空旷、走进萧条……一条宽宽的土路在秋日的阳光下格外耀眼,默默地伸向远方,路旁没有树,路没有尽头。太阳悄悄地溜到了西边,我们终于走到了一个据说离老家不远的地方,那位哥哥停下来再也不走了,找了一个麦草垛子躺下来休息,直到幕降临,才带领我们几个如鬼子一般摸黑进村(后来才知道,他是有案在身,到西安也是避难的)。

父亲家里共有六兄弟,其中老三、老四(我父亲)、老六在西安工作;其他三个在乡下务农。我那没见过面的爷爷不知根据什么作了安排,让老大与老三、老二与老四、老五与老六结成三个对子,各个方面相互照应帮衬。据此我和弟弟被带到父亲的二哥、我的二大爷家。

那天晚上是我平生第一次独立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亲人。家里地方不大,一个大炕占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其他的地方堆满了生活用品和农具。屋子中间的半空中吊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扑闪扑闪再使劲,也照不亮四壁的灰黑。灯下,安放着一张长方形的粗陋的木质桌子,桌一边坐着二大爷和那天刚从医院接回来的二大娘。二大娘不知得的什么病,看起来脸有点歪斜,说话不清楚还流着口水,笑的时候很恐怖。另一边坐着两位堂兄,凤军哥当时二十多岁,小九哥十八九岁。一家人正在包饺子,我们是不速之客,没有感受到欢迎的气氛。那顿饺子,应该是为迎接二大娘出院而特意做的。我和弟弟缩着头坐在那里,不敢吭声。堂兄端了一碗煮好的饺子给我,馅是好大的萝卜蛋蛋,使好大劲都咽不下去(现在想来,三个干农活的大老爷们,能包饺子已经很不容易了啊)……抬眼眼睛望着煤油灯,泪珠在眼眶中打转转,不敢低头,低头眼泪就下来了……这样凄凉的景象,和想象中的欢天喜地回老家的场景相比,反差有点太大了。

吃完饭已经很晚了,听到二大爷和堂兄在商量我和弟弟的“下榻之处”。一会,凤军哥领着我俩来到了另一个房间,一样狭小的空间、昏黄的煤油灯,看到一个单人床,上面有个苇席。我和弟弟站在那里,堂哥不知从哪里抱来一床被子,直接铺到床板上,“睡吧,一人一头。”没有褥子,没有枕头,当时可是十月天气啊!也许是回老家的路使我们姐弟俩太疲惫了,钻进冰凉的被窝,很快稀里糊涂的一晚上就过去了。

弟弟没有到上学年龄,在老家继续着他的游手好闲、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和六叔家的三姐妹要在这里继续学业,不同的是他们姐妹三个上初中,我一人上小学。

我从小就喜欢上学,这一点和好多孩子不同。二大爷和学校老师说了一下,我就成了小寨(村名)初级小学(只有三个年级)的一名小学生。

学校面积就有一个篮球场大小吧,三个年级,三间教室,一间老师办公室,还有两间闲置着的教室。

我怀着既忐忑又喜悦的心情迈进教室,眼前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

一排排由原木解开的板子,宽窄不一,厚薄不一,长不一,两头由砖块垫起来,这就是课桌!教室里同学挺多,眼睛齐刷刷盯着我,他们都坐在自己带的小板凳上上课!

我还没有从惊讶中缓过神来,老师已经开始介绍我了,大家听到我是从遥远的西安来的,个个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一位胖呼呼的女同学直接上来拉我和她坐在了一起。她就是我在老家最要好的同学和伙伴,我到现在仍记得她的名字——李舞英。她是班长,矮矮胖胖,一对柳叶眉,一双桃花眼,干干静静的一位小姑娘。

班主任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性李老师,温文儒雅。同学后来告诉我他叫“老修”。一张嘴,一口地道的河南腔。听他读书,至今回想起来都能把人“雷倒了”。他读书时,好像我们在电影上见到的古代读书人那样,音调拖长长的,每句最后一字都是下滑音,每句音调都一样,而且随着音韵摇头晃脑,我傻乎乎的看着他,惊讶极了。再看我身边的同学,却和老师一样,拖着稚嫩的童音,轻微晃动脑袋,仿佛很投入的样子。我开始觉得滑稽,慢慢开始跟着溜,于是,很快就被同化了。

