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脚印

2011-06-28 23:56 | 作者:赵全胤 | 散文吧首发

才不过是考上初中呀!父亲那沧桑遍布的脸上就更加显得憔悴不堪了。在于那28元的学费却是难住了他,对于我的内心,纵然是有些忧郁和猜忌,但好像又没有太大的关系。父母经过了一番斟酌之后,决定求助母亲的一位至亲。至于父亲当时要带上我,我全然不知,是因为怕黑吗?若说母亲怕黑,我是深信不疑的,但父亲向来不怕黑。我望着枝头上的一只孤孑的闭目遐思的长尾,却是寻不出个所以然来。晚饭后也就是日落紧接月出时,我便同父亲出发了。那位亲戚离我家大概有三四华里的样子。一前一后,父亲与我走在凹凸不平的黄土路上。月亮在云端露了一下头,便像个刚出道的女伶人似的又羞怯地缩了回去。远空中的零星的几点纤小的红光向我投来忧郁的一瞥之后,也悭吝地退藏了。它们似乎对月亮情有独钟吧,因此全躲进它们的闺房里与月亮的约会作准备去了。于是天空中的光彩便被暗沉沉的云幕完全地遮蔽了,以至于走在前面的父亲的佝偻的背影都模糊了。我抬起手臂,且让狭小底薄的鞋子触抚显得异常坚硬的泥土路,且用伸直的手指碰触着路旁的白杨的树干。它们正挺着笔直的腰身分别以无量的手指——指着谧静的空,仿佛就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委实给了我一种傲的感觉。清凉的露水洒降在若微喘息的棉花叶与那小沟壑里的杂草上,空气里弥漫了清新怡人的凉爽。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虫类也集聚在这大自然的舞台上,起始了全奏,献出令人陶然的青活跃的情调。然而,在于我的心情,仍是感伤,而且虚空——也逐渐地向我的整个心胸里蔓延起来。不过,这绝对不是我分出心思去杂草丛中觅寻那支欢歌的主人而将裤管上都被凉丝丝的露水濡湿的原委。正这时,我的同伴,他在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折了回来。我当然知道他不是为了我磨磨蹭蹭地不愿随他前去的缘故,因为若是那样的话他直接叫我就够了。我什么都明白了,于是哭喊道,“怎么拉,这是怎么啦?”为了表示我的强烈不满,我背对着父亲,将手里的断草颈送入口中,用牙齿将其截断了数节。“听我说,孩子。”父亲语气绵柔的竟然像个妇人。“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挣脱被父亲攥着的手臂说,“你又心疼钱了,我真不想当你的孩子了。”虽然说后半句时我把语调降低了一些,但这并不能说我心里存在着胆怯,因为去年,由于我是连任三年的班长,所以便理所当然地被选中去联校参加文艺大会。可是,我当时穿着姐姐的衬衫,在那个露天的舞台上,差点没让烈风把那件无限阔绰的衬衣,从我身上当着那些陌生人的面脱下去。为此,我脸上流着热汗跑回家对着父亲说的就是这句话。而且还连着说了许多与无能、无才有关的尖刻语句。尽管那时我头上着实挨了母亲一巴掌,但我心里却欢喜的不得了,因为父亲就像犯了大罪的小孩子似的,勾着脖子站在我面前。“孩子,我是怕你受不了,所以才决定让你回家等着。”清醒时我才知道,父亲一直都在吞忍着我恶劣的情绪。于是,我将迷惑的心灵对准父亲。——“受不了?”诘问了一句,我拔腿向着目的地的方向跑去。看来,我这57岁的父亲,真是老糊涂了,竟然怀疑我敏捷的双腿不适宜这段路程。一路上,我一直暗暗地嘲笑他,同时也责问了上帝,为什么偏偏让我享有既老迈也贫乏的父。过了那条流水淙淙的小溪,我又带着嫩芹菜似的水草的芳息与父亲到了热情洋溢的亲戚的家里。但是,当父亲拘谨而婉和地道出实情之际,那气氛却顿然变得萧凉、哑默或说尴尬紧张起来了。甚至对方施出了鄙夷。父亲忍气吞声地说的什么,我不记得了,但他近乎哀求的语气,我是没有理由忘却的。