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中的小外甥

聊以这篇小小文，送给我最亲爱的外甥——陈俊舟。生日快乐！小家伙，舅舅没有办法给你庆生，以后有机会一定给你补上。这个小家伙，十岁以前，最保守的估计，有八年半是在外公家里度过的。农村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都得取一个贱一点的名字，比如猫儿狗儿之类的，当然，并不是家长认为孩子不够珍贵，恰恰相反，按当地风俗说，名字低贱一些，从小就没有小病侵扰，牛鬼蛇神也是敬而远之。足见，天下父母心都是好的。我外甥是对双胞胎，遗憾的是姐姐在襁褓中因为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没有顺利长大，只留下这么一根独苗。我外甥也不能脱俗，外婆外公加爸爸妈妈一合计，就取了个柏树的名字，松柏长青嘛。就这样，小柏树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懂事了后就老是问：要是我姐姐也大了，是不是就叫松树？问完还得意的眨眨眼说：我的名字要好听些！

农村穷，父辈们为了孩子能得到好的教育得到好的物质享受，都纷纷外出打工。小家伙满月后，我姐夫就急急忙忙跑回福建上班了，姐夫家里弟兄多，那时候我父亲还健在，力主把孩子放到我家抚养，这样，顺理成章，这个家伙就加入我家。那时我也还小才11岁，刚刚懂事，有了个叫我舅舅的孩子，觉得很神气，大人们见了我，也开玩笑的说：“哟、恭喜你升级做舅舅了！”听得这话心里可得意了，觉得在小伙伴前都神气了几分，老是得意洋洋的拉着柏树的手出去瞎逛，他也屁颠颠地跟着我疯跑，我们的童年就这样捆绑在一起了。

农村的农活很忙，带孩子玩耍和照看孩子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我的头上，时间久了，也有烦躁的时候，因为我们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都比他大很多，别人看我带着个孩子就故意疏远我，因为他们的家长都有交代，小孩子容易摔着拌着的，又爱哭，闹不好不好向我家的大人交差，我的爸爸又是个远近小有名气的家伙，在乡里比较霸道，别人都有些怕他。这样，我带着他出去的时候，就总是没人和我一起玩。于是生气，怒吼着对他说：“你个拖油瓶，搞得舅舅都没有地方耍了！”柏树从小就懂事，看我发怒他很聪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水果糖（这个是他外公偏心，特有的）脆生生的对我说：“舅舅，莫气，糖给你吃。”也许是看他那可怜巴巴的神情，也许是水果糖太诱人，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忍不住接过糖来，然后一转身，拉着他自个找地方玩去了，久而久之，我也分不清楚自己这样说他的时候是真的不想带他，还是单纯的就是为了他兜兜里的糖果。反正他的糖没有了，外公问起，他从来不会出卖我，都说是他自己吃光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会觉得脸皮红一阵白一阵的，但没法，那时候没有什么零食，水果糖，已经是农村孩子的最爱了。

我家所在的镇子上，是逢3、6、9赶集。每次赶集的时候，大姐都会把家里菜地的菜或者是在养蚕的季节把蚕茧拿去卖，换钱买回一些生活必需品。当然也会去镇子上看看姐夫的信件和邮政汇款单。这天是柏树开心的日子，可以跟着妈妈要吃的要喝的，当然，大姐也很心疼我这个弟弟，每样都是双份的。天黑的时候，每次大姐都半强迫半哄骗的想把柏树带回家，这个就是他童年最最痛苦的时候了，他又不愿意离开舅舅和外婆外公，但又抵抗不了姐姐背篼里那成包成包的零食，每次都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姐姐回家。走的时候又不停的回头说：“舅舅，明天要等我哦，我明天一定回来，一定的。”我家到姐姐家有六七公里的样子，而且全部是山路，途中的乱葬岗都要路过好几处，我每次去大姐家的时候，路过山林的时候都是眼睛一闭，风一样的跑过去，因为害怕。可小孩子不怕，每次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就准时听见我家大门外的那条路上传来：“舅舅、我又来了哦，你起来没有？”那时候不知道感动，只觉得他老是打搅我的懒觉，现在想想，不觉间就热泪盈眶……上天赐给我的这个小外甥，真的太好了，真的。

