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不回来

?1??这是三月的早晨，如纱样的雾气笼着村庄。??其实已经很嘈杂了。谷子已从被窝里钻出，双手揉了眼，坐在床沿上。谷子向窗户偏过头的时候，一只麻雀落在窗棂上。窗口有些白，朦朦胧胧，麻雀的小脑袋摇来摇去的，又“叽”的一声飞离了窗栅。??谷子起床了。她来到厨房里。哗哗啦啦的，厨房里大姐正把一桶从村口水井里挑来的水往水缸里倒，水缸上个月被大姐倒水时不小心碰破了口沿，一个大口子，就像漏口的孩子，水一满就一溜一溜地泻在泥地上。过几日，水缸边有了一小小的泥坑儿。??大姐说：“谷子，快洗米下锅了。娘就要起来了。”??谷子娘通常是约摸谷子姐妹做好早饭的准备工作，才从床上磨磨蹭蹭着起来。起来便站在房门口，用她粗胖而粗糙的手揉擦揉擦她似乎永远都红肿的双眼，然后向上叉开双臂，伸一个结结实实的懒腰，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天就亮了啦！”她希望黑夜再长一些没有关系，白天再长也是浪费。??村里人都说谷子娘真是好福气。??谷子读初中那会儿，做饭都是大姐和母亲的事，谷子最多也是打打擦边球，如洗洗菜、清清碗筷之类的。谷子初三毕业后，母亲乐得了福，做起了懒婆娘，做饭的事就给了谷子姐妹俩了。??谷子拿了脸盆去盛米，然后把水倒入脸盆，洗两遍，把米汁水倒猪食桶里。她的手本来就白皙，淘着淘着，一双手就更加地白净了。接着是从锅里捞出半熟的米，倒入饭甑，在灶里架足了柴火蒸。米饭香气飘出厨房，和其他人家的米饭香气飘飘袅袅，把整个村庄的早晨都香遍了的时候，娘就起来了。??爹也差不多从地里回来了。爹是家里起得最早的，谷子总是不知道爹什么时候就起床了，也不知道爹去了哪块地里，更不知道爹做什么去了。??爹回来时，肩上总有把锄头，锄头湿漉漉的，偶尔还有一块小小的新鲜泥巴，泥巴里还粘夹着几根青青嫩嫩的草叶。爹的裤管也有些湿。??爹回来了，也不说话。爹很少说话，他一有空闲，就掏出烟纸，卷了烤烟，悠悠地吸叭起来。??这天早饭时，爹说：“伍叔的房子就要砌墙了，泥匠明天就到，听说是三角滩的。”爹又说：“你们没事就去打个帮，担沙浆，拣砖头，搬石块什么的。他们人手少。”??伍叔其实是爹六兄弟的最后一个，本应叫六叔的，怎么就叫伍叔呢。伍叔头脑活络些，养母猪，种蒜苗，是村里收入最多的一户。??谷子很乐意去帮伍叔家做事。??2????谷子，一个山旯旮里的女孩儿，像稻田里的稻子，一年一年，随风而长，渐渐地楚楚动人、清纯亮丽起来。??谷子生长的村庄绿树翠竹密密麻麻的，四周的山山岭岭此起彼伏。这样，山村的天空就小了，虽然有时蓝得晶亮，可有时几朵白的云，就把天空填得满满的了。天空中的鸟儿倒是多，飞来飞去，不知累似的，天天是嘀嘀咕咕，快活得很。??谷子读初中，是第一次走出山村，弯弯曲曲的田塍路，下雨天，一到学校，鞋子、裤脚全湿。多半时候，她更喜欢脱了鞋，光了脚丫，把一双白白嫩嫩的脚板儿扎在泥泞路上。初中学校建在一个山坡上，学校周围还是很多树，很多山，天空倒是大了些。谷子读书很认真的，英语老师要同学们抄写单词五遍，她硬要抄写六遍；语文老师要同学们背诵哪篇课文，她一定是最先背完。谷子的字也写得很工整，老师夸她的字说：“像印刷的一样。”谷子扎着两根麻花辫，走起路来，蹦蹦跳跳，两根辫子也摆来摆去的，好像要飞起来。??上课时，谷子偶尔会用双手托了她红朴朴的圆脸蛋子，思绪跑出了课堂。其实她的心里有着露珠一样晶亮的梦。??3??谷子的村庄叫古塘。??古塘村十来户人家，有一户做了青砖屋，高高地矗立在村中央，鹤立鸡群的样子，这是队长二贵家的。其余的都是黄泥坯子房，阳光照射下，墙体黄灿灿的，有些破损，配了村旁那些翠绿，倒算得上一幅山水好画。??古塘村有一口塘的。水面很大，很深，大人说有五十多亩。塘生养着水草、禾笋子、莲藕，放养着草鱼、大鲖壳、红鲤子。偶或从草叶里浮移出一两只野鸭，着了红绿相间的翅，真是可爱。