这里也有我喜欢上的音乐课,只不过没有风琴之类的伴奏乐器,就是干唱。开始的时候,他们唱的歌我都不会。老师就让我唱一首会唱的歌,没想到我随意唱完之后,同学们热情似火,要求再来一首,就这样一首首唱下去,掌声不断,歌声不断,虽然由于紧张加害羞我的脸热得发烫,可是开心极了。

那里的音乐老师当时教的不是歌曲,是豫剧。我还能回忆起“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这样的唱词。

和同学们渐渐熟悉之后,他们告诉我,有一间闲置起来的教室,曾经发生过怪异的事情。放学时还是干干净净的教室,到了第二天早上,课桌上会画满谁也看不懂的文字。有一个胆大好奇的女生很想知道真相。一天,天还是漆黑一片,她悄悄来到教室外,透过窗户,看到有一名身穿白衣,头戴白帽的男子,骑着一匹白马在一排排的课桌上走,马蹄蹬蹬有声。这名同学从此就吓傻了,嘴里胡言乱语,再也不认识亲人了,据说她的魂魄被掳走了。而且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教室就废弃不用了。我的同学给我讲这个传说的时候,我们当时就在这个教室的对面玩耍,我是越听越害怕,不知谁说了一声:“快跑吧,小心那人出来抓我们!”小伙伴们拔腿就往校外跑,一名胆大的同学在出校门的时候特别注意把校门关上了,可是当我们跑到校外的高地上回望学校时,却发现校门是大开的,好像有人冲出校门还在追赶我们似地,刚喘口气的我们马上又受惊似地跑回到村里,跑到大人身旁,这才安下心来。从此,再也不敢靠近那间恐怖教室了。

不用上学的时候,常常和村里的伙伴们到处游玩。那里的地势是大平小不平,有很多的沟沟叉叉,那里是我们游荡探险的圣地。村里的伙伴会告诉我哪里摔死过人,哪里掉下过羊,哪里有野鸡,哪里有黄鼠狼……而我常看到的是一堆堆的鸡毛,这会引发我无尽的想象:月黑风高的夜晚,那披着一件毛皮大衣的黄鼠狼,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溜进村里,来到我二大爷家的鸡窝前,伸出小爪爪,敲敲鸡窝的门,那只芦花大母鸡警惕的睁开双眼,发出“咕咕……”的怒吼,随之,二大爷家守夜的那只大黄狗咆哮着出场了,黄鼠狼就“鼠窜”到别人家偷鸡去了,那当然成功了,别人家也许没有狗,否则哪来的鸡毛呢?

二大爷家的大黄狗是一条温顺的看家狗,毛色黄中透白,也许是年龄大的缘故,它从不乱咬乱叫,喜欢跟随在主人身后,大多数的情况下,它会卧在大门口,尽自己看家护院的职责。小弟年幼无知,常常把它当马骑,人家都知道小时候骑狗长大结婚娶媳妇会下,就他不知道……果然二十年后,结婚那天,濛濛细雨飘个不停。

天渐渐冷了,黄狗不知怎的一天比一天没精神,那时也没个宠物医院,终于有一天早晨,起早的堂兄发现那只狗狗永远离去了,其实吧,我和它也没啥感情,就是大家都说狗狗是弟弟骑死的,为此怨恨它不该死而已。

在这里,我还有机会吃到马肉。在老家期间,我从没有吃肉的记忆,吃马肉是绝无仅有的一次。那匹马有怎样的经历,我不是很清楚,反正马是生产队的,是大家的,村里的几个男人们就把马剥皮放血、开膛破肚、剁成大块、下入汤锅,熊熊烈火煮了整整一个下午,也许是匹老马吧,肉不好烂,围观的孩子们不知有多少馋涎咽到肚里……巧的是我的弟弟不知打哪捉了一只麻雀玩,有位参与煮肉的大叔竟然说叫他玩一下小,弟弟就给他了,谁知到了他手里,那只鸟儿竟然飞跑了,这下不得了,弟弟非得要他赔,于是这位大叔就假公济私,割下拳头大块马肉送给弟弟,哈哈,这下弟弟再也不要小鸟了。肉终于煮好了,孩子们飞奔回家,端着盆盆罐罐去领肉,真是少有的口福啊!

