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大闹天宫

一仗打完，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还有受伤挂彩的，当然结果一律是中国胜鬼子败或者金箍棒队赢红大刀队输。司令王红红爬到苦楝树的横杈上坐好，其余的人不管是红是黑全部坐在树下，有的靠坐在树根上，有的捡一块砖头垫屁股，有的索性坐到地上，横的竖的斜的摆摊般散落一地。当然这乱中自有他们的序，各人的座位还是固定不变的，外人看不出，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有数，虽然没有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的排序那样严谨，但还是不可私自乱来的。

大凡到了这个时候便是一边歇气一边信口开河的各人祭出自己的精彩话题来与大家分享，或者百家争鸣。古往今来天上飞的泥里偎的、张家长李家短尽显精奇。主讲的还是王红红，别看他瘦里巴几的可肚子里曲里拐弯尽是稀奇古怪的花花草草，不然光靠年龄大一点，力气大一点也不可能就轻易统领这一帮猴崽子们。

“司令，今天给我们讲什么故事？”扮演小炉匠栾平的皮猴三首先提问，因为打仗前王红红安排他角色时表过态，打完仗就讲故事给大家听，所以他最有提问权。

王红红本来没有准备好，这一下有点儿接不上茬，他坐在树杈上眼珠子转着，一下抓抓头一下挠挠裆，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

“你们想听什么？”他这样向大家伙问，好像他肚子里的故事多得翻不过身来。

大家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争论过后，王红红一挥手打断了争吵声，大大咧咧地总结道：“就《大闹天宫》吧。”

“《大闹天宫》我都会背了。”八瘌子立即小声反驳，他家里有一本《大闹天宫》小人书，是他哥哥的，他只有看的权利，不能拿出来跟人家交换。所以他肚子里最全面的故事只有《大闹天宫》。

“这个《大闹天宫》跟你家里的不同，你知道啊？”王红红恶狠狠地给八癞子一顿抢白，幸亏距离远，不然的话他那斑斑点点的脑袋上肯定又要起一两个包来。

“想不想听？”王红红大声问大家，他喊口号似的举着右手。

“想！”大家很配合，也都举起右手应道。孙悟空的故事本来就是百听不厌的，何况王红红说这个《大闹天宫》跟八癞子家的小人书上不样，所以响应的尽管有点参差不齐声音却干脆响亮。

“好，”大家的热烈拥戴仿佛为他打了一针兴奋剂，他对自己的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双手搓了几下，又扳了一下身体使在树杈上坐得四平八稳。然后干咳两声，表示故事正式开讲了。

“话说孙悟空大闹天宫，遇上二郎神，二人大战三百回合，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从天宫一路杀到地上————”

“后来呢？”皮猴三嘴快，他一直记挂着与八癞子家不一样版本的《大闹天宫》，所以就迫不及待了。

“别打茬，听着！”狗子立即制止道，狗子是个孙悟空迷，他哥哥是金箍棒队的小头头，有一根用红黄漆染成金箍棒，他爱得心里直痒痒，可每碰一次就会招来他哥哥的一顿揍。

“打着打着，就打到我们村来啦。”王红说。

“打到我们村来了？不得了了！”皮猴三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打到我们村才好哇，我们有金箍棒队，可以帮孙悟空打二郎神啊！”狗子不屑地推了皮猴三一把，说，“干革命就不怕有牺牲！”这是他哥哥的口头禅。

“他们把天都打破了，打到我们村还不是要把人都打光了呀？”一惯胆小怕事的猪儿缩着脖子，他这一问倒是提醒了好多人都感到事态的严重性来，大家都拿眼睛看着王红红，希望他后面的故事不要有太大的危险。

“那当然，你想，孙悟空那金箍棒一扫，从狗子家一直到小六拐子家的房子都立马成了灰；二郎神的大刀只要轻轻那么一碰，你们的脑袋就跟萝卜一样滚啦。”王红红两手虚空里比划着想像中那无比的威力。

大家伙一齐“啊啊”惊叫起来，都弓着腰缩着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躲过二郎神的刀锋。

“不要砸我家的房子，我家房子砸了，我爸我妈我小弟怎么办？”六丫急得哭了起来，大声喊着，“叫二郎神砍我吧！”她家的房子就挨着狗子家边上，王红红那么一划拉便跟着遭殃了，况且她姐妹六个就那么个小弟弟。

“所以呀，”王红红直起身站在树杈上，一手扶着树干一手叉腰，学着潘冬子的架势接着说，“都说二郎神有七十三变，孙悟空有七十二变打不过他，那是假的。孙悟空是生在地上的，他不愿杀人，二郎神不管三七二十一遇到什么砍什么。叮里哐啷，叮里哐啷的一路杀来，天上地下不知多少人成了他刀下鬼。”

