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这一天，父亲生气

少年的记忆中，似乎没有色彩，即便是山野的映山红红遍每片山坡，即便是油菜花黄遍每一块土地，即便是稻苗绿遍整个大地，我的少年只有一种色彩——灰色。家庭沉重的经济负担已经压得父母撑不起腰，兄弟五六个，不是求学，就是嗷嗷待哺。土地的贫瘠和粮食的歉收，已经使急剧成长的身体放慢了上升的速度。成年的劳作换不来片刻的欢娱，寅吃卯粮的情形时时都有。少年时代的天空似乎从来没有晴朗过。

看着邻居四爷碗里的鸡蛋面条，不知往肚里咽过多少口水。父亲最害怕的事就是逢年过节来客人，因为到那时是要拿出比平时多得多的粮食现荤腥给大家吃。我们这些孩子虽不能饱餐一顿满汉全席，至少能见着些油星星，偶尔也能吃上一箸，证明自己也是可以吃荤的，而父母就犯愁了，待客是要花钱的，可钱从哪里来，我们的学费又怎么乔迁集呢？

艰苦的日子熬到1984年，那年土地承包到户，除去上缴国家的公粮，大部分余下的都自家所有，基本解决了吃的问题。可正上初二的我住在父亲单位，而父亲经常出差，一个月二十多天都不在家，两个哥哥也毕业不在身边。原先蒸饭吃还勉强能吃饱，现在打饭吃，花了钱却从来未饱过一顿。但一次也没向家人说起过这事。父亲将一个月的饭菜票放在抽屉里并交代每顿吃多少。鉴于父亲的来厉，从不敢多吃一两饭。虽然父亲从未对我发过火，更没有打过我，但我还是强忍着饥饿，不违反父亲的交代。每次上学经过国营食店时都会向里张望，看看那些油条花生米，偶尔也能看见卤肉，这时心里就有一种满足感，或者猛吸几口气，闻闻那些油香肉味也许是大骨汤的清香，就跟做了神仙似的，一半天似乎都不饿。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可以回家饱餐一顿了。肉是不必奢望的，饭能吃到撑肚子，但额外劳动，就是下地干活。这时正值初冬农闲时节，对于劳动节力富余的人家来说，可以种些蔬菜，赶赶集会会亲友。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一年四季没一个时刻可以闲着。九口人的大家庭，土地十多亩，全仗能干的母亲和年逾古稀的奶奶撑持。农忙时请些亲戚朋友帮帮忙，这其中也少不了几个稍大点的兄弟，当然我也不例外。现正值初冬，天开始冷了，割过稻谷的冬水田早该翻犁了。可我家没劳力，水田仍然荒着。

晚些时候，我回到家，没什么事干。家离学校很远，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坐不了车，其实根本就没有钱。放学回到家已经是夜幕四垂，母亲和奶奶还没有回来。只有两个在念小学低年级的弟弟在家做作业。

那里我才十四岁，已经很会犁田除地了，农忙时节放假就是为了帮忙，农闲时节我们这些困难人家的孩子也不会闲着。每二天一大早就扛上犁耙牵上牛犁田去了。

初冬的水田有些冷了，周围没有劳作的人，只剩下我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干着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事。从早上一直犁到下午两点多钟。一块六七分的田终于犁了，人困牛饥，匆匆回到家，奶奶早已准备好了午饭，其实那时她们几乎都是吃两顿饭，每次午饭都很晚，今天因为我要上学做得早些。那天奶奶以此为心疼我，特地像款待客人那样煮了腊肉。看到那油亮的东西，顿时胃口大增。这可是我好几个月来第一次打牙祭了。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些肉，吃饱了饭，问问了母亲的情况，准备上学了。那天天气特别好，暖和的阳光照在身上感觉舒服极了。走在返校的路上，由于吃得太多太油腻，又是腊肉，比较咸。天气又暖和，走路走得口干舌燥，就靠路边的山泉水猛喝了几口，爽口舒服。哪知从来没沾过油腥的肚子造反了，到父亲单位时就感觉肚子微微疼痛。一会儿就你有流水声似地。这时感觉不对，好像消化不良要拉肚子。疼痛变得越来越明显，一连上了好几趟厕所，仍然疼痛。医院离家远，那时又没有药店，根本上就没钱，周围没有一个人。疼痛不断加剧，已经无法上晚自习，怎么跟老师请假呢，没办法只好旷课了。一下午到晚上没少光顾厕所，原本瘦弱的身体这会儿更加不堪。一晚上觉基本没睡。天刚亮时也许是乏了，困了，终于睡着了，一直睡到中午文才醒来，肚子不疼也不拉，只是全身酸软无力，饿得直发慌，但完全没有食欲。头天的那场拉肚子把我害惨了。原想吃点肉解解馋，补补身子，哪想引发了肠炎，反倒整垮了身体还害得我旷了课，又没请假，老师准会批评的，想着这些，我后悔得不得了。更让我难受的昨晚的疼痛难忍，又无人关照，一个人孤零零的独自承受的处境。

但好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忍住心中的委屈和身体的虚弱，支撑起这快要散架的躯体走向学校，主动向老师说明了缘由和经过，老师原谅了我，并关切地问好些了没有。

晚上，父亲回来了，发现抽屉里的饭票没有几张了，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如实回答，就说到了月底就只有这么几张了，我又没有多吃和乱吃。这时父亲生气了，“没有多吃，怎么就这么点儿了？”看到父亲严厉的样子，我不敢说什么。

我知道分辩招来的是更大的委屈，甚至可能是一顿皮肉之苦。虽然父亲从来没有对我施加过拳脚，但我是目睹过兄弟们被父亲修理的情形的。我只有强忍着这两天来生病与劳作的疲惫与委屈，强忍着这半年来从未吃过一顿饱饭的委屈，强着这半年来的孤独，强忍着父亲这不明内情的怒气。瘦削的身体里流淌的是坚强的血液。由于我不支声，父亲也就没再生气了，他也知道我是一个懂事好学、从未给大人们添过麻烦的乖孩子，也就没说什么了。

想起那一天，现在的我仿佛泪水盈盈。艰难的岁月，坚强的人是不会流泪的；富足的年代，反倒会因艰辛的往事而泪沾襟。饥饿、缺爱、多子、落后考验着每一个生活在那个时代的青少年。

记住那一天，珍惜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