我家不远处有一条大河，河里鱼很多，那是我童年的娱乐基地，也是我的禁地，我八字怕水，父母在这方面把我管得特别的严格。

当然，柏树也是外公手里的掌上明珠，自然对去水边玩耍的愿望也是给予毁灭性的打击。但，上有政策，我们下面自然也是有所对策的。夏天的中午，大人们由于干了一上午的农活，人都很疲倦，中午太阳最大的时候是不出去做农活的，都在院子里面找个凉爽的地方，摆一块凉板，摇着大大的蒲扇，沉沉睡去。这个时候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一种解脱，似乎那凉爽的河水在向我们召唤。可每当我准备偷偷溜出去的时候，总是能发现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在身后跟着我。我吓唬他，说你太小，不能去河边玩。柏树对我的说法从来都是反驳的理由充足：“舅舅，你莫以为我晓不得，你天天都去玩的，今天就带着我去嘛，要不，我告诉外公去！”别的都好说，要是叫我爸爸知道我偷偷去玩水，那可是要倒大霉的所以这个时候只能是咬牙切齿的答应他。但在去的路上，我就省心了，什么东西都不自己拿了，全部落在他身上了。于是路上就经常出现一幕残忍的画面：一个大孩子在前面摇摇晃晃的走着，屁股后面跟着一个几岁的小毛孩，头戴一个大草帽，左手拿一个大桶，右手拿一个大网兜。一步三摇的紧跟着大孩子的屁股后面。那大孩子还动不动就呵斥：“走快点，要是觉得拿不动就自己回去！”现在都能清晰的忆起他那童真又叫我忍不住微笑的回答：“舅舅，等等我嘛，我小，跟不上！但我拿得动。”其实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回去接过东西，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向河边，看着他那笑盈盈的眼睛，突然也会感动，觉得有这么个小家伙跟着其实也是件幸福的事情。大河有很多的支流，我们抓鱼是不敢去大河中央的，那里太深，我们的方言说要测到水底，只有一个办法，戴个草帽跳下去，就到底了。当然，帽子肯定会浮在水面的，人早就喂鱼虾了。我们孩子都是找一条浅浅的支流，用泥巴在上流堵一道土堰，然后用桶一桶一桶的把河里面的水舀干净，那么一些在支流寻食物的小鱼儿就乖乖手到擒来了。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碰到几条稍大的鲫鱼和鲤鱼。可到水干掉的时候，也就是我发怒的时候了。辛苦把水舀干后，看到一些大大小小的鱼在泥泞里乱蹦的时候，是最开心的时候，也是收获劳动成果的时候。但鲫鱼有个习惯，如果水少了，就会找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躲起来，一动不动，所以我舀水的时候都很小心，一般不在抓鱼的地方留下自己的脚印。可这个时候，小家伙总是忍不住的在岸上大叫：“舅舅、舅舅、那里有条大的！”然后噗通一下跳进水里，一阵手舞足蹈。这个时候，我都会怒不可歇，一把把他扔上岸去，还在扔的时候狠狠的在他屁股上来上一巴掌。当然结果是一样的，他先是委屈的看着我，然后毫不例外的嚎啕大哭。看他哭的厉害，我又心软了，哄哄他，但他还小有脾气了头一甩，不理我。我对他的心理自然是熟悉不过，自个下河抓鱼去，果然只一会的时间，就看见一双小脚，又偷偷出现在我背后的泥泞里了。我回头怒视，他笑盈盈的讨好我：“舅舅，你让我抓鱼，我就不告诉外公你打了我。”我笑笑，这家伙。每次抓完鱼，我们两个人的身上都是像泥巴蛋子一样，于是去大河边上把衣服脱下来洗干净晾晒在草丛上，我们两个又偷偷的在河边玩会水，然后心满意足的提着半桶小鱼儿，嘻嘻哈哈的往家里走。末了他总是补上一句：“舅舅，明天还带我来玩吧。”我都是笑笑，也许那个时候就觉得，有这个小家伙，其实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农村孩子有个很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放牛。耕牛在农村可是一个重要的动物，一般的家庭，拥有一条耕牛，就意味着这条牛是大半个家产。农忙可以自己使唤，自己家的事情一赶完还可以去帮没有耕牛的家庭干活，当然，没有白干，还能赚一些化肥种子钱。小时候一年四季，只要我不上学的时候，家里的牛基本都是跟着我，当然，我的后面还要跟个“拖油瓶”。农村孩子娱乐不多，几个放牛的孩子聚会到一块，就是玩扑克，那扑克都不知道被使用了多久，但还是能看清楚上面的花纹和JQKA，那也是我们孩子的至宝。但我们并不是赌博，可也有惩罚，输了的人要罚蹲，看着别人坐着玩，自己要蹲着，所以，竞争也是蛮激烈的，往往为了一手臭牌，闹得不可开交。放牛的时候，我们大孩子都玩扑克，我家的牛当然也不会那么乖乖的只吃青草，也会不时去瞄一眼地里的庄稼，这个时候，拉牛的任务就交给柏树了，他个子小，力气小，牛又欺生，只见他脚踏八字，身体后仰，小脸憋得通红，可那牛还是犟着脑袋往小麦地里凑，拉了一会，看来是实在降不住，就在那大声的喊道：“舅舅，快来帮忙，我拉不动！”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是极度不耐烦的跑过去，一把就把牛拉了过来，回去的路上还会轻蔑的来句：“真实没有点用！”这个时候，我就发现，我这个小外甥其实自尊心还是蛮强的，看他那委屈的样子，眼泪都在打转了，又觉得自己过了，上去哄哄，他还不搭理我，可过不了多久，就又玩开心了，回家的时候吊着我的脖子要我背，我当然不会同意，呵呵，现在想想，那时候，为什么不满足下他的愿望，再回去背，他都是帅小伙子了……