傍晚，或早晨，鱼儿成群结队，在塘水里悠闲着。它们的生长是静悄悄的，就像是谷子的生长，也是静悄悄的。??村庄居高临下，稻田分布在村子的下方。早晨或者中午，女人把饭做好了。站在家门口向着下方喊：“饭熟嘞，吃饭嘞——”??在下方田里劳作的人便向上应着：“听到嘞——听到嘞——”??谷子初三毕业差一分没考上师范，录取在县里的高中。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那天，娘说，女孩子读师范多好啊，学校出来就当老师，多好啊。可谷子就是差了一分，谷子没读到师范，也没读高中。娘说，女孩子一到高中心事就乱了，读不下去的。你二贵哥的二女儿香莲就是读高中读坏了。??谷子知道，其实是家里没有钱，一个学期几十块的学杂费，还要吃穿，城里哪样不贵，爹娘负担不起。谷子说，娘，我不读了，我在家里帮着做些事。??谷子和大姐开始把做饭的事从娘手里接下来，娘的双眼老是红红肿肿的，让娘多睡会儿。谷子这样想。??谷子做好了饭，也要站在门口向着村庄的下方，双手围成喇叭形状，喊：“吃饭了噢，饭熟了噢——”谷子的声音甜，润润的。在绿树与环山之间回荡。谷子爹一听，便知道是自己的女儿谷子的声音，他得收拾家伙，回家吃饭了。????4??同样是雾多的早晨。早晨的雾总把这个叫古塘的村庄弄得像仙界似的。谷子醒得早，伍叔的新屋今天开始砌墙。村庄已经开始嘈杂起来，谷子清晰地听到屋后有叮叮当当的泥刀声和男人女人的说话声。泥洞里的那对小麻雀早已欢叫起来了。??谷子到厨房的时候，娘已经起来，和大姐在里面忙碌。大姐总是起得很早，不用娘去催她，她什么事都做得条条有理的。娘对谷子说，泥匠来了，你和你姐去你伍叔家相帮去。??谷子和姐换穿了解放鞋，从自家的后门过去，转个墙角弯，就到了伍叔的工地上。工地上已经忙开了。谷子说：“伍叔，我们做什么呀？”伍叔说：“谷子，你和你姐帮着搬砖吧。”??谷子暗地里伸了一下舌头。不过也很简单，崭崭新新的砖块堆在伍叔的老屋门前，把砖块挑过一道10多米长的巷弄就到了工地。??工地上的几个匠人很会讲笑话，而且带点让女孩子脸红的笑话。谷子肩头有些生痛的时候，站在工地边时，就听到他们讲。更多的是听到大家喊一个年纪稍大、胡子又多的男子为范师傅，而另一个脸儿白净、高高条条的后生为三仔。??三仔很少说话，听别人说笑话时，他只是浅浅薄薄地笑几声，继续弄着他手里的泥刀。??三仔却是喜欢唱几句歌词：“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谷子觉得他唱得倒像磁带里的味道。谷子也听过这首歌的，在当圩时，圩上的磁带店里常放，那歌声满街儿串，倒像是每个在圩上走的女孩都成了小芳姑娘了。??5??三仔，二十刚出头，白净方格子脸。坚挺的鼻梁上闪动着能喷出电光的眼睛。身子也长长条条的，用现在的话说，长得彪，帅呆了。??三仔与师傅老范同是三角滩的，只不过村庄不同，相隔了几里路。三角滩离古塘可远着，有２００多里的路。去三角滩还要经过一条很宽很宽的水，没有桥，只得等渡船。三仔的村庄就在河边，村里土地少，土质又差，每年还涨几次水，庄稼在土地里长得好好的，一淌大水来了，土地庄稼全毁了，留下一些破烂垃圾，辛苦的劳作算是白搭。村里男人都很少呆在家里，那些劣质的土地只有女人去守住。男人们都学了些手艺，篾匠、木匠、打铁补锅、爆米花，抑或是零担货郎满世界跑，也得到外面去，谋着生活。??三仔读书读不进去，初中毕业后的一天，他爹说，跟九贵学篾工去。三仔犹豫了一下，说，好。第二天三仔就跟了九贵。九贵是酒鬼，到人家家里做篾，必备了好酒待着，菜倒是随便些也行。九贵师傅要三仔拉篾，编晒簟的篾很长，三仔的双手就拉出了两道血印，生痛得很。三仔有点烦，在脸上露了出来，九贵就骂，半路婆崽哩，想死呀。九贵脾气暴躁，骂人是轻些的，他再恼了，就扯了篾尺往哪儿哪儿打过来。 [1] [2] [3] [4] [5] [6] [7] [8] [9] [10] 下一页