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小吃店

2011-06-07 22:33 | 作者:成岳 | 散文吧首发

京城去得多了,熟睹那曾绕魂牵的风景,倒也像北京的居民,日益觉出它的平凡。走在大马路小胡同,那旅人的心态已将殆尽,而显得颇从容些。

这恬然的惬意,多来自我对这城市的熟稔,与这水土的随和。天生一具好胃与不近视的眼睛,在我初来北京时,便极快地溶入这天时地利。先是一副旅人的模样,走到哪吃到哪儿,优哉游哉得很;只有小憩或想饱餐痛饮时,才找个小店,叫一荤一素,一瓶啤酒,外带米饭、水饺或面条、包子,做些给养之类的差遣。

北京的小吃,像北京的旅人一样多。吃一圈名优土特,像遍览京城一样,不是几天能做完的事情。踏进京城的头半晌,吃的还是行囊中的残羹冷炙;第一口北京的风味,是一位老大妈卖的豌豆黄儿。那是故宫一处城楼的小摊,见那摊的主人慈眉善目的,便采访似地去问。不知北京的大妈都这么和善,还是和善的北京大妈,这几年全让我一人撞上了,我觉得北京人挺随和,挺好处。老大妈和蔼地介绍说:“这叫豌豆黄儿,是豌豆做的,宫廷食品,您来一块儿尝尝。”她长我四十以外,也以“您”相称;虽或方言的习惯,也让我感知北京的大度与温馨。那豌豆的作品,确也甘浓沙绵,极好的味道;一块钱好大一方块,顶得午餐用了。我也才发现,旅人来了京城,游一路风景,餐一路风味,恰好的两全其美。

旅人的云集,惹来了各自的同乡,与同乡惹来的风味;大菜小酌的厅堂地摊,狼吞虎咽的零星快餐,各领一派风潮,怎么吃就怎么吃,乐坏了我的胃。北京的炸酱面肉丝面清汤面炒面油炸面,山西的刀削面,四川的担担面,朝鲜的冷面以及兰州的拉面与河北的抻面……,单是面条也要吃上几天。肯德基家乡鸡的门里门外,通常排了长队,远不如想吃日本梅花糕,来到小摊就买的灵活;认真的吃一回,极需认真费点周折。那年天,济宁的涮馆还没有卷土重来;想瞧瞧北京大名鼎鼎的涮羊肉,是转了三个店,才扎了寨的。倒不是人多钱少的缘故,却是太不懂这涮的文化。从八宝山出来,已逾正午;过了马路有一涮馆,店家依旧像前两家的热情,问吃多少,依旧说来三两吧,依旧问那怎么切呀,依旧反问怎么不能切,依旧答每份至少一斤。我依旧地纳闷儿,怎么能吃下一斤肉呢?想来推销有术,却也不至太玄。踌躇间,三位北京的小伙来了,进门便要每人三斤,酒菜另筹。又纳闷儿,索性坐下开涮,一斤下去竟一点饱的感觉没有。无奈,再要二斤有失进门的骄横;匆匆结算,作急欲赶路状,出了这门儿又进隔壁,竟吃了八两狗不理包子,纳闷儿。不禁笑我孤陋寡闻,夸张了北京的羊。

再来北京时,就多出些吃的智商,请了友人做向导,边吃边论那盘中的文化;意气相投,其乐融融;而投资甚少,还是人家的赞助。燕京饭店的西餐,挺别致的,算上酒水才四十几块。吃那全聚德烤鸭,另有四菜,也不足五十块钱;还剩了些鸭肉,跟人要了食品袋,吃不了兜着走,就不那么纳闷儿了。邻桌三个老外,怕是点得更多,却也将那中国的文化,领略得杯盘皆空,像刷新餐具般整洁了。

每至京城,多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这回妻做了旅伴,倒不如我一人吃掉的开销。那轻从简行的质朴,掺了体贴倒不至挨饿;只是,妻没有在马路甚至饭店吃喝的从容。北京这么大,走路急行军似的;每每在吃与不吃,买与不买的问题上犹豫不决,我的充当导游、美食家的吃遍全国风味的计划,常与装面包的袋子,一同进了北京的果皮箱。

独来北京时,先去发廊与服装店,换了京都小伙的行头,再操了京腔出来溜达,畅通得很。如今,倒有些纳闷儿了。妻从不怕钱花在我身上,来在好吃的跟前,老问你吃不,你吃啊,倒像她领我逛北京了。妻只管什么都不吃的,也不饿;直到见了面包,才说有点饿了,吃也行。在动物园,我要买羊肉串;妻小声叮嘱:买一串。老板是俩女的,拿四只眼狠命瞧我,跟她们的同胞受多大虐待似的。我的纳闷儿,便时不时让人有些火,我生气。我们的旅游,就是我一人吃,妻在旁边看,别人再看愤愤地看我的剥削。这时的北京小吃与小吃店,在我的眼里刷地变了面孔。