“二郎神太坏！”有人气愤地说。

“那怎么办？”有人问。

“孙悟空不想在有人的地方跟他打，所以就跑啊躲啊。”王红红得意地耸耸鼻子。

“跑哪去啦？”“躲在哪里？”大家七嘴八舌地追问。

“跑到守财家去了。”皮猴三抢着插嘴。

“不能，不能到我家去，”守财赶紧大叫，“我家里空空的，没地方躲。”

“孙悟空会变吗，他变成一只草鞋靠在你家门后面。”皮猴三更来劲了，他一边双手反抱挠着后背的痒痒，一边冲守财嘻嘻哈哈的说，“你家是地主，不躲你家躲谁家？”

“鞋都是成双的，一只草鞋在那里靠着，二郎神又不是瞎子。”守财急得要哭了。

“对，二郎神一眼就看到孙悟空变的草鞋，举起大刀就砍。嚯，守财家的房子一眨眼就成灰啦。”王红红得意地嘎嘎笑着。皮猴三也跟着笑起，接着大家都笑了。

“孙悟空呢？孙悟空到哪里去了？”狗子关切地问。

“孙悟空到哪里去了？你们知不知道？”王红红反问着大家，其实他心里也没谱。

“不会被砍死吧？”猪儿问。

“废话，孙悟空怎么会死？他是神仙哩。”八癞子立即反驳。

“会不会飞了呢？变成青烟飞走了呢。”六丫的心也从她家的房子和小弟身上转到孙悟空这边来了。

“对，”王红红接口说，“变成青烟飞了，飞到牛皮家的大桑树上去了。”

“不要啊，”牛皮大叫起来，他家的大桑树每年一到夏季满树紫红的桑葚不知馋坏了多少人，如果就这么被二郎神一刀给砍了，那么来年便没有了在小伙伴中骄傲的资本了。突然，他急中生智地喊道，“我家大桑树上有蜂窝，去不得的！”

“对对对，”没想到牛皮的叫喊不但没有阻止王红红恣意泛滥的故事情节，反而更激发了他的情绪，只见他急不可耐地说，“孙悟空飞到桑树下，回头见二郎神又追来了，他赶紧变成一只胡蜂往蜂窝飞去。二郎神紧跟在后，大喊一声‘哪里跑？’举刀就砍。”

“哇，哇，哇，”大家伙都兴奋起来了，纷纷叫嚷着，“砍了蜂窝！砍了大桑树！”各人的心态不同，喊出的内容也不尽相同，常有桑葚吃的希望砍了蜂窝，吃不到或者少有机会吃到的就索性连桑树一起砍了免得那时节嘴里心里都不好受。

王红红一摆手示意安静下来，他看看急得鼻涕眼泪一齐流出的牛皮，一字一顿地说：“连蜂窝带树枝一刀砍啦。”

“哦哦，”牛皮叫了起来，大家也跟着叫了。因为那只蜂窝让这里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吃过蜂蜇的苦头，这一下被二郎神一刀给砍了岂不是天大的好事？虽然刚才还对二郎神的滥杀无辜极为愤慨，这时口头上不赞颂但在心里还是要感激一番的。至于后面的故事谁的心里都清楚了，可就是没人再开口追寻。

王红红还兀自沉浸在兴奋之中，他用右手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顺着刚才的情绪叫着：“胡蜂嗡嗡地围着二郎神拼命地蜇。孙悟空马上从脑后拨出一撮毫毛，用嘴一吹变成几百只、几千只、几万只胡蜂，一齐围住二郎神。几万只、几十万只、几百万只胡蜂都围着二郎神蜇呀，蜇呀，蜇呀————”

“后来呢？”大家都做声了，只有皮猴三小声地问。一只胡蜂就能把人蜇出鸡蛋大的包，那么几万只、几十万只、几百万只胡蜂同时蜇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谁也不敢想像了。

王红红有点气馁，他知道蜂窝被砍大家心里对二郎神产生了同情，这样的情绪明显偏离了他的预想，后面的情节怎么设计一时也抓不出头绪来。他抓抓脑袋又将总是往下坠的裤子提了提，一场硬仗打不来又接着一段情绪激昂的故事演讲，早已消耗尽了午餐的那两碗咸菜稀饭，此时肚子已经咕咕的在叫饿了。

“后来，二郎神变成一只大馒头，红红的、全村人三天都吃不完的大馒头。”王红红从树上跳下来，边跑边大声喊着，“大桑树下有大馒头，全村人三天都吃不完呢！”

大家伙也都跟着王红红叫喊着一哄而散，只留下苦楝树无措地呆立在那里，不小心掉下几颗蜡黄的苦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