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殇
在大树不值钱不受稀罕的年代,一中有很多大树:对着大门的路两旁是两排粗大的法国梧桐,办公楼前是几棵大白杨;北墙根是几排高高的水杉;实验楼所在地是一片有了树洞的合欢树;校园各处还散种着大槐树,大核桃树,大枫树——有相当多的大树是一中的开校之臣,老资格,是建校就“分配”来的。他们是一中成长的见证树,如果你懂得树的语言,它们能告诉你有关一中的所有事情。在一中日子久了,这些树在书声琅琅中就有了老师一样的气度,它们会笑意柔柔地用树叶抚摸在树下读书的学子,它们会笑眯眯地原谅折树枝的顽童,它们会从容地庇护烈日和风雨中的孩子。它们当然还会看低后来的小树:那些小树羔子,懂啥?在黑夜里或月色下,我不知道有没有花精树怪唧唧喳喳悠悠荡荡。我觉得,有老树的地方,什么神奇神秘的事情都有可能。一批批的少男少女们肯定永远也忘不了那些大树:曾在初春踩过杨树的毛毛虫,在五月尝过香甜的槐花串,在七月看过火红的合欢花,在深秋扫过满地的黄树叶;也许还曾倾听微风从树梢吹过,注视一个身影从树旁走过——许多人的一段生命历程是和那些树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没有了那些树,勉强回忆起来的少年往事就失去了真实的依托,更多的回忆则因缺少触发物而不能复现。
校园里的大树大多消失于1997年——学校大规模扩建时期。因为一中容不下越来越多的学生,申请建新校又被县里以资金不足而拒绝,学校没办法,只得立足原校园进行扩建改建。那年暑假,各种机器轰鸣着开进了校园。首当其冲的便是一中的树。树是一中最安分的部落,逆来顺受引颈受戮是它们的传统。为了扩路,法国梧桐倒下了;为了建实验楼,合欢树林不见了;为了建富有现代气息的草坪,高大的白杨树被砍光了。令人惊讶的是,与扩建工作关系不大的水杉树也被砍伐一空。不光是水杉,那些核桃树槐树等等也未能幸免于难。
只有两棵枫树命大逃过一劫,这是一中最后的两棵大树。当时几个工人已经下锯了,正巧一位老教师路过,看到此情景,忙制止住工人,追问究竟。当他弄清楚怎么回事时,大怒,喝道:“这两棵树是我建校时种的,要锯树就先从我身上锯过去。”靠着这股拼命的架势,一中总算保存了两棵树,其中一棵树身上还带着深深的锯印。而其它大树的几百条断茎几万条断根最终压在厚厚的水泥地下绝望地挣扎活活地闷死。
又一个春天到了,一中的校园对春风的召唤几乎无动于衷:草坪里种的是四季常绿的进口草种,充塞校园的各种水泥金属制品永远也不会发芽。紧跟着夏天到了,缺少了大树的庇护,整个校园蒸得像热鏊子,到处反射着炫目的白光,师生们叫苦不迭。
幸存的两棵枫树一下子变得格外美丽,也格外受人青睐。休息时间,树下总聚着一群人,有的学生跳起来够树上的叶子,比赛谁跳得高;有的围着树打闹;更多的是在树下聊天。人对树总有着莫名的亲切感,更何况这是有着诗意的枫树呢?枫树,是能让人想起”江枫渔火”、想起”霜叶红于二月花”这样句子的树。秋天,摘几片火红的枫叶,就着几股凉风,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勉强也能虚构出《秋色赋》的意境吧。
仲秋的一天,不知迎接什么检查,教育局通知学校提前一天停课打扫卫生。某局长不放心,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学校查看工作的准备情况,他火眼金睛,一下子就发现地上有几片落叶,那是学生打扫完卫生后又从枫树上吹落下来的。领导皱起了眉头,急忙喊了几个高个男生爬到树上用竹竿将枫叶打干净,免得检查的人来了,树叶不合时宜地落下来,显得地面不干净。一阵噼里啪啦之后,两棵枫树被褫夺了全身盛装,只剩下几片小叶子孤零零悬着,像招魂的小旗。
枫树提前进入了冬天。
那一年,一中也提前进入了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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