亲戚,或说那家人一会儿摇头叹息,一会儿有情有理。——钱,倒是有,不要说28元,就是280元,也是有的。不过……最后,我可敬可爱的亲人终于点头帮忙,那就是把这件极其沉重的大事,落实在另一位远房表亲的肩上。“那一定是一个好办法。”我忖思,因为表亲是做生意的。单凭那辆我一直都想坐一次的摩托车就能说明他生意的兴隆。于是我们带着希求来到了从事商业工作的亲戚的邸府里。亲情的礼待让四围的纯洁而散着强烈的温馨空气——只是一个瞬间就把藏于我心里的忧郁和惶恐征服了。我感觉那位亲人的盎然的笑意和敬烟上茶而舞动起来的外衫,竟是那么适宜我的眼睛。我颤着脚上很是“爽然”的布鞋,欢愉地坐在矮凳上乖乖地等待甜美时刻的到来。然而在他们夫妇明确来意时,空气确是现出了几分钟的阒无人迹的味道。这之后,在我那位至亲的提议下,他们便认真地、热烈地讨论研究起来……记得父亲当时一直处于人微言轻的位置上。他默默地抽完了几支烟卷儿,便雕像似的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俨然就是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的画像:消瘦的脸上的颧骨高高地突起,显得那地更小了(因为仅是黑夹白的胡须就占去了一小半)两眼凝视着门外的空气,仿佛要寻出一点幼稚的风味来吧。因此,我那似乎藏有美妙奥秘的心房,便封闭得更紧了,以至连可爱之灯都无法容进去了,这就是说,我终于因了枯燥烦闷而坐在父亲让给我的圈椅上困熟了。后来,当脸色黯然的父亲叫醒我时,已是午夜了。失望和沮丧还是毫不留情地钻入了令我心头栗颤的心底——使那里的朦胧的美妙,因没有补给而饿死了。故而,我在心里给那命的美妙造建了一座超凡的陵墓。不知父亲那时是作的何感想,只是记得他宁静的额头下那双深沉的眼睛,既安祥又愧疚地看着我,不过怯弱和悲哀并没有占用那特别意味的眼神。朦朦胧胧的巨大陵墓下的厚重的黑夜,将来时的那条米黄色的曲线遮蔽的严严实实。虽然父亲不时地够着去牵我的手,但我仍感到茫茫的黑夜之中,有魔兽和恶鬼喁喁交谈的声音。当然这是我缩成一团的心灵禀告我的,却不是我的耳朵听到的。于是一当我感到身后有一个巨大而可怖的怪物拽我的后衣领的时候,我就配合父亲的温暖有力的大手。“这路的两旁总共有65个坟冢。”我不由自主地开腔道,“左边是28个,右边是37个,总共比去年多了6个。”见得不到回声我又补了一句。“别害怕,孩子,死人是不可怕的。”父亲把握我的手加了一下力回答道。“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世上最可怕的是活人。”“胡说。”父亲明显地生气了,但随后又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单是由于天气的阴晦,是饿不死鸟雀的,就算是伴有暴风的阴日。”“什么意思?”“记住吧,小子,世上最可怕的人是自己。”父亲语气冰冷的就像我以前碰到的一个过路的陌生人。因而我的气愤让我忍住了我的纳罕,是说我将自己推进了一片更加惶惑和郁闷的氛围里了。就这样,当我们摸回家时,一向怕黑的母亲则正焦急地徘徊于冷清饰装的门外,之可以这样说,是因为那大门畔的冷清,已蹂躏了白日里父亲沏上茶而人们便围上来的欢悦的气氛。而且围裹住母亲的树荫中的漆黑,若是用利刀刮下来,现出黎明的话,恐怕真的有千斤重。——真不知母亲怎么突然有那么大的力气背负吓得我的灵魂都摇晃起来的掺杂着似如鬼哭的风声中的黑暗。“真的在这夜路上摸回来的呀!你和孩子。”母亲一把将我的手抓住,而后嚷了起来。接着又殷切地让我感触着她发颤的臂膀到了屋内的光明之中。迎着母亲那温和而湿润的目光,终于,我的眼泪溢满了眼眶,而后当真不争气地流下了既酸楚也灼热的泪泉。心知肚明的母亲心痛不已,同时,她慈容上的眼睛里也呈出了我这里难传的羞愤。