深秋季节,老家景色是最美的,因为这里好多柿子树。村庄内外,沟上坡下,红柿吊挂枝头,如悬挂着无数的橘红灯笼,加上蓝天白云映衬,一派秋韵美景。柿子摘下之后,分作两种用途,一种烘软,成为人们口头上常说的“软柿子”,口味软糯绵甜,大量的柿子被堂哥套上大车拉到郑州卖掉,换点油盐酱醋钱;一种削皮加工为柿饼。在我的老家,加工柿饼相当有规模,在我们上学去的时候,路边高地上,一块连一块的大苇席上晾晒的都是削好皮的柿子。阳光、微风,柿子便从去皮时硬挺饱满的状态变成软塌塌皱缩的样子,于是就要收回装进麻袋,捂起来出霜,霜出来之后,就是甜蜜蜜的大柿饼了。这是我老家的特产。

还有一种特产就是红薯干。我曾经跟着哥哥去地里挖红薯。去的时候,地面上已经没有红薯蔓了,只留下短短的一节光秃秃的茎,哥哥拿着撅头,我拿着筐子,眼看着一撅头一撅头下去,大大小小的红薯从沉睡中被唤醒,露出光光的脑袋,然后在撅头的督促下爬上地面,感觉大地神奇极了,真是一座大宝库。回家后,把红薯洗干净、蒸熟、切片、晾晒,于是就有了香甜又筋道的红薯片。

那时候,老家的生活是相当的艰苦。在老家那么长时间,我从没有吃过白面馍馍,要么是红薯,要么是黑面、玉米面甚至豆渣面,我曾经咬过一口哥哥手中的黑红色的豆渣面馍馍,那个粗啊,真是难以下咽,所以宁愿吃红薯,好在红薯不缺。主食总是玉米红薯为主,例如玉米面糊糊之类,蔬菜主要是红薯叶,此外就没什么了,即使这样,我仍然很挑食,所以瘦得跟猴似的。

有次二大爷家请人给二大娘做衣服,专门给那位裁缝做了一碗白面条,裁缝不吃,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就叫我吃,以为我很稀罕,其实,看着那碗陌生又熟悉的白面条,我没有一点食欲,因为在西安家里,我最讨厌的就是面条了。况且这碗面条一点色彩都没有。

曾经有一次二大爷给我一元钱,派我去参加同村一家人的婚礼,我就和伙伴一同前往。到了那家,好像也没什么婚礼气氛,也不认识新郎新娘,反正是把钱交了就坐席,主食是小米捞饭,然后是四个菜,印象不深了,红白萝卜豆腐粉条之类,没有肉,是绝对的。对于小米饭我还是很有感情的,美美吃了一碗就已经吃的饱饱了。参加这样简朴的婚礼却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经历。

我的二大爷,个子不高,长相忠厚,总穿藏蓝粗布对襟外衣,几乎没换过。在生产队,他是赶车的好把式,也是大队饲养员,时常住在饲养室,因为半夜要喂牲口。他人很和气,从未见他对谁发过脾气。就是他,在国民党倒台的时候,推着独轮车去卖豆腐,回来的时候推了比豆腐还要多的一车钱,恐怕有几百万吧,金圆券。村里有见识的人告诉他,此钱已作废,于是,贴了满墙的花花纸。就是他,每天早上,我们第二节下课的时候,会准时把一碗清水煮红薯的早餐送到学校低矮的院墙边,我接过来,端到老师的办公室,吃掉。

这里的长辈,还有大爷、大娘和五叔,以及我印象不深的老姑。

值得一说的是大娘。那时她有六十多岁吧,花白的头发在脑袋后面挽了一个发髻,干瘪的两腮,因为是小脚,走路颤颤巍巍,整体看起来就像镜框中的奶奶。那时,他们家的生活状况好像比二大爷家好一些,大儿子在焦作煤矿工作,想必经常会收到汇款吧,所以家里有好吃的。