时光如梭，转眼，我都上中学了，俊舟也大了不少，这个期间发生了一件叫我现在回想起来感动不已的事情。也是那个时候才发现，原来我这个小外甥爱他这个舅舅是这么的深切。

上学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也许应该这么说，农村孩子的条件都不好。那个时候我读住校，一个星期回家一次，一个星期要在学校生活差不多六天的样子，一个星期也只有五块钱的生活费。而且自己的穿戴和镇上的孩子比起来，那的确是差距很大，衣服是自己家找人做的，书包是母亲缝的。看看别的孩子都穿着崭新的成衣，心里怪不舒服的。并不是我虚荣，但在那个懵懂飞扬的年纪，哪个少年不希望在女同学面前，穿戴一新？哪个少年不希望自己能有比别人好看的衣服和鞋子？平时我都还不觉得难受，但是一上体育课的时候，班里少数同学穿着雪白的运动鞋，看着那白得有点耀眼的鞋子，心里也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自己也要拥有一双同样的。那个周末回家我找爸爸要，却碰了一鼻子灰，家里刚好买了个黑白电视机，哪里还有余钱，但那个时候就特别的不理解。但我也有自己的办法，那时候刚刚开学，正式早茶上市的季节，我们那故乡，山里竹林里野生着许多茶叶，春季第一次发芽的毛尖，价格是非常可观的，只要一天认真去找寻，认真去采集，换个几块钱不是什么问题的，于是我在周末回家的时候就尽快的写完作业，然后就一头钻进山林，山林里可不是那么舒服的，有很多蚂蚁和花蚊子，咬得人是非常难受的，但想想鞋子，也就忍住了。那天找爸爸要鞋子的时候，柏树也在，那天开始，每次我钻进山林的时候，他也一直跟在后面，那时候一门心思的要换双球鞋，也顾及不了他了，他好像突然也懂事了，每次采完茶叶，其实身上都会被蚊虫叮咬得非常难受，但都没有看见过他哭过和放弃过。星期天很快就过去了，我们两个忙了两天才卖了七八块钱的，我觉得挺沮丧的，我上学去的时候，柏树信誓旦旦的向我保证：“舅舅，下个星期等你放学，我们一起去街上买鞋子。”我也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就去上学了。一个星期很快，再次回到家的时候，乖乖这个小家伙真的掏出一大把零票，得意的塞给我，兴奋的要我去买鞋子。那时候真是没有心肺，我想也没有想这个钱来得是多么的不容易，就拉着他兴冲冲的往街道跑了，花了28块买那种我心仪已久的鞋子。买完还剩下几块，我才想到了他，给他买了他爱吃的零食和一把玩具手枪，看着他高兴的样子，心里也很开心，回家的路上柏树认真的说：“舅舅，我还要继续采茶，以后我自己也要买双和你一样的鞋子。”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幸运。