如今的北京小店,大哥大攥在老板手里,老板娘别着BP也是小菜一碟,正如我家乡开店的夫妻们,凡能套挂系戴物品的地儿,皆有金的、银的、珠宝或塑料的饰品;生意做到这份上,自比古来祖师爷高档许多,只是多不改瞧不起外乡佬的嗜好,而显得市侩些;尤其见你说山东话,立马儿认准你这老帽,那服务的认真劲儿,也不再炒进你的菜盘。在王府井百货大楼附近,遇上位豆腐西施杨二嫂般细长的老板娘。假惺惺招揽了生意,又暗示一班弟子捣鬼坑人。小伙计端上那盘假冒伪劣的鱼香肉丝,还给了杨二嫂一记眼色。那老板娘当即绽开了笑脸,“哎,很好,我对你太满意了。”竟高兴得轻歌曼舞起来,走路都带了音乐。我在北京,真没见过这等人物,但也知小店女老板如此无妨,倒是那一脸的酸酸甜甜,赚了多大便宜似的,真正毁了四十开外的一把年岁。妻并没放在心上,只眨着聪慧的眼睛,看我怪样的笑。我说什么呢,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那还领她来这里干嘛呢?我的极力游说妻来北京的虚荣,刺了我一下,这使我在北京第一次感到恶心,却还不至毁了我对北京的印象。我依旧喜欢这城市,除却漫天飞沙的,进京多次仅遇这点烦恼,算是幸运的旅人了。

没留心这饭店的门头,是否挂了鲁菜的招牌;假的鱼香肉丝,倒也合口味。妻不是美食家,也不是评论家,只顾埋头吃着,像在家里一样的从容,而不伤买这菜、做这菜之人的面子。在北京的小店,我这时感到一丝微苦,一片欣慰和一阵意外的安谧;妻没有如我海阔天空的胃口,却原是好吃与不好吃的饭菜,都有从容的神态和心地的。想在北京的小店发火,怕是有愧于她的那从容。只是这般推崇外乡菜的北京同胞,何须见了外乡人便要讥笑呢?食客吃饭,天经地义的所需,同在家没有两样;但凡踩得门槛,不摆施主的谱也罢,何必以为花钱都是讨气生的。那乡下菜本是百姓饮食,没人搁在眼里而在此却能生财也罢,那推崇怕是纯商业的,而非标榜某某菜文化了;若那讥笑是善意的,便是对外乡的嫉妒了。明知人家东西好,却作看不起人状,你想是何心态?她与弟子们决非北京小店的全部,而能在乡巴佬面前丢了北京的人,想必在老外面前,又作了乡巴佬的心态,而丢了中国的人。

想吃得舒心,还是外来仔妹的饭店,更安稳些;我等乡巴佬去了,常有漂泊回家的幻觉。那勤勉与恭敬,自不必就着菜吃了;彼此有些许闪失,也多见怪不怪,只觉相互地光顾一回,宾主却无高下。而当地人自以为好胜,怕老外看不起他的产业,故先发制地唬人,拿了怪怪的嘲弄壮胆,才不至心里虚慌——何必,老板开店本为养家,旅人吃饭权作糊口;饭钱交易原本大大方方的举动,我的开小店的北京同胞,何必在意至此呢!

妻先吃完了,竟稳坐着叫那女老板结账。那掌柜嗲声嗲气停下与伙计的闲侃,扭扭捏捏如青春歌星状地转进柜台,按了一通计算器,报出饭菜啤酒的价儿,那甜腻真的让我又看一回北京啤酒的瓶签。女掌柜顿了一下又说:“噢噢,还有两双筷子,一毛。”

妻有些愠怒,倒不是为俩五分的钢镚;那柜台里的做作与狡黠,实在要给一帮伙计弄我们难堪。“筷子也算?”妻愠怒了。女老板真的见了穷人的寒碜,酸酸地笑说:“没有就算了,一毛钱无所谓……”还把头别致地扭扭。

妻很从容,不屑地拿出一张小钞,坦然地在桌上一推,“哼,吃得起饭就拿得起钱;你坑人行,钱不少给你的!”“哎呀呀呀……,”女老板不屑与人穷志不穷的穷人拌嘴了,起身相送。妻才有了极少见的孤傲,像是她带我来逛北京了。

说真的,妻在北京的这家小吃店,是我所见到的最可爱的时候

我就说,以后再不来这样的小店了。

妻说,以后再不来北京了。

我说,北京不好吗。

妻说,还是家里好,在家里多好。

妻从小没出过远门,更不愿跟这么多人挤车,跟这么多人挤着吃饭。一下火车,妻就为来到拥挤、喧嚷得几乎窒息的都市而苦恼了,并非为我欺骗似的游说,以及小吃店的不近人情而失望。

妻也像我一样地辛苦从业,又撑起一片家的天空,愈难有机会做一次旅人。我常哀痛地想,这人生的繁杂与惨淡,该让她多看一眼外面的天空;而她做旅人的苦恼,却更让我哀痛。

我将怎样面对她未来的这苦恼与从容呢?已深了,楼外的都市依旧鼎沸。

评论

  • 力道园麻辣烫【汪旭明】:文章本来就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写得好,极致的生活感悟。发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才是最好的。赞
    回复2011-06-08 23:47
  • 荷塘月色:一篇很好的游记,写出了特色与滋味.赞一个!
    回复2011-06-09 00:22
  • sunny:内容细腻到了极致,好文!
    回复2011-06-10 2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