但母亲仍是让我依靠在她的膝上,围抱着我的肩头,让我向着在座椅上用手掌搓着额头似乎是在擦汗的父亲。“答应这可怜的孩子,明天的早晨,你就一个人去别的亲友家里出借他们的爱心!”母亲语调中的强硬和霸道让我诧异极了。但父亲却没有半点犹豫迟疑,他走近我们,将他的双手分别放在母亲的肩头与我的头顶上,“就算是他得不到天上的辉光的怜恤,我也会让这来自远方的孩子的生命里充满烛光的。”父亲抚摸着我湿漉漉的脸腮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第三日的上午,大概也许是无路可走的父亲,径直地走进了我那双“儿女”的小别墅:当时用几只母鸡和两大篮子鸡蛋换回来的一如白天鹅的姑娘一样白的一对小山羊,它们住在我和父亲精心搭建的三、二平米的小草房里。父亲迅捷地用他粗糙的大手,把那对刚离开母亲不久的“双生兄妹”拎了起来。我几乎完全是飞了过去,从命运之神的手里抢下我的宝贝,弯着双腿,紧紧地把它们拥揽在我突突猛跳的胸间。同时,我也用乞求的目光仰视着父亲的严肃而瘦削的脸庞。稍后,我声音变调地说,“爹,我求求您了,它们还小,待它们壮美喽再卖吧!若是您不卖掉它们,上学时,中午,我可以不带馒头,也不让娘给我买凉鞋了。”父亲默然无声地转过身,反背着双手在院子里移动着被地心力明显地吸着的双腿。这时节,母亲也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了,她一面蹲下身抚摸我的头额,一面扬起脸,闪烁着与亲人相接的心灵的火焰说,“可是地,他爹,你前天晚上确真在妹妹那里说过,待这只公的羊羔壮健了,就能还上这笔钱吗?他们家不是明年才给我外甥盖娶亲用的新房吗?”然而,回答母亲的却是父亲坐在门槛上狠命地抽出的一团团的烟雾。我死死地盯着父亲那张在雾霭中的僵硬的脸——僵硬得如同带有条纹的黄中泛黑的岩石。沉默、沉默,死一般的沉寂。我开始哆嗦啦。但是,还没等这恐怖的气息通到我的脉管里,父亲就跨到了我跟前。他弯下腰身,既温和也庄重地问道,“你是愿意上学,还是愿意留下这两只羊羔?说吧,大胆地说吧!说吧,孩子!”见我是一种夹着恐惧的缄默,父亲耐心地追问着。“两样都要。”我避开让我深感威严的脸,声音小的犹如昆虫的啼叫。“大声说,大声点,我的孩子。”父亲竟然笑了起来,而且眼神里还放射着熠熠的光辉。我骇疑地望着父亲,终于,我以在学校里跑操时的腔调吼道,“书,我要念,两只小羊羔——也不能让我失却。”“好好好,像个爷们说的话。”父亲把手掌击得呱唧呱唧的。母亲与我像祈祷者发见了领拜人接通了上帝的电话似的惊诧而欣慰地望着他……后来,我果真如愿以偿,因为父亲卖掉了家里近三个月的口粮,把深含着汗水味的钱,塞到了我的手心里。真的不敢想象父亲那时是何样的一种心情啊!因为那一年的十月,父亲带着我去了十里外的村庄讨了一次饭。因此我便成了我们村乃至整个乡镇七十年代出生的第一个讨饭的学生。(但愿也是最后一个)但有一点让我匪夷所思:那自称与我同样第一次讨饭的人,那让我口里吃着别人剩下的红心地瓜,但我心里却因说了一万遍——我可真不是你的儿子而厌恶的人,他为何能够那样应付自如呢?对于围攻我们的不友善的气氛。再者,父亲又因何带着我选择在他生日的那天去讨饭呢?难道那时他知道了自己身体里已经有了癌细胞了吗?时至今日,我幡然醒悟,在那悠悠岁月时光之中,在波澜滚滚的生活海洋的浪涛之峰上,的确,是父亲顶住了我苦痛的大门,帮我接通了灯盏的电源,把璀璨迷人的光芒赐予了我。这在人间从未单独获过一丝幸福的人,他是赤着脚在风雪之中为我铺下了一条人生路啊!因此,我要踏着这一串串的脚印,向那巍峨雄伟的圣山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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