任何事情都是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出来的，上学的时候天天跟着一帮学习成绩不好的孩子瞎混，高中时候我在县里面的学校也算是小有名气了，被第二中学给开除了，仗着有个当教育部长的亲戚，我顺利转学到了三中，校长给了我亲戚一个面子，但同学和老师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老是感觉呆在学校里被别人歧视。恰逢征兵，我也18岁了，就去部队了，在部队的日子很苦，和家里人通电话就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寄托，总能在电话里听到外甥那脆生生的声音和问候，那个时候就开始想念我的小外甥了。特战队两年时间，把我以前很多的不良习惯改了个彻底，但转眼也到了光荣复员的时候。回到家里，再见外甥的时候，他已经搞了许多，但那亲热劲却没有因为两年的分别而疏远，反而更加深切。从我回家开始，他基本都不回家的，天天舅舅的跟着我屁股后面瞎转，等我把战友的应酬都处理完的时候，柏树神秘兮兮的嚷着要陪我上街，我本来也想给他买点礼物，毕竟刚刚复员的时候身上还有好几千块钱，那对我来说，还真是一笔巨款。到了镇上，他径直拉着我去了镇上最有名气的一家羊肉格格老店（羊肉格格可是重庆非常有名气的一种小吃）。我原本以为是他嘴巴馋了，谁知道他却说出了一句叫我永生难以忘怀的话：“舅舅，今天我请你吃羊肉格格！”我愕然，想想，那个时候他才刚刚满10岁的样子，身上根本不可能有钱的，我问他：“你哪里来的钱呢？”他拍了拍腰包，很自豪的说：“晓得舅舅要回来了，我早就去采茶叶了，卖了好几十块呢！嘿嘿”一句我早就去菜茶叶，把我思绪拉回当兵前，那鞋那钱那茶叶……我早就有点眼红了，但能控制得住，估计那也是我这辈子吃到最好的羊肉格格了，饭后看他得意的大叫：“老板，收钱，我、这里！”我真的觉得有点泪眼摩挲了，饭后拉着他去街上买他喜欢的东西，但他不要，即使有些我能看得出他眼里的迷恋，但我问他的时候他都摇头拒绝，直到后来我假装发火，他才要了几种心仪已久的小玩意。

部队后就一直呆在温州务工，回家的机会很少，很快又恋爱，结婚。娶了前妻。也许是爱屋及乌也许是我前妻确实也招孩子喜欢，一天在电话里舅妈舅妈的叫得可亲热了，后来前妻怀孕，被我送回老家，偶来电话告诉我：“我现在挺着大肚子被柏树拉着上山找松油找蘑菇玩，穿着破衣服，驻着根竹棍，手里拿个装松油的破碗，像极了一个要饭的女乞丐……”我听了不禁哑然失笑，呵呵，找松油找蘑菇可是我和柏树小时候一天在山上最寻常的事情了。问问前妻感觉怎么样？她说蛮好，柏树对她很好，她也很喜欢这小家伙。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和不幸，我和妻子分道扬镳了，直到前段时间，有一次接到她的电话，别的什么我都记不清楚了，但只记得她有点怅然若失的说：“柏树过生日的时候，我打个电话给他，他都不再叫我舅妈了，也不问我好不好了……”我笑笑没有吱声，过了会，说了句：“孩子嘛，认人。”

毕竟，他只是我自己的外甥。

毕竟，他是拉着我的手玩大的。

生日快乐！柏树、舅舅祝你一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