乡村的夜晚漆黑而又漫长。煤油灯亮起来的时候,大娘时常会将我和弟弟叫到她的房里,那是一间狭窄黑暗的房间,然后,伸手,从高高悬挂在房顶的竹篮里,取出一块饼干,或者酥饼,对我们姐弟说:“今黑,谁和我睡,就给谁吃。”显然,没有好处,谁也不会喜欢和老太婆住在黑房间里;即使有好处,她也不一定成功。我只记得住过一个晚上,害怕的好长时间都睡不着,也不知道怕什么。再后来,宁可忍受美味的诱惑,也绝不睡在那里。而弟弟呢,常常是混了好吃的就跑掉了。现在想来,老人家既是疼我们也是怕寂寞

大娘还有一个吸引我们到她身边的方法,就是说瞎话,那些离奇的、不合逻辑的瞎话,“太阳一出照正东,胡萝卜发芽长了颗葱。天上无云下大雨,树梢不动刮大风……”这个你听过吗?

在老家,我共有五个姐姐,其中三个是六叔家的姑娘,还有两个是五叔家的,最大的比我大七八岁,最小的比我大二岁,姐姐们都长得很漂亮,特别是六叔家的几位,看起来很洋气。那段时光,我经常见到她们在一起叽叽喳喳,相互收拾打扮,没完没了照镜子,所以五叔家通常是比较热闹的,她们有兴致的时候,也会关照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快过年的时候,有一个姐姐拿出一大包衣服,帮我挑了一件合适的比较新的衣服,让我过年穿。尽管后来妈妈回来给我带了新衣服,我还是比较感激她们。

后来,后来有一次六叔问其中最小的那位姑娘“回老家好吗?”那位姐姐说:“好嘛,没事的时候,姐妹几个捉了身上的虱子,比赛看谁的跑得快!”我听了哈哈大笑,可是,我怎么没有参与并且没有印象呢?几个如花似玉的姐妹也能做这样的事情,真有点匪夷所思啊!不过,卫生习惯差倒是真的,据说堂哥大年三十晚上那盆浑浊的洗脚水能肥二亩地呢!

我和弟弟,就像是《甲方乙方》那个被放到山沟里过苦日子的男子,天天盼妈来接我们。很多时候,我们俩在一起玩耍,我比他大三岁,他从小是娇生惯养,有时懒得走路,我就得背他。记得在家门口有一个小坡,有次我背他的时候,竟然被他压倒了,然后我们俩躺在地上哈哈大笑。他还有一件事需要我的帮助,那就是上厕所的时候,就在猪圈里,我得帮他看着猪,看着狗,不让猪狗来骚扰他,否则他很容易就被猪拱倒了。

终于,爸妈来了,哥哥姐姐也来了,因为是过年,他们都穿得很新。我傻乎乎的和村里的孩子混在一起围着他们看,仿佛不认识一般。哥哥在一堆小孩中看到我,递给我一个烧饼。啊,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烧饼的颜色和模样,那样白的质地,黄黄的焦花,很熟悉的颜色,傻傻的拿在手中,不知该做什么。哥说:“吃吧吃吧!”仿佛我不知道那是用来吃的一样,只记得当时就是没有吃,吃不下。后来,在爸妈面前,我拿出在这里上学得到的三好学生奖状,看到爸妈的笑脸,听到爸妈的夸奖,心里无比自豪。

爸妈来的时候,弟弟正在老姑家住着,没在一个村,爸爸第二天就去把弟弟接了回来。弟弟生病了,耳朵里满是血痂脓水,农村的医疗条件太差,弟弟受苦了。晚上,他和爸妈睡一起,睡在大娘家,半夜痛得睡不着,我的爸爸就用自己的嘴巴把弟弟耳朵里的脓水吸出来……这件事不知弟弟是否还记得。

犹如戛然而止的镜头,没有依依做别的画面,我就离开了我的老家,而且一去三十多年,再没回去过。如今,老一辈的人都不在了,领我们回家的那个哥哥也故去了。那里当年风华正茂的堂哥也都快变成老头子了吧!还有我最好的朋友,也不知嫁到哪里,幸福与否。

堂哥有时也会到西安来,最近的一次也有好几年了。每次来,会讲到家乡哪些人不在了,谁家又盖了新房,娶了新媳妇……总的感觉是家乡愈来愈富裕。近年来,随着父亲的去世,与老家的联系更少了。然而,我在那里的这段生活,犹如挥之不去的一个境,常常萦绕在脑海中,写出来,会是一个永远的纪念。

祝愿我的老家繁荣昌盛,祝愿